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化用“司的克”指指蓝教官和“陈胡子”被包围的地方,高声说:“把人放了!”他装作心平气和,“有问题可以商量。非常时期,用公费让你们上学,闹事可不行!学校是求学的地方,不容许闹事。我要提醒大家,这个学校很复杂,你们年轻幼稚,别受坏人利用。今天的事要相信我邵化来处理!”他咳了一声,又说:“先把教官和陈主任放了,你们有要求可以提嘛!这个学生,你叫什么名字?”他指指窦平。
窦平昂头说:“窦平!”
邵化点头:“好,是东北人吗?,鼻子淌血我看见了,快去歇歇。你们的壁报不也出了吗?我们得看一看,研究研究!要给我们些时间来解决问题嘛!大家看,我这样说在不在理?”
“马猴”见邵化来了,又活跃了,在边上插嘴帮腔说:“邵校长是教育家,言出必行,大家散了吧!把蓝教官和陈主任放了,大家都回教室去,不要影响读书。”
大个儿徐望北居然也在一边说:“大家散了吧!听邵校长的话!”
窦平挺身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散,但学校明天一定要答复!”
邵化脸上阴沉得像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居然爽气地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可以!”
学生纷纷散了。蓝教官、“陈胡子”满脸仇恨灰溜溜地从学生包围圈中走出来。家霆和大家一同向回教室的路上走去。西边天际凝聚着浓密的灰云,天有大雨的迹象。辽阔的山野间,覆满橘柑林的山峦,变得朦胧不清,犹如一片将要呼啸的浪涛。家霆心里不禁想:为什么邵化这么爽快呢?有什么阴谋诡计吗?
往常,这些家乡沦陷的游子,心头酝积得最多的是乡愁。夜晚在宿舍里,临睡前,常常唱《思乡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黑夜里,忆起了我的故乡……”只要思乡了,大家对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牢骚就更多了。今天下午,出了“陈胡子”撕壁报和蓝教官打人的事后,熊氏宗祠改成的寝室里气氛紧张,大家忘了思乡,下午发生的事成了谈论中心。“南来雁”也不拉胡琴唱“我好比南来雁”了。蓝教官当然不见影子,邢斌、林震魁也不知去向。可能两条“狗”正在邵化的办公室里参加议事,也可能他们不敢早早回来睡。他们虽不在,在家霆感觉上,老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双鬼眼在闪烁窥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天,擦黑时分下起了“沙沙沙”的小雨,雨声清脆地打在大黄桷树叶上,打在屋顶上。
点灯的桐油少,大家都没掌灯。天闷热潮湿,每间寝室里,蚊子嗡嗡叫,学生都摸黑坐着摆龙门阵。除了极少数还想置身事外的人,大家都在揣测明天邵化怎么答复,怎么处理。谁也不认为邵化会处分他的舅子,谁也不认为邵化会撤换他的心腹总务主任。事情如何发展呢?
施永桂和家霆心事重重。
家霆的心事复杂。最担心的是“马猴”。这坏蛋,看到他那种令人云山雾罩的表演,总觉得此人不简单。想到他上次夜里跟踪的事,家霆更不安了。他会不会下毒手?家霆晚饭后同施永桂谈过。“老大哥”说:“我也担心这,同章老师研究过。她说:‘要防备!接受赵腾的教训,我们会尽早得到消息尽早采取预防手段的。’”家霆有点不解,说:“他真要下毒手,我们怎么能早早知道呢?”施永桂似乎也回答不了,家霆也只好又纳个闷葫芦。
比下午发生的事更使家霆挂心的,是今夜要见赵腾老师了。今夜要从赵腾老师那里取到那件重要物件了!心情紧张,只要一想到夜里听到“滴铃”“滴铃”的铃铛声,只要一想到夜里要采取的行动,家霆的心就像打鼓似的咚咚蹦跳。望着木栅的玻璃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雨丝正在飘拂,玻璃窗上淋漓地交错着雨水凝成的泪痕。家霆用一种等待的心情盼着同学们早点安睡,盼着能在夜深人静时远处响起每夜都能听到的运煤队的铃铛声、铁链声和蹄声。
淅淅沥沥的雨啊,带着一点初夏夜晚的潮热,在无边无际降落。飘飘洒洒,近乎无声。雨大时,像有千万条针线,密密地把漆黑的天地都严实地缝合在一起。在这种时候,几江江水的汹涌流淌声是听不到的,全被雨声盖没了。家霆和“老大哥”“博士”“南来雁”都躺在床上。“博士”还在火冒三丈地谈着下午发生的不平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咬牙切齿地说:“浑蛋的‘蓝舅子’,最好将他赶跑!他是邵化的一条大腿,砍不掉也得一棍打瘸他!”
“南来雁”咯咯笑了,竹床“嘎吱嘎吱”响。他瓮声瓮气慢吞吞地说:“对!砍不断也要叫他拄拐杖。”
“博士”从床上支起身子,插科打诨地说;“邵化决不会拿出‘辕门斩子’的气度来对待‘蓝舅子’的,明天答复如不满意,干脆趁大家都在火头上,发起赶走教官!到处贴上大标语!我想好了一句上联,‘秀才’你来对个下联贴在他门口好不好?”
家霆问:“上联是什么?”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
“‘秀才’,你就对个下联吧!”邹友仁说。
“好,我来试一试!”家霆想了一下说,“我对: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
邹友仁说:“精彩!”“博士”和“老大哥”也被逗笑了。
“博士”说:“还有横批更精彩呢!横批是‘马革裹尸’!”大家又笑。
外边,雨仍在飘飘洒洒,雨声时紧时松。有蚯蚓在墙角砖缝下呻吟。可以想象得出,此刻山屹梁上的树木、梯田、橘柑林和小路,都被细密的雨幕和夜色遮蔽成混沌一片了。几江的灰黄色的湍急而有旋涡的江水,漂浮着泡沫、树叶、柴草,转着弯在奔腾地流。
“老大哥”惦记地说:“窦平怎么还不来?”
“博士”霍然从床上坐起,说:“我找他去!”
话声未落,只听见门“吱呀”一响,窦平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寝室里没有点灯,窦平一进来,“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笑起来了。“博士”和“南来雁”也都下床挤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博士”性急,埋怨地说:“还笑呢!你再不来,我要去找你了!”
窦平又咯咯笑了:“你们猜,敝人在干什么?”
“老大哥”说:“别打哑谜了,快说吧!”
窦平说:“天老在哭,依我估计,两条‘狗’不会淋着雨往外跑。下午出了事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树下等他们。……”
家霆打断他的话说:“别大意失荆州了!万一‘狗’去了呢?”
窦平说:“去不了啦!刚才,我见他俩悄悄摸进宿舍来了,鬼魂似的踮着脚怕人看见,悄悄踅进自己那间小房,轻轻掩上了门,灯也不敢点。我想,干脆让他们出不来,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轻轻上前,把他们门上的锁锁上了。这下,别说现在他俩出不来,明天早上也出不来,除非将门踢破。不过,门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博士”咧嘴笑:“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邹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点头说:“窦平把‘狗’锁住,干得好。那你们安心睡吧!”
窦平说:“下午的气还憋在肚里,睡不着,我就盼着黑夜快过去。天亮后,明天看邵化怎么办?他要是不处分‘蓝舅子’,我决不甘休!非出这口气不可!”
施永桂忽然说:“只是为了出自己的一口气,就什么条件什么后果也不考虑了吗?得有一个目的,不能蛮干,也不能乱干。”
“老大哥”话说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老大哥”又说:“快睡吧!不早了,别的寝室也静下来了。明天的事看情况找对策。估计不会很顺利,必然有艰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里,只有雨声散落在各处,发出各种各样轻的、重的、脆的音响来。窦平站起身说:“好,我去睡了。”他轻轻踮脚走了。
空气湿得能捏出水来。“博士”和“南来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家霆和施永桂默默无声地躺着,听着雨声滴答,等待时间到来。时间这东西最怪,你盼它快过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点走,它却消逝得飞快。一会儿,“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来雁”又打起他波浪式的鼾声来了。周围非常静,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么,躺在竹床上,脑际不断浮现出过去同赵腾老师相处时的片段回忆。仿佛看到他穿一件旧蓝布长衫,戴黑边眼镜,用手掠一掠大脑袋上的浓密黑发,脸上带着笑容说:“童家霆,那本书看完没有?觉得怎样?”又仿佛听到他有一次在朗诵诗句:“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这样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运难以预卜。脑海里又突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赵老师蓬首垢面,眼镜也没有了,肤色苍白,涂满煤黑,满脸胡髭,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拴着铁链,系着铃铛,挑着沉重的煤炭担子,正在骡马和囚犯组成的运煤队中艰难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迎着扑面的风雨,满身水淋淋……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
见“老大哥”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家霆担忧地悄声问:“天气恶劣,现在还听不见声音,会不会今夜运煤队不来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闷,轻轻说:“等着吧!”
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似的,在雨声中,遥远处传来了渺不可闻的铃铛声。家霆兴奋地轻轻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趿鞋,见“老大哥”也坐起来了。
“老大哥”压低嗓子兴奋地附耳说:“来了!”他将早就准备下的两顶蓑笠从床下拿出来,递给家霆一顶,自己戴上了一顶。两人悄悄出了寝室掩上了门,心上打着小鼓,摸黑绕着回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边,漫天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雨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小风裹着细雨往身上、脸上扑来。戴着蓑笠撩起裤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衣裤很快就湿了。雨和夜色,简直像一面天罗地网裹着两个人。家霆用巴掌抹着满脸的雨水,跟着施永桂迈开大步挟风裹雨地向山下青石板小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风雨,章星老师一个女人,独自出来,多艰难啊!听到了铃铛声,她现在该也和我们一样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远处,暗夜中荒凉的几江上,一定有一只渡船靠在江边。船上点着半明不灭的一盏小灯,星星似的在浓黑的天地间一闪一闪,这算是目光所及范围中唯一的一点萤光般的光明了。周围的山峦全部融没在黑暗和细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写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家霆跟着“老大哥”高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地走着,运煤队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在这夜雨的时分,铃声特别凄怆,铁链声和蹄声也逐渐听清了。自从知道赵腾老师在这运煤队里以后,铃声听来有了一种和从前更加不同的感觉了。原先,夜间听到铃声,心里也有难以形容的凄恻,却不像现在这么沉重。现在的夜雨闻铃,使人心碎肠断,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和雨水混合在面颊上了。血沸腾着,家霆心里像有火在燃烧。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见赵腾老师,能看清他的面孔并且让他也能看见我吗?……雨声和“滴铃”的铃声中,铁链的“哐啷”声和“托托”的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看到赵腾老师的时刻快到了!运煤队正由西向东走来。心像要从嗓门里跳出来,感情也更激奋更难以控制了。
不知何时起的雾,纱一样的在空间缭绕。家霆的两条眉毛上挂满了水珠,潮湿的蓑笠上也在滴水。突然,树后出现了一个披风雨衣的人的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黑暗中,接近了,见章老师穿着湿透了的风雨衣,风雨衣裹着她纤弱的身材,使她变得比平时多了一些英武之气。天虽黑,在迎面时,发现她苍白的脸上,两只很美的眼睛黑得发亮。一见面,她第一句话是:“啊,你们浑身都湿透了!”她的声音带着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她从手里递过来一束“泽漆麻”,分了些给家霆,又分了些给施永桂,说:“我提前来了一会儿,‘泽漆麻’已经采到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风细雨,三个人一起走,要赶在运煤队来到前在十字路口同运煤队碰面。脚步匆匆,脸上水花晶莹。初夏的夜雨,也是冰凉沁人的。一股清爽的夹杂青草树叶味的雨腥气扑鼻而来。道旁梯田的水沟里,响着汇集的雨水经过缺口冲入田间去的沙啦声,间或有些蛙鸣声“咯咯”传来。运煤队里传来的铃声、铁链声和蹄声,像一曲哀伤而沉重的交响乐,越来越响地奏起在耳边。终于,三个人到达青石板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们没有停步,由施永桂带着头向西插去,迎着运煤队来的方向在青石板小道上向前走去。有心在狭窄小路上同运煤队迎面相遇,使小道堵塞,耽误些时间,然后好通过同押运士兵的谈话,让赵腾老师看到是谁,好拿到他要交出来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当先,章星老师随后,家霆在最后,三人同运煤队迎面在狭窄的青石板小道上相遇了。听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装得像个醉汉似的说:“你们……啷格……不先吆喝一声嘛!”
一个丘八上来,凶狠地开口就骂:“格老子,耳朵聋听不见铃声吗?”
家霆用四川话回嘴:“骂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这路两边不好下脚,我们退回去让你们就是。”
施永桂故意打着酒嗝,说:“章星,童家霆,你们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师说:“施永桂!童家霆!让让让!”
家霆在细雨飘拂的夜色中,睁大两眼想寻找赵腾老师,只见青石板小道上黑压压一长串,有骡马,有押运的丘八,有囚犯,哪儿辨得谁是赵老师呢?家霆高声说:“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着我们!我和施永桂靠边挤着让一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