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马上来向家霆收了船钱。江风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脸,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阴沉沉。身边一个军人有点面熟。他穿套半旧黄棉军装,少校领章,黄脸膛,慈眉善目,三十来岁。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烟,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会儿,船开了。家霆忽然脑里一闪,想起来了。抗战爆发那年,逃难由安庆坐“大贞丸”到武汉时,在船上曾碰到一个在上海作战腿上负伤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当时让家霆跟他们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泪了……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涌出水面。家霆怕认不准,抬头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烟对家霆笑了,点头招呼着说:“年轻人,好像认识呢!”一口南方话,好像是无锡、常州一带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记忆:是他!确实是他呀!
家霆招呼着说:“是呀,是在从安庆到武汉的那只难民船‘大贞丸’上吧?”
“对!你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当官的。他在重庆还是在这里?”
水声汩汩,似在倾诉哀怨和凄凉,波浪使渡船摇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涛混浊。家霆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讲了。
船工目不旁视,紧把着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斗。
“我们营部就在江津城里文庙旁边,等会儿下了船上我那里去吃晚饭,好好叙谈叙谈。”吕营长态度亲切,叫人对他有好感。少校递一张印得粗糙的名片过来: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了女人坐在大菜间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蹋,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间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旋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愤愤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
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川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旧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家霆才像苏醒过来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丝缠绕。
欧阳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突然失踪了呢?真太奇怪了呀!
去年九月下旬,在江边美丽而又布满烟岚云雾的茫茫夜色里,同欧阳素心突然相逢以后,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她说那是欢喜的泪。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绝没有想到会在重庆相遇。相遇后,爸爸也是那样高兴。当问她在香港怎么能独自突然来到重庆时,欧阳当时哽咽着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
可是,重逢的欢愉压倒了一切,没有来得及谈往事,也没有想到要立刻追问她的遭遇。她只快乐地听着爸爸谈脱离魔掌从上海逃脱敌伪羁绊到四川的情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完全像从前一样。
欧阳没有变,仍旧美丽、亲切。但是,后来回想,她心中确实像有什么秘密,像有什么深层的痛苦和为难。她抿着嘴双眉间拥着愁云,语气间有着顾虑,吞吞吐吐。问她住在哪里,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明天告诉你。”她是用一种打哑谜的口吻说这些话的,当时仅仅以为她是故意用这样一种口吻说话增加情趣的。事后想想,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边作画,带着画具、画布和画架。画布上已涂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与山城的灯火,构图新颖。但迷迷茫茫的缥缈虚无,却与在上海她家中见到过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异曲同工,气氛神秘离奇。她走时,画具连同未完成的画都带走了,一个字未留,一句话未多说,一件东西也没留下。
那夜,月光时而晶莹,时而朦胧,从云端里出来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她似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本来,她好像感到很幸福,哭停以后,心情变得舒畅些了,所以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可是,这话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有的是时间,迟早会听她说的,安知她突然说走就走了!谈得热烈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说:“今夜,我还是回去,明天我再来。”
问她:“你住在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
“送你回去吧。”
“不要!”
说这“不要”两个字时,她那透露着秀丽和智慧的脸庞上表态坚决,坚决得让你无法扭转。
最后,终于还是送了。她只答应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垒”附近时,她说:“我住的那个熟人家,不喜欢我带生人去。你就别送了!”
“为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别问!明天我一起都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不应该逼她了。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画具,在街灯的光芒下隐没。
她头也没有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后来想起来,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当时是带着一种隐约的痛苦的。为什么?无从揣测。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没有来。
从此,她失踪了,再也不知她在哪里!只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欧阳赠送首饰时留下的纸条“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陪伴着家霆。每当看到这七个字时,会带来一种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么原因呢?几百遍一千遍想过,无从解答!无从解答呀!
过了小什字街,经过“江声电影院”,从中央银行门口走过向右转,径直在大街上走着,家霆怀念欧阳素心的思绪连绵不断。
欧阳不是那种寡情少义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背弃忠贞的爱情。她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决不会去损害别人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当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赐给我的时候,为什么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么事呢?
她是怎样从香港独自逃出来的?重庆没有她的亲人,她在重庆是怎样谋生的?谁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阴丝丝地撒下一些细细的碎雨花来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爷,回来了?”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打断了家霆的情思。
家霆一看,是老钱那张营养不良的笑脸,他挽着那个七岁的大女儿正站在路边。家霆不喜欢人叫他“大少爷”,可是这个老钱和他家钱嫂,你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着,点头招呼说:“回来了。”又问:“我父亲在家吗?”
“在在在!”老钱一手拿只酱油瓶,看样子是去拷酱油的,“有客人!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夫妇俩,刚来不久。”
家霆对李思钧和他老婆——那个在南京中惩会里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钧战前在南京时是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家霆以前听童霜威说过:“李思钧这个人势利眼!”到江津后,又听人说他是个“党棍”,冷酷、暴躁,浑身党气和小官僚架子。虽然到江津后,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钧表现得很尊重,但总拧不过家霆先入为主的印象。李思钧的太太在逃难到四川途中患盲肠炎死了,钱敏敏嫁给了他。钱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镜,画眉毛,脸上粉涂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烫了个“狮子头”,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见了童霜威,嘴里老是喜欢讲讨好的话,听了腻味。听说李思钧夫妇在,家霆心里厌烦,跨进家里客厅,见李思钧夫妇正在东边两把红木椅子上坐着,只好招呼。李思钧夫妇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家霆觉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边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脸上是一种关心、爱怜儿子的神情,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迟?”
其实也并不迟,可能做父亲的盼望儿子早归,所以觉得迟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热了,将学生装领口解开,掏手帕擦脸,听见李思钧问:“你们学校,学生对邓宣德满意不满意?”
校长邓宣德,花白头发梳得异常光滑,一个留山羊胡子穿紧身西装的老头儿。早年在巴黎一个什么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较开明,不大多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点名望和地位,译过些《心理学概论》之类的书。他不大向学生讲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上也不爱讲话,要讲也只是简单谈谈时局,不外是盟军打得不错啦,轴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听说李思钧和稽查所长鲁冬寒对他深为不满。他俩同到学校参观过,嫌学生在墙报上埋怨政府贪污腐化和抗战不力是“左倾”,嫌学校里的国民党、三青团没有活动:“工作未曾开展”,又嫌学生在县城里演出曹禺的话剧《蜕变》义卖救灾,说《蜕变》是“替异党做宣传”。据传他们向上边打了不少小报告,指摘邓宣德“放纵学生”,邓宣德却并不买账,关系很僵。
听李思钧这么问,家霆点点头说:“还好!”他回答的是实话,学生们对邓宣德印象不算坏。他这人对学生不用高压手段,很少用开除、记过的办法对付学生。他也不贪污学生的公费。
李思钧似乎不满意家霆的回答,对着童霜威说:“邓宣德这个人非换掉不可!我们是主张邵化来做校长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里听李思钧谈这些不合适,站起身来说:“爸爸,我去里边看看。”又对李思钧和钱敏敏说:“你们请坐。”他走进自己那间静悄悄的卧室,穿堂风将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门吹得“咿咿呀呀”响,隐约仍可以听到外边客厅里李思钧、钱敏敏和爸爸的谈话声。
他卧室的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冯村来的挂号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将信和报纸看了。那种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绪又弥漫心头,心像裂开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里的云影飘荡,空落落的摸不着边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坐着,思绪又缥缈起来。
客厅里的谈话声又传来了。钱敏敏在讲话,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说一件秘密,家霆却能大致听清楚:“秘书长……续弦的事还是考虑一下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错……我们给您介绍……”
李思钧也平静地插话:“您年岁也大了,孩子也大了……总得有个人照顾照顾解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