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一卷:战争和人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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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1943年1月—1943年5月)(5)

家霆警觉起来:原来给爸爸做媒来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态度怎样。那个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见到,是县里一所女中的校长,县党部委员,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处女。四十来岁,老是穿件蓝布旗袍,短发齐耳,脸上常常微笑。听说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特别严厉,常当着学生面训斥教师,平时不准学生看“闲书”,绝不许师生打扮,年轻女教师谈恋爱也不允许。很小的事就常开除学生。因为白胖,学生给她起的绰号是“猪油”。

只听童霜威在说:“啊啊,我一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钱敏敏的声音:“秘书长,您看看这前面院子里的郑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郑太太是银行出纳,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郑琪他老婆孩子那年在重庆防空洞大惨案死了后,他伤心透了,做法院院长,人给他取了个‘冷面院长’的绰号。去年结婚后,变了,哪天不是乐呵呵的。……”

家霆似并不一定反对爸爸续弦,但经历过方丽清这样的后母,自然对这种事总有由本能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钱敏敏夫妇来做媒,做的又是他平日印象不好的“猪油”周秀珍,心里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闷人的境地中。

总算,听到童霜威的话了:“谢谢你们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谈话了,通过边门由自己的卧室走进童霜威的卧室去。

写字桌上,摊开着纸张笔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写《历代刑法论》。看样子,李思钧夫妇来时,爸爸正在写,临时搁下笔去会客的。他替爸爸将毛笔插入笔套,将铜墨盒盖好。再一看,见有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挂号寄来的。抽开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张委任状:“委任童霜威为国史馆筹委会委员”。他心里有些高兴。自从来大后方后,爸爸受到冷落,现在这张委任状突然从天而降,怎么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无聊地踱回自己卧室里去,心里想:我该写封复信给冯村舅舅,请他继续寻找欧阳,也要请他设法了解忠华舅舅在哪里。人,并不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终记得欧阳素心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给他听: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乞丐伸着枯瘦的手可怜地向他讨钱。屠格涅夫决定给钱,把手伸进口袋,忽然发现糟了,钱包没有带!只得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拉着乞丐那肮脏的手握了握,说:“啊呀,真对不起!”乞丐却紧紧握着屠格涅夫的手说:“啊,兄弟,谢谢你,你已经给得太多了!有你的这点诚意就足够了!”

是呀!家霆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多么需要欧阳,多么需要忠华舅舅,需要他们给那么一点感情上的施舍呀!只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可以触摸的面前,就够了!那一切都满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满足有时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为他哥哥战死而号啕痛哭时,好友们对他的安慰终于减轻了他的伤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时,深情地红着眼圈说:“谢谢,谢谢你们。”平时大家是从来不讲客气的好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小翰的一声“谢谢”却如此深情。他不用“谢谢”怎么来表达他的满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谛难以捕捉、难以理解,更难以揭示它永恒的奥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样。

家霆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与苦闷之中。所好,这时李思钧夫妇走了,童霜威走进房来。“冯村的信看了?”父亲问儿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着,问,“爸爸,您看怎么办?”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只有继续找。我思前想后,很怕这女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特务太多了,她是从沦陷了的香港来的,她父亲欧阳筱月又是那样一个人物。”

“会出什么事呢?”家霆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能不承认父亲阅历多,政治上有经验,推测并非一定是捕风捉影。他满面愁云了。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找叶秋萍打听一下欧阳。但让冯村去找,不合适。叶秋萍怀疑冯村是共产党,我虽做过解释,未必有用。”

家霆沉默,叹了一口气。欧阳失踪的事寻找渺茫,心头的辛酸也更浓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儿子太沉浸在焦虑之中,说:“昨天,突然收到一张委任状。是个新成立的机构,实际也是个养老院,不知谁开恩,竟想到了我。”

“您猜是谁在帮忙?”

“不知道。我这人没有靠山,没有派系,可有可无。国史馆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张继,张溥泉[1]同我是泛泛之交,不会想到我的。”童霜威说到这里,问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辞去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说实话,接受那个聘书,我一直心里不是滋味。杜月笙给我个名义,无非是招贤纳士,抬高自己的身价。但现在有了国史馆的差使,钱虽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难到哪里去。我想写信给杜月笙,辞掉这个设计委员算了。你说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养、锻炼儿子的能力,家霆点头说:“我赞成爸爸的想法,但国史馆的委任状刚到,还摸不清底细,倒不如过一度看看情势再说。好在要谋一个名义是困难的,要辞去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童霜威听了点头,说:“对!对!”他很满意儿子的思虑周密,儿子马上快二十一岁了。抗战爆发那年,还是个玩鸽子、集邮、打鸟枪、爱骑自行车的初一学生。可是抗战五年半,孩子在战争中经历了战前无法想象得到的风雨雷电,终于长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了。同他商量问题,每每可以有所得益。这使童霜威高兴。

童霜威估计刚才李思钧夫妇在客厅里谈的话儿子一定听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说:“刚才李思钧夫妇来,说起要我续弦的事,你也许听到了吧?”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做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C.C.。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想、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间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说:“特务太多!我不喜欢我的孩子谨小慎微,却又不愿你惹来麻烦。”说着,将在李参谋长家吃饭听说鲁冬寒窥伺的事讲了,说:“对这些躲在暗处要害人性命的恶鬼我很反感,我们抗战是反***,可是老蒋自己都在效法希特勒!这怎么行?”

提起鲁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苏州、南京及上海监视爸爸的“冷面人”。这些蛇蝎似的特工叫人恶心,想起连爸爸这样的人特务也要跟踪,不由得闷闷嘘了口气,说:“来到大后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吕营长谈起得胜坝伤兵医院的事告诉了童霜威。

四川这种时节天暗得早,不知什么时候,一弯冷月升起在天际,天色已经暗将下来。厨房里传来钱嫂烧的菜肴的香味,钱嫂在北端餐厅里喊:“秘书长、大少爷,吃饭了。”

钱嫂能干,做的菜味浓厚而不油腻,味清鲜而不淡薄。她父亲曾在苏州有名的挂着“乾隆始创”招牌的“松鹤楼”当过厨师傅,所以她靠家传能烧一些味道很好的苏州菜。童霜威对这一点是很欣赏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卧室到北端的餐间里去,见钱嫂正在盛饭,桌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荤一素和一只大汤钵,荤菜是一只卤鸡蛋烧肉圆,素菜是一只冬菇炒笋片,一只大汤钵里是清炖的鸡汤。白嫩的母鸡在大汤钵中歪着头、曲着翅、翘着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想起了在李参谋长家喝茉莉鸡汤的事,心想:糟了!我没有给钱嫂讲一讲给鸡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鸡的洗澡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那只鸡苦笑摇头了。

钱嫂把两碗雪白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诧异地看着童霜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霆奇怪,爸爸为什么突然看着桌上的鸡汤摇头苦笑,问:“爸爸,你笑什么?”

童霜威坐下来吃饭,笑着叹口气说:“好吧,我来讲给你们听。”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2]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二月初,学校正放寒假,从太平洋战场上和欧洲苏德战场上都传来了好消息:日寇在所罗门群岛瓜达康纳尔岛惨败溃退,盟军在太平洋上开始由败退转为进攻;德军总司令鲍卢斯元帅在苏联斯大林格勒投降,苏军消灭德寇三十三万人。鲍卢斯投降之日,正是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在江津名医柳鸣枝家中雀战被宪兵队抓获之时。小小的江津城,发生了这样一件新闻,立刻传遍全城,与鲍卢斯被俘一样轰动。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被释放了。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含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日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旋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入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