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嗡嗡嘤嘤,空气压抑。家霆站在队伍里看见章星老师也来了。她站在布告栏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吊死鬼似的脸上罩满杀气,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凶光毕露。学生整队以后,他举目扫视,将三百多学生一张张阴暗的、营养不良的脸看了个遍,目的是威慑学生。接着,干咳了两声,演说起来了:“今天,先谈伙食问题。物价飞涨,伙食不能尽如人意。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总务主任并没有贪污,不可胡说!学生成立伙委会,俟条件成熟后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学校批准伙委会成员,在总务主任统筹下发挥作用,避免各自为政。须提醒的是:国家收容流亡学生上学,你们理应感恩思源,不应聚众闹事。倘有害群之马,唯恐天下不乱,胆敢肇事罢课,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说到这里,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窦平,咆哮起来了:“你不就是东北流亡学生窦平吗?出来,站到前边来!”
窦平出乎意外,虎头虎脑地从高三二班队伍里站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强忍住怒气的,脸色因气愤变得毫无血色。这是个雨后的阴天,微风拂动他的头发,他像钢打铁铸似的笔直立在那里,两眼瞪着邵化。
邵化盯着窦平上下一打量,说:“窦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无可忍无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动学潮,想用罢课威胁学校,真是岂有此理!为了严肃校纪,不处分不足以平众愤。学校决定给予你大过处分,以儆效尤。布告一会儿就张贴,现在先向大家宣布一下。窦平你必须好好反省!过去,本校在前任邓宣德放纵下,校风很坏。我们掌握可靠情况,学校里可能有坏人潜伏作祟。已与稽查所、宪兵队取得联络。一有发现,立即逮捕!”他用威吓的语调和表情对着大家,又说:“学校实施军训,学生对教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更不得侮辱殴打。今后,如再发生与教官对抗或破坏军训之行为,今天处分窦平就是一个先例。学校决不姑息养奸!”
家霆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不住,也听到周围同学中发出的一片不满的嘁嘁喳喳声。
邵化的镇压太突然了!他完全背弃了昨天的诺言。大家一时竟被震慑住了,没有人说话。家霆察觉窦平的脸色惨白,咬唇强忍住愤怒,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炸弹,冷冷地立在那里。章星老师的脸色也异常苍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边左侧,沉默着,脸上是不平静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体的疼痛更难忍受。邵化的话,像冰水撒进了油锅。窦平忽然开口了,他脸红到脖子根,用震耳的声音对着邵化抗议道:“蓝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处分打人凶手,反倒记我大过!这公平吗?难道因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维护他?难道我是一个家在东北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无权无势,你就这么欺侮我?我抗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着全体同学说:“你们说说公道话吧!我求求你们!这样欺压人能行吗?”他这条大汉,声泪齐下,使人感到他的骨节在“咯咯”响。
意识深处的神经,像引线被触发了。正义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简直粉身碎骨也不顾了!他忽然走出队伍,用冰雪崩裂似的声音说:“窦平说得对!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们都是看到了的。为什么包庇教官反而处分窦平,太不应该!”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脸都气歪了。蓝教官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像要发作。两个宪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站着队的学生群上空飞扬着激愤、不平的声浪和“嗤嗤”的嘘声。窦平一号召,家霆一带头,响应的人立刻动起来了。
家霆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昨天学校答应处分蓝教官,今天忽然变卦了!学校里出现了宪兵,是想威吓我们吗?有热血有心肝的同学站出来!我们抗议!要求撤销对窦平的处分!也撤销昨天对高二两个同学的无理处分!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让学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学校蛮不讲理,我们就罢课抗议!”
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浪更高,起了风暴。家霆话出口了,又冷静了一点,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先也没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后果如何?确实已经无法考虑了。他偶然瞥见章星老师,她的脸色不好,笼罩着愁云。家霆觉得,我这样也许已经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让窦平孤立无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后,紧跟着“博士”“南来雁”等都站出来了。学生队伍像火山突然爆发,“哗啦”一下全乱了。高三、高二的队伍先乱,学生们都高叫:“罢课!”“罢课!”有的嚷嚷:“抗议!”有的嚷嚷:“反对处分窦平!”“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学生一散,操场上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面对学生的强烈不满和反抗,邵化强作镇静。徐望北和“马猴”好像在劝他从青石上下来,避进办公室去。他摇摇头,站在青石上还在凶恶地高叫:“不准罢课!谁带头罢课立刻开除!”又高叫:“散会!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课!”回答他的是学生的一片嘘声。看看实在已无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带了他那伙亲信匆匆窜进办公室去了。两个宪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着走了。他们一定是去酝酿阴谋去了。
学生们互相聚合着,议论着,怒骂着,像火石撞击着冒出火星。窦平、“博士”和其他许多同学,都上来围着情绪仍在激动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个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问和感谢。大家谈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家霆心里很乱,渴望找“老大哥”谈谈。学校很不宁静,到处有人声,喊的、叫的、骂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哥”在前面走,忙赶上几步,追上了他,说:“我忍不住了!我为窦平抱不平,就那么做了!你看,怎么办?”
“老大哥”脸色难看,似乎疲劳,但平静地说:“当火山爆发时,谁也挡不住岩浆迸流的。你不出来讲,别人也会出来讲的。窦平他们高三二班已经宣布要罢课大闹了。他们的中队长刚才通知我,要我们班也采取一致行动……”他话没说完,看到高三二班门口围了一堆人,传来“打”“打”的声音。家霆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大哥”说:“你去看看去!我们分头做点联系同学让大家齐心的工作。我们暂时少在一起,我好留一点余地。你先同窦平他们好好干起来。”说完,就走了。
家霆点点头,离开了施永桂上前去看。只见邢斌已被窦平等几个同学打倒在地,满身泥土,正在讨饶,嘴里像含着青果似的说:“我……我决不破坏!……我不管!……别再打了!”窦平不知说了些什么,闪开了身子。邢斌爬起来像个被猫放了的老鼠,蹿着身子跑了,引起一阵哄笑,有人拾起石块朝邢斌身上扔去。
噪音声浪在冲击,像沸腾的油锅里的油在飞溅。家霆能感染到同学们打“狗”的痛快情绪,他说:“干吧!罢课!赶教官!我负责回去发动高三一班。我们一致行动,有难同当!”
窦平感激地又上来一把攥住家霆的手说:“童家霆,我忘不了你!我是豁上啦,大不了蹲大牢!”他眼眶湿润了。有的高三二班的同学说:“要抓把我们大家都抓去!”有的说:“先赶教官!目标就集中在教官一人身上!”也有的说:“带两个宪兵就想弹压我们三百学生?做梦!”家霆和大家一样激动,又清醒地感到危机四伏,有一种驾舟在狂涛中沉浮前进的感觉。家霆说:“窦平,我们快分头干!只要大家齐心,就不怕邵化!只怕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现在各班同学都很气愤,我们要使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邵化。我马上回班上去写标语欢送蓝教官上前线!”
离开窦平时,高三二班的同学已经分头到各班游说,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并且驱赶教官去了。家霆匆匆往教室跑,想找“博士”帮着写标语。一进教室,见同学们正围着“博士”看他写大标语呢。“博士”用扁笔写美术字,白纸黑字,将对联写得像一副挽联: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
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
家霆想再找施永桂,施永桂不在教室里。刚才从施永桂说的话看来,他是同情罢课的,认为高压必然会引起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不同大家一起的。他很可能是找机会看望章星老师商量什么去了。多么希望他回来后拿出点主见来呀!现在,各班都已经自己在爆炸了,就炸吧!炸成什么样以后再说!家霆觉得自己和窦平二人都是有危险的。邵化什么恶毒的做法干不出来?但已经开了弓,射出的箭怎么止得住拉得回呢?以后会怎样?已无法计较盘算了。家霆决定像窦平说的“豁上了!”决定到每间教室、每间寝室里去,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坚决赶走特务教官“蓝舅子”。
其实,无须谁再发动。干柴上投下了火星,总是会起火燃烧的。什么事有了带头的,担风险的,别人跟着干也就比较容易了。有了窦平带头,更有了家霆出头,跟着干的人都分外有劲,全校很快贴满了大标语:“坚决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蓝舅子!”“反对无理处分窦平!”“一定要由学生自己管理伙食!”“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抗日!”……“博士”写的那副对联贴在李氏宗祠的大门口。一批学生由“南来雁”带着,拿着大标语到县城里和得胜坝街上去张贴了。
窦平真的豁上了,他有组织能力,以高三二班名义同各班协商。各班都推出了代表组织了罢课委员会。他是主任委员,家霆是副主任委员。这一切,都在一个多小时里办成了。罢课委员会正式贴出了一张“罢课声明”在布告栏里,邵化带了蓝教官和两个宪兵看了“声明”,马上匆匆到对江县城里去了。邢斌、林震魁失踪了。据说也过江躲到县党部里去了。留下了那个总是板着脸不笑的徐望北,像是作为邵化的耳目,留下来监视学生闹风潮的。他躲在“马猴”的办公室里,同马悦光一起并不露面。“陈胡子”走迟了一步,被学生看管起来,理由是要查清他的账目。他被看管,学生们吃饭就不会发生问题。那些在外边租屋住的教师,学校一闹风潮,都在家待着不来了。学校成了学生的天下。高三二班立刻选了一个五人伙委会,同伙房的伙夫一起掌管起自办伙食的大权来。高三二班提出:以后每个班轮流选出伙委会,管理一个月的伙食。
家霆忙着同窦平商量事儿,心里老记挂着施永桂。窦平说:“‘老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怕事不好!他怎么不见了?”家霆离开窦平,见到仍在教室里写标语的“博士”,问他见到“老大哥”没有,他摇摇头。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老是无声无息地压在家霆的心上。胆怯,倒没有;忧虑,是浓重的。因为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快近中午,家霆在教室后的小路上,意外地见到了施永桂。家霆快步迎上前去,发现他脸色疲惫。家霆问:“‘老大哥’,你到哪里去了?”
他抓住家霆的手腕,看看家霆说:“我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了一次,也正想找你呢!”
家霆看着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问:“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说:“我马上有件要紧事急等去办。我们找个地方谈几句。”奇怪,家霆发现他的眼神里流露着悲戚。
天,阴沉沉的,远处雾蒙蒙。两人蹲在潮湿的梯田田埂上开始谈心。家霆还没顾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急等去办,他先开口了,说:“我不放心你和窦平呀!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邵化阴险毒辣,他是要镇压要报复的。我烦心的是怎样才能保护你们。想来想去缺少办法,不能不去找章星老师。”
家霆忙问:“她责怪我和窦平吗?”
“老大哥”摇摇头,说:“她肯定了你们的勇敢精神和正义感,也肯定了这样一来,会使同学们进一步看穿邵化之流的真面目,受到教育和锻炼。邵化和他的爪牙以后也可能收敛一些。但是,她认为本来可以更策略些,现在自然已经来不及了。她不主张使罢课坚持下去,她认为到适当时候可以复课,目的是保护同学们。一战退兵后,可以转入长期斗争。”
家霆听了,对“老大哥”的话体会不深,思索着,没有作声。施永桂突然又说:“她想同你当面谈一谈。学校里现在那些‘狗’走了,你马上快悄悄去一下。”
家霆心里兴奋,忍不住又问:“昨夜那个橘柑?”
没等家霆讲出来,施永桂疲惫的脸上更悲戚了,说:“昨夜的橘柑里藏着章老师要的一封信,赵腾老师被捕前未来得及将一些事作交代。但是——”
“老大哥”的语气和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呢?家霆急着问:“怎么啦?”
“赵腾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被秘密杀害了!他死前托别人办了这件事。”施永桂悲伤地说,看得出痛苦抓住了他的整个身心。
家霆好像雷轰头顶,心里苦涩,愣着说不出话来,热乎乎的泪水顿时遮住了双眼。他拭着泪说:“我马上到章星老师那里去!”他心里急切地想去看看那封信。赵腾老师那蓬松着头发戴着眼镜的面容,又浮现在脑海中了。
出乎意外的,施永桂拍着家霆肩膀亲切地说:“你去,要注意,别让章星老师太伤心了。你要知道,赵腾老师是谁?他,就是章星老师的丈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