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家霆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夜雨中的铃铛声、铁链声和马蹄声呀!那在刺刀皮鞭下与骡马一样运煤的政治犯队伍呀!他仿佛能看到,夜雨潇潇,一灯明灭,当运煤队在山下青石板小道上经过的时候,章星老师半夜未眠,听着铃铛声和铁链声,是怎样在寄思于同志和亲人的了!心里空落落的,简直想放声哭一场,但他强忍住了。离开施永桂,他急切地穿过小径,向章星老师的寝室走去。
三
章星老师孤寂地伫立在寝室前茂盛的竹丛前,若有所思。她身后远处,是起伏的坡岗,有团团雾气在树木和梯田间游移,有不知名的鸟懒懒在叫。
童家霆随章星老师走进她那间布置得简单朴素的房里时,心里镇静得多了。章星老师虽然脸色不好,苍白,眼圈异样,却很平静。为什么还要用懦弱的眼泪去刺激她呢?
家霆心有歉意,因为一时的冲动和冒失,事先未同她和“老大哥”商量,捅了大娄子。现在,在她如此悲伤的时刻,还要为我和窦平的安全操心。他坐在章星老师小书桌对面的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章星静静地倒了一杯开水给家霆,说:“我先要告诉你,根据赵腾老师过去对你的了解,根据我来后对你和你家庭的了解,我和施永桂一向是非常信任你的。”
也说不出是怎么的,家霆动感情了,泪水哗哗流了满面。有兴奋、激动和欣悦,也有因为怀念赵腾老师引起的悲伤,又有对死去了的妈妈柳苇的思念和对不知去向的忠华舅舅的怀想。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又说:“一切施永桂都告诉我了。你和窦平在操场上面对邵化的表现我也亲眼见了。你们的朝气和勇敢可贵。说明读书会的同学们,是有觉悟的。但是,这几天,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方便,也怪我平时同你们谈得不够,我没能把你应该知道的道理告诉你们。同邵化斗争,不顾一切只图出一口气,不问后果,是不行的。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进步的人在国统区,就是要隐蔽精干。像你的母亲,她被敌人杀害了,是很可惜的。应当像树木的根芽似的埋在地下,到春天时发芽生枝开花结果。”
家霆点着头,想:对呀!……
房间里布置得淡雅,气氛就像章星老师的人一样,清秀、文雅。雪白的粉墙上有一幅兰花,带有韵味感,使人仿佛能闻到一阵扑鼻的幽香。
章星老师又说:“为了使同学们能适当改善一下政治和生活的恶劣条件,提高大家的认识,斗争是必要的,但不能蛮干。暴露自己,引来镇压,被敌人一网打尽了,队伍散了,群众泄气了,就什么也谈不到了。所以,要有理,有利,有节。有节,也就是适可而止!决不可以在力量悬殊下只图痛快。有时,退却是为了进攻。你现在快高中毕业了,应当懂得这些道理。过去,我们有过惨痛的教训。”
家霆心服地点头。这样精辟的话,过去谁也没有讲过。家霆思前想后,更明白了。“老大哥”就是因为懂得要隐蔽埋伏,才分外谨慎的呀!
粗糙的木桌上,放着一厚叠作文簿,面上的一本掀开着,是章星老师用红笔正在圈点批改了一半的一本。她的蝇头小楷毛笔字,像她的人一样的俊秀。
章星老师又说:“还不清楚邵化会不会下毒手。如果仅仅是记过之类的校规处分,都不要紧;如果开除,就比较麻烦;如果要逮捕、陷害,那就得立刻走!无论如何,窦平比你危险。但什么事都不会束手无策的,这点要有信心。”
家霆点头。
章星老师说:“我建议你赶快过江,争取你父亲对你的支持,也争取他支持学生。他还是有一定的力量的。能支持你,你的处境就能好一些;能支持学生,窦平和大家的处境也会好一些。你应当说服他。我想,任何有正义感的人对邵化的坏事都会反对的!”
家霆有信心地说:“等会儿我就过江回家。我会把实情告诉父亲的。我想,能争取到他的支持的!”
章星老师说:“那好!此外,依我们看,国民党自己内部派系斗争狗咬狗很厉害。邵化遇到了这种情况,支持他的人有,反对他的人必然也有。这么一个中学,是他们争夺的地盘。你们的这件事,发生在昨天,爆炸在今天。在昨天发生这件事后,我们就想利用这件事看看狗咬狗。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也许会有助于收拾残局。你提高点警惕,施永桂随时会把消息通知你的。”
像一丝闪电似的阳光,射进家霆波涛翻涌的心里,家霆又点点头。但,终于忍不住了,章星老师丝毫不谈自己的事,却克制住痛苦讲这么多深刻的道理给我听。她的内心世界,是一座蕴藏量多么大的感情的宝库呀!但我怎么能不安慰她一声并表示我对赵腾老师的哀悼呢?何况,又多么想看看那封信。家霆终于说:“章老师,我来之前,永桂讲了赵腾老师的事,我很难过。”说到这里,泪水顺着腮流下来了。
章星老师用手势阻止家霆再说什么,又拍拍家霆的手背,用端庄的包含悲痛的大眼睛望着家霆,说:“昨夜橘柑里有一封短信,信是用香烟里的锡纸卷着塞进橘柑里藏着的。信是用什么木签、针尖一类东西蘸着炭黑写在一张残破的白纸上的,告诉我:赵腾被杀害了!并将老赵死前要交代的事告诉了我。”
“这塞橘柑到我手中的白胡子老头是什么人呢?”
章星老师垂下了眼睑。她的睫毛是湿润的,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圣洁的光泽。她摇头说:“不知道!”又叹息一声说:“从武汉失守后,反共闹摩擦一直没有停歇,而且越来越凶。实际都是破坏抗战,危害国家。其实,赵腾的事我早有思想准备了!”
家霆忽然发现,章星老师好看的眼角上,突然好像有了鱼尾纹了。她心酸,只是不想表露。
屋外坡岗上,有一缕风儿轻轻拂过竹丛,竹叶瑟瑟响。忽然,章星警觉地说:“脚步声!有人来了!”
是有脚步声,家霆有些紧张。章星老师说:“不要紧,就说我在劝说你不要闹事,谁来也没关系!”说着,她从窗户里向外一张望,忽然说:“他来得巧!我正盼着呢。”
家霆站起来问:“谁?”
窗口的一角,从洁白的布窗帘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高大的穿褐衣的身影。家霆刚“呀”了一声,门上已经“笃笃”敲了两下。
章星老师说:“徐望北!”又对着门说:“进来!”
家霆的心吊在嗓子眼里。门已经开了。那个穿褐色旧西装的大个儿,老是板着脸的县党部干事徐望北出现在面前了。见到家霆,他倒像挺熟悉似的,说:“啊,童家霆在这儿?”
家霆对他心里反感,发现他满脸倦容,好像熬夜未睡的模样。他来干什么?家霆看看章星老师,章老师的态度使家霆坠入五里雾中,她似乎对徐望北很亲切,毫不见外,说:“童家霆,我的表兄徐望北。不过,多数人都不知道。”
她这么一点,家霆思想感情上的疙瘩一时仍解不开,也理不出头绪来。听到徐望北问章星:“已经同他谈了?”
章老师点点头。徐望北好像完全知道家霆的心思,两只眼尖锐地朝家霆看看,突然对着家霆和蔼地说:“我来撕过你们办的壁报,你很仇视,是吗?《盍旦》上有你写的一篇稿子,题目叫作《论楚怀王》,你那是学郭沫若影射当今的吧?靳小翰他们也有这样一些一把就能揪住辫子的文章。这在邓宣德做校长时问题不大。邵化来,就是文字狱的把柄了!不撕能行吗?”家霆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大个儿,说起话来竟轻轻柔柔,他的话说得有点幽默,却突然使家霆感到对他从心底里亲近起来。家霆没有说话,愣在那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呀!他的话有一种触动心灵引人深思的力量。
徐望北居然又说:“你勇则勇矣,可是太缺乏经验了。你赵腾老师被捕后不久,你写过一首诗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又悄悄写过一首诗,题为《乌云笼罩着青春》,寄到重庆海棠溪一个名叫《前锋》的杂志编辑部里去,对不对?”
家霆吓了一大跳,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瞪大了两只眼哑口无言。
徐望北自己拿杯子倒了一杯开水,转身说:“危险哪!我是党部派在邮局检查邮件和投寄的书报的特派员呀!《前锋》是谁办的知道吗?这是中统开设的一个诱捕进步青年的陷阱呀!”
扑朔迷离,却又如此现实。家霆鼻尖和腋下都出汗了,发现自己真是个冒失鬼。
徐望北又缓缓地说:“年轻人,不要吃惊,不要忏悔。说真的,你挺不错。但现实生活很残酷,不能任性,要学会沉着,学会策略。头脑复杂点!比如,你以前仇视我。现在,我就得劝你:不要光从表面看人,要善于看到人的心!不要光会从表面上表现得慷慨激昂,要学会深沉地工作。诸如昨天的事,冒冒失失,愣头青,‘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后果呢?”
章星一直坐着,静静地听。这时说:“童家霆,这不是责怪你,是在同你谈心。”她大约看到家霆难堪,所以这样说。
但家霆真心诚意地说:“我懂得的似乎确实比以前多了!”
徐望北关切地看着家霆说:“这就好。邵化是可能想逮捕窦平和你的,至少也想开除你俩的,你想到过没有?”
家霆神情振奋,头脑清醒地说:“现在,当然想到了。”
徐望北喝着开水,说:“我来,是同你章老师分析形势来的。你听着,未必懂,但不必问。”
章星说:“又有什么新的情况?”
徐望北点头说:“有!我也已经同他接上头了!”
章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几乎是不可见的欣悦的表情,说:“要是昨夜不拿到那信,真不敢想象!他来找我,我哪敢信他的话呢!”
徐望北说:“老赵出事后,他断了线,找得好苦啊!”
章星点头动感情地说:“他真不简单!”
家霆脑子里朦朦胧胧,听不懂他俩说的是什么。只听徐望北继续说:“邵化硬要留下我来,要我和他随时注意学生的动静。又说:‘一定要把那两个为首煽动学潮的学生想法抓起来。’我劝邵化说:‘过刚则折,还是策略点好。诸葛亮七擒孟获,对学生有时也要用点怀柔政策!’邵化说:‘为什么?’我说:‘依我看,可怕的不是这些冒失的出头鸟,这样的人多数不是异党。可怕的是我们根本没发现的那些不露头的真正异党分子!说不定有的还想乔装改扮披上保护色,所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邵化说:‘对,高见!高见!我办党务多年,实际也有些体会!’他在一边也发言了(家霆想:这个‘他’是谁呢?),说:‘邢斌、林震魁等乱打小报告干涉太多,徒然引起学生反感,自己反而孤立,提供的事实也常难准确。神仙下凡先得问土地。今后,要一方面多培养可靠的耳目,一方面仔细查访,才可长期使学校平定。窦、童之流,要恩威并用,使之就范。平歇学生情绪后,既维护了你的威信,博得大多数学生同情,又可避免事态继续扩大。这里离重庆不远,事态发展,邓宣德会卷土重来,觊觎妄想之徒也会有攻击的口实,影响值得注意。’邵化似乎颇为同意了,偏偏他那小舅子蓝教官不愿意了,说:‘老子非报这个仇不可!老子去找稽查所和宪兵队,宁可不干了也要出口气!’邵化熊他说:‘千怪万怪,你不该动手打学生!你闯下大祸,害得我来收拾残局,你还要自作主张?现在社会上有些人一天到晚民主民主吵得凶,光天化日随便抓学生就那么容易?稽查所长鲁冬寒同我和县党部是面和心不和,我不要他看笑话!’蓝教官才不吭声。邵化问我:‘老徐,你说怎么办?’我说:‘听说邓宣德下了台并不死心,仍在重庆上下活动,攻击你不遗余力。事态如果扩大,必然又给他提供了口实,大事不如化小为宜。确实,昨天如果不撕壁报不打学生那就好了。马主任刚才的话,我倒觉得很有学问!’邵化沉默不语,但看得出,马和我的话他都听入心里去了,最后说:‘马主任,你设法和学生谈判,试一试!能谈成先复课最好,免得走极端!’”
听着这些话,早先家霆心中那些烦躁、顾虑和担心,开始有些减弱了。
章星老师说:“看来,一时还不可能对窦平和童家霆下毒手?”
徐望北很有把握地点头:“要下毒手,事先也会得到消息的。现在,县城里,得胜坝街上和学校里都会出现油印的传单。传单是‘告全国新闻界各报馆、监察院、军委会调查统计局、教育部及各界父老兄弟姐妹书’。这传单一出现,形势更会有些变化。”
家霆心里想:有意思!谁印发的传单呀?连什么军统局都写上了,是怎么回事呢?
徐望北嘴角上吊起一丝微笑,继续说:“传单写得很短,措辞尖锐,指出邵化在江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任用私人做总务主任,贪污学生公费克扣伙食,又任用小舅子蓝某做教官,蓝某打着军统幌子殴打欺压学生,引起罢课,在得胜坝和县城里造成很坏影响。目前学校风潮正在蔓延,学生怀念前校长邓宣德。邵化等正勾结稽查所、宪兵队想进行弹压。呼吁新闻界主持正义,又呼吁有关部门调查处理。”他喝干了杯中的开水润着喉说:“这传单到处一撒,再往重庆一寄,就是报纸不登,邵化可也要收敛了!这一下撒手锏,真妙极了!”
家霆听了,心里高兴,想:是谁干的呢?这么快,这么有预见,又这么巧妙!
只见,章星老师看看徐望北,平静地说:“盆里有水,桌上有肥皂,快洗洗手吧。”
徐望北一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油墨,马上说:“啊,你真细致!”他马上拿起肥皂把手伸到盆里洗起来,边洗边说:“我打算马上到县城里去找邵化,劝他适可而止先平歇舆论。”
听到章星问:“你真认为这传单能起这么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