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一卷:战争和人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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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1943年6月—1943年7月)(2)

果然,两条“狗”来了!前边邢斌,后边林震魁,踉踉跄跄,走着下坡路,急匆匆往回宿舍的路上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绊马索起效了!第一道防线是施永桂和邹友仁的,只见邢斌一个狗吃屎“哟”的一声,张着两臂“乒”地滚着栽倒在地上,嘴里嚷嚷:“他妈的,谁?谁?”接着,林震魁也“唉”了一声,跳舞似的“咕咚”栽倒在家霆和小翰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窦平带头扑向林震魁,狠狠用拳头揍了几下,家霆和靳小翰连忙上去帮忙。窦平打了几拳,用蓝围裙将林震魁的脑袋包起来,家霆和靳小翰也将林震魁的双手用短绳反绑起来。这家伙有股牛劲,到底有窦平对付,加上跌倒在地经不住三个人的一顿揍。他刚想喊叫,当脸门又挨了窦平一拳。窦平变了嗓音故意用四川话尖声说:“再吼吼叫叫?老子揍死你!”他孬种了,低声哼着,不敢再动弹。家霆在黑暗中,回头看时,见邢斌早给施永桂和邹友仁用蓝围裙包住了头,双手也反绑起来了。

两条“狗”挨了揍,头被套住了,手被绑住了,不敢吱声,都变老实了,被牵到野坟地里。四外无声,只有野坟地里的小虫“吱吱”“吱吱”鸣叫。家霆和施永桂、靳小翰、邹友仁四个都闭嘴不说话,让窦平一个人变着嗓音用四川腔讲话。但靳小翰两手不闲,一会儿在邢斌腿上掐一把,一会儿用鞋底抽林震魁的脊梁一下,发泄仇恨。两条“狗”心里一定估计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敢吱吱唔唔地轻声哼哼,怯声怯气讨饶。邢斌哀求:“饶了我们吧!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请多包涵,以后一定注意。”但他忽然出人不意地伸出手来将窦平的脚摸了一下。这坏家伙,他想摸摸是谁呀!幸好窦平机警,将脚一缩,狠狠在邢斌脸上打了一拳,打得这个狡猾家伙“唉呀”“唉呀”哀声求饶。

窦平开始审问:“你们跟邵化啥子关系?”

邢斌推托:“没什么关系。”

“不老实!”窦平用力撕邢斌的耳朵,又用力扭林震魁的耳朵。两条“狗”都“啊呀”“啊呀”地叫。

邢斌说:“早先,邵化在合川做中学校长时,我们是他学生。他带我们转学到这里,我们就跟来了。”

窦平变了声音:“你们都拿津贴,对不对?”

邢斌闷声不响,林震魁哀声抵赖:“扯啥把子哟,硬是没有拿哟!”

邹友仁气得揍了他一拳,家霆也“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又哼了起来。

窦平变着嗓音说:“你们别捂着鼻子闭眼睛。你俩是核桃命,只服铁锤敲?老实讲,拿了津贴没有?”

林震魁点头,邢斌也点头。他俩不想用嘴说出来,可又不敢不承认。

窦平用四川话说:“你们以后拿津贴吃油大我们不管。如果有心跟大家作对,打小报告乱开黄腔,叫我们活不下去,那就对不起了,要有一天再落到老子手里,哼哼!老子的话你俩听明白了没有?”

两条“狗”连忙说:“听明白了!”“听到了!”

窦平又说:“二天不准到各寝室乱窜乱跑!吹熄灯号后,不许出来活动!不许偷听同学说话!做得到吗?”

两条“狗”自然不敢说做不到,弓着腰不断点头。

窦平说:“你们才两个,我们人无数。同我们作对,没好结果的。以后,邵化他们要你们打小报告,就说一切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不然,叫你们爹妈断子绝孙。”真是“驴子不捂眼不推磨”,两条“狗”低着脑壳连连点头。窦平问:“今夜你们在商量些啥事情?”

邢斌说:“商量在学生里发展三青团员的事么!这是邵化叫办的。邵化让马悦光兼管发展三青团的事,准备每班发展几个,要我们物色人选。”

“还谈了啥子?”

“邵化想让大家办壁报。通过壁报,找找左倾的学生。”

家霆心里想:听说邵化要来,各班壁报自动都停了。高一新生一般都不愿多事;高二总是跟着高三干的。现在高三的两个班是想等着看一看,看看邵化有些什么花招。大家对邵化有戒心,看来这戒心对了!

窦平又问:“还谈了啥子?”

两条“狗”都不吱声。施永桂做手势将他俩分开。窦平和家霆拽着林震魁往前跑了一小段。他见将他和邢斌分开了,心里害怕,说:“别拽别拽,我说!我们还商议了要注意监视童家霆,看他跟谁接触,也要监视施永桂和靳小翰。这都是蓝教官的主意。”

“还有呢?”

“没有了!”

大家相信了他讲的。因为邢斌正在那边招供,供的同林震魁一样。

窦平轻轻附身问施永桂:“还有事儿要问吗?”

“老大哥”附耳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只听窦平又变着声问:“那个徐望北,是个什么人?”

邢斌哭着腔回答:“他是县党部的干事兼录事,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很巴结邵化。县党部派他在邮局检查信件,也派他同邵化联络在学校里加强党务工作。”

“他为什么常来学校?”

林震魁要表现自己,抢着说:“蓝教官怀疑徐望北在追求章星。邵化说:‘也许可能,不过他们是表亲,主要是接近接近了解了解,这事我知道。’”

家霆听了,心里奇怪。章星老师怎么跟徐望北密切交往?她这位表亲可不怎么样啊!

窦平威严地变着嗓音说:“今天就到这。今后你俩不准胡踢乱咬!叮嘱的话听清没有?”两条“狗”连连点头。窦平说:“我们走了,你俩怎么办呢?教你们个办法。我们把你俩分开,离开三十步。我们走后,隔半小时你俩自己爬到一块儿,手不是反绑着的吗?背对背,你给他解,他给你解,解开了回去睡。不准声张,不准报告,听到没有?”

邢斌和林震魁当然还是点头。窦平拽着林震魁到一块野地,把他揿得蹲在地上。五个人一阵风跑回寝室,赶快用湿毛巾拭去脸上的粉笔线,大家像打了胜仗似的高兴,轻轻脱衣上床,兴高采烈又安安静静地躺着。

但,以后事情会怎么发展?谁心里也无数。

不久,从牛角沱到辰溪的运煤队又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了,听着那“滴铃!滴铃!”的声音,也说不出为什么,家霆心里压抑,久久不能入睡。

清晨,吃早饭时,伙房工人抬着两只比轿子还大的盛满薄粥的木桶放到食堂天井里。粥又稀又少,八个人一桌站着吃,每只桌上小瓦盆里盛的一点点腌牛皮菜已经腐烂,议论纷纷的人不少。家霆草草喝了一大碗薄粥,看见同学们已在抢着用木瓢刮桶底了,也没吃饱,洗洗碗筷匆匆爬坡到教室里去。

第一节,章星老师仍像往常一样地来高三一班上国文课。

三十多岁的章星老师,看上去给人一种宁静、清高的印象。她长得很一般,气质上却使人感到美。她朴素得毫不修饰打扮,墨黑的头发虽短,却风韵有致。她平日不是穿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就是穿浅蓝色洋纱旗袍。可能由于生活的清苦和她沉湎在工作和书本中,面容略显苍白,身材略嫌瘦削。她平时较沉默,少说话,也很少见到她笑。间或笑,也是淡淡的微笑。但同学们都喜欢她,主要是爱听她讲课。她不但能把国文课本上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讲得使人沉湎于思乡情愫之中,激起抗日激情,也能把曹丕的《典论》这样一类艰深枯燥的课文讲得生动有趣。当然,在向几个读书会的学生讲起作品来时,因为无拘无束,就讲得更动人了。有一次,她讲鲁迅的诗:“大野多钩棘,长天列战云。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简直使家霆到了神往的地步。在家霆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关心爱护学生的老师。由于参加读书会的关系,家霆等对她特别亲近,她对这几个学生也特别亲切。家霆也说不出为什么,见到她总会想起郭沫若《女神》那首诗中的序诗: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同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自从发生了《新华日报》事件以后,家霆和小翰等都避免再上她那里去了,只有施永桂以班长的身份收发作文本,还同她保持着联系。施永桂将分散在几个人手里的书报杂志集中交还章星老师收藏,章老师也嘱他通知:暂停读书会的活动,不要去她那里。早上,章星老师来上课,态度平静,心上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快下课时,她忽然说:“同学们,昨天,邵校长找我谈话,要国文老师发动同学们仍旧把各班的壁报办起来。我就来放一遍留声机。这壁报怎么办?怎么才符合邵校长要求,大家可以考虑考虑,我做国文老师的不来‘越俎代庖’。你们都是高三的同学,年龄也都不小了,什么事都该有主见,可以自己研究一下。”她讲得有点不着边际。下课号一响,夹着课本就走了。

她走后,“老大哥”对家霆做了个眼色。家霆假作闲逛,走出教室,与“老大哥”走到西侧一处岗子上,这儿可以看到远处依山势而筑的稀稀落落掩映在竹林中的农舍。家霆轻轻问:“永桂,章老师的意思,壁报我们该办还是不办?”

“老大哥”说:“办!当然办!”

“你怎么知道?”

“课前,去她那里拿批改过的作文本时,她建议我们:壁报办,政局时事暂不必谈,可以集中谈谈伙食问题,建议成立伙委会推选学生自己管理伙食。学生体弱,伙食太坏,不允许邵化的亲信陈胡子再贪污中饱。她说,可以到各班联络一下,遵命办壁报,但写稿含意要深刻,语气可和缓,要讲究策略。”

“不是说邵化想从办壁报上来找左倾的学生吗?”

“暂不谈政局时事正是为了这。利用他要我们办壁报来改善生活条件,你不觉得巧妙吗?”

家霆心里折服,说:“妙极了!”又说:“这下窦平一定满意,他准会在壁报上打第一炮的。学生自己办伙食,监督陈胡子,不让他吸血,太好了!”家霆得意忘形,忽见“老大哥”摸摸左耳。这是约定的暗号,要家霆注意。家霆立刻收敛起兴奋。原来林震魁站在教室门口正在瞅着呢!昨夜“两条狗”挨了揍,今晨吃早饭时见到他俩,都像霜打过的茄子显得萎了,脸上似乎有心事。但现在朝家霆瞅着时,眼神却带着讨好,似乎是说:我猜昨夜揍我俩的一定有你,可我们也不想惹你们,大家互相都心里明白装糊涂吧!家霆装作毫不介意地和“老大哥”打打闹闹,说笑着回到教室里去。

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穿褐色旧西装打黑领带的大高个儿经过教室门口往西边走去。这个大高个儿,是县党部的徐望北。这家伙,家霆见过多次。他总是铁板着脸,又到学校里干什么?忽然,他身后过来了章星老师,徐望北停步稍等了一下,同章星一起往西去了。他是到章星住处去了!家霆不禁又纳闷了。

下一节数学课,家霆想让脑子静下来,可惜办不到。脑子里混混沌沌,无法专心听讲。数学老师姓蒋,福建人,年岁老掉了门牙,说话像拉风箱。他讲解析几何本来枯燥无味,这时家霆更听不进去了。老在想着章星老师的事,觉得这人奇怪。她是来接替赵腾老师职位的,据说重庆的教育部的人介绍了她来,徐望北也介绍了她来。家霆问过施永桂,施永桂说:“弄不清楚。不过,章老师是好人,你放心。”家霆对徐望北的印象可坏了。过去邓宣德做校长时,他也偶尔来过。邵化决定来校上任前,他来过一趟。家霆亲眼见到他在学校里到处看学生办的壁报。那时,有些壁报上颇有些针对时弊指摘当局的“投枪”一类的杂文,诸如《投机与囤积》《通货膨胀何时休?》《谈大批将领投敌》《民主何在?》……其中《民主何在?》一文就是窦平写的。没想到,徐望北看了,竟动起手来“哗哗”把壁报全撕了!当时,学生上去质问:“为什么撕?”徐望北板着脸轻轻巧巧地说:“新校长邵化要来了,难道用这样的壁报欢迎他?我是县党部的,有权这么做!以后这样的壁报不准办!”他把撕下来的壁报卷起带走了。其中,也有家霆在班上的壁报《盍旦》上写的一篇杂文《论楚怀王》,是读了郭沫若话剧剧本《屈原》后有感而写的。看样子,徐望北是讨好他的主子。可是章星老师竟跟这样一个人交往,也许是她无法不敷衍他?要不,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家霆当然知道政治情况复杂,好人坏人有时混在一起。国民党、三青团公开挂牌子,有的特务却是暗藏的身份。共产党人在重庆的头面人员旗帜清楚,一般的共产党员夹杂在群众里,却不挂招牌。过去对赵腾老师,家霆怀疑他是共产党。后来,对章星老师,也有点怀疑,问过“老大哥”,他却说:“弄不清。反正她跟赵腾老师一样好。”施永桂比家霆老练、有主见。而且,他过去接近赵腾,现在接近章星都比家霆多。靳小翰、邹友仁和窦平也对章星与徐望北交往大惑不解。因为信任施永桂,又对章老师本人印象好,就不追究了。家霆心里却总是有个未解答的方程式。他把神思拉回到数学课上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蒋老师用那咬硬蚕豆似的福建官话讲枯燥的解析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