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刑法论》不知已完成几许?目前特务及贪官污吏无法无天,我师能结合历代刑法,从法学观点抨击,必然不同凡响,读者自能大得启发。此书定稿后请即赐下,如无特殊情况,安排印刷出版当无问题。(童霜威想:晚饭时,听李参谋长谈了鲁冬寒的事,我简直一心只想写《三朝三帝论》了!但现在看来,《历代刑法论》也并非毫无意义,出书不易,时不可失!)只是考虑到当今现实,此书不宜过于直露,(童霜威想:对呀!我自会多用曲笔!)否则图书审查会恐难以通过,望我师善于掌握。
近一二年来,日寇集中兵力残酷扫荡敌后军民。最近见一材料:日寇华北派遣军参谋长安达十三夸耀:“华北碉堡已新筑成七千七百余个,遮断壕修成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足见日寇军事重点之所在是在何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整个战局发生了对中国抗日战争有利的变化。但由于当局政治上强化***统治,经济上民生凋敝,军事上奉行观战避战的消极政策,大批将领陆续投敌,正面战场上,鄂西、常德、广东、闽浙、湘北等战役中,均未作有力之抵抗。时局沉闷,大后方现局杌陧,令人忧愁忧思,确是黎明已启、前途困难,不知我师对当前局势有何看法,敬祈赐教。(童霜威想:冯村写信好谈政治,此地有鲁冬寒这样的恶狗,去信要叫他注意!)
弦月已上,市嚣盈耳,心情寥落,思念之情犹如潮水,言不尽意,匆匆搁笔,敬颂
大安
受知冯村谨上
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童霜威刚看完信,电厂拉笛,一会儿,电灯熄灭。他点上油灯,将信又看了一遍,心潮起伏,头脑里很乱。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在潇潇下了。檐头的滴水声单调而有规律地滴答不停。脚凉了,他拉开被褥,吹灭油灯,躺上床,盖上被子。天气的阴冷令他特别郁闷,睁大了眼睛仰卧着,面对一屋子的空荡和冷清,忽然有一种“罗衾不耐五更寒”的寂寞意绪。
同方丽清的婚姻,常使他想起在报上看到过的一句格言:“选择一位妻子,正如作战计划一样,只要错误一次就永远糟了!”日本人称婚姻为“柔道”——以退为进的艺术。对于方丽清,他简直忍耐得够了。三个多月前,他一到江津,就给上海汉口路仁安里方丽清发了一封长信。告诉方丽清,他为抗战已经到了大后方。除了谴责方丽清的无情无义刻薄贪吝之外,也触及了方丽清的隐私,指摘了方丽清与江怀南狼狈为奸,一心要害他“下水”。严正直率地提出:“在上海时,你曾说要离婚,现在我决定同意,已正式在此间法院办理手续。”
这两年,由于下江人抛下妻子单身来到大后方许多都找了“抗战夫人”,要办理同原配离婚手续的人不少,法院适当控制,批准离婚一般都要双方同意。但由于童霜威是法界名人,江津法院院长郑琪自称是童霜威的门生,方丽清的情况特殊,与她有暧昧关系的江怀南又是附逆的汉奸——汪伪江苏锡箔局的局长。婚姻问题涉及政治就好办得多了,不到二十天童霜威就办成了离婚手续。
方丽清一直不复信。童霜威可以想象到那封长信到达后在仁安里方家不啻是丢下一个大炸弹。他微微感到一种快意,在“孤岛”时装作半瘫痪住在方家受的窝囊气总算吐了一些出来。他明白方丽清是不好回信也不会回信的,也明白江怀南是会给方丽清摇羽毛扇出谋划策叫她不加理会的。山河远隔,谁也奈何不了谁。婚是离了,他感到轻松,但一切最终还是取决于政治,就看这场战争谁胜谁败了。如果日本败了,汪逆垮台了,方丽清和江怀南也就完全输定了,其他一切也就都谈不到了。他在政界这么多年,深深懂得人同政治分不开,必须依附于政治。每每,人的命运和成败无法决定于自己个人,而是由其所依附的政治来决定的。
天冷,脚在被里冰凉。听着雨声,他心头十分寂寞。几年以前,他绝不会想到如今老境会如此凄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从刚才冯村信上提到的寻找欧阳素心的事,他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家霆。
三个多月前,到达江津后,他就着手给家霆办理在国立中学入学的事,找了校长法国留学生邓宣德。经过考试,家霆插班进了高三,在江津对岸得胜坝的中学男生分校上课,平时住校,周六傍晚摆渡过江回江津,星期天下午回校。父子俩舐犊情深,分开后,童霜威不免感到孤单。今夜这种孤单的感情更强烈。他多么希望儿子在身边,能同自己谈谈心以解除心中的烦忧啊!
他明白:三个多月来,儿子的心情很恶劣,都是欧阳素心引起的。
儿子同欧阳有浓烈的友谊,又深深恋爱着欧阳。这种感情在沦陷的上海、南京时,他就深知了。后来,欧阳去香港了。当日寇攻占香港后,家霆同欧阳断了联系,不知欧阳吉凶下落。谁料去年初秋九月刚到重庆,却偶然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江边与欧阳素心又重逢了!那真是宛如梦中,在雾气氤氲的江边,在滔滔江水的浪涛声中,重逢既有欢乐也有悲伤。
但是,欧阳素心没有谈她同家霆别后的遭逢,她也没有肯把自己的住址说出来。更出人意外的是当夜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无影无踪,像突然消失了的一个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这样呢?她确实是被这场战争毁掉了幸福、和平生活的一个!她难道有不能告人、无法表达的悲惨遭遇?
是的,那夜重逢,她哭了。什么也不多说,哭得非常伤心。后来回想,是欢乐的泪,似乎更是悲伤的泪,有难言之隐的泪。
于是,她像一个谜似的无从猜测,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了。
留给家霆的只有思念和痛楚。
童霜威也不能不常想念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能不常想起在沦陷了的南京初次同欧阳见面时,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想到她送的那藏在镶金葫芦里的蝈蝈,想起那只当时十分需要的收音机,想起玄武湖荷花清香随风飘来时,坐在月光下的欧阳美丽可爱的侧影,想起那赖以进入大后方作为旅途盘缠而尚未归还她的首饰……
但,今天冯村来了信,欧阳仍旧杳无音讯,她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这里,童霜威忽然记起刚才冯村信中附来的刊登寻人启事的那张《大公报》没有看,忙披衣起来,摸身边桌上的火柴,重新点起油灯,将信中附来的报纸打开看将起来。
那则醒目的寻人启事是:
欧阳:为何不告而别?劳我日夜苦思。有事均可妥善解决。亟盼重见,望勿毁我。请函江津南安街九号霆。
寒气小针般地麻麻酥酥地蜇人。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吹灭油灯,重新躺下。启事是刊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反响。欧阳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她既然不告而别了,恐怕很难轻易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生本来就像一个谜,许许多多事是得不到解答的。欧阳不告而别的“谜”什么时候能解开呢?……
童霜威躺在床上遐想,心里骚动,头脑里乱极了。欧阳素心美丽的面容刚消失,死去了的弟弟军威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鲁冬寒阴险的胡髭铁青的白净脸又取代了军威的面容。走马灯似的,家霆、冯村、方丽清、江怀南……战前和沦陷后潇湘路一号的旧事,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囚禁,寒山寺风雪中的钟声,过封锁线步入上派河时的兴奋,河南天灾人祸人间地狱的见闻,大后方重庆令人失望的现实……都纷至沓来,盘踞在思绪之中,缠绕不散。有不平和愤懑,有豪情和消沉,有忆忧,有怜悯,说不清酸甜苦辣咸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他怀疑自己血压又升高了,老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虽困倦又睡不熟。墙角柜下,有老鼠在打架,“嘘”了几声,才归寂静。冯村的信,使他有一种共鸣的感觉,他不禁回顾起战前在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他只是偶尔感到冯村有点左倾,但不明显。抗战五年多来,冯村这种左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不但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受冯村的感染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发展到今天,变成“共鸣”了。这当然也同受他那死在雨花台的前妻、家霆的生母柳苇的弟弟柳忠华的感染有关。自从同车来大后方,与忠华在成都别后,就未听到过他的下落。今夜,想起柳忠华,他不禁深深思念。从柳忠华和冯村这样一些人的身上,使他仿佛能看到共产党人的那种正直、正义及脚踏实地的作风。
他突然感到悟出了一条真理:怪不得冯玉祥、张澜、沈钧儒之流,甚至海外侨领陈嘉庚等都表现得左倾了!这是当局逼出来的,也是时局造成的。人们面临抉择,这就是一种最根本的抉择!
昼夜递嬗,好似大海的潮汐。这一夜,雨下了一宿。任凭黑夜的纱幕笼罩住自己模糊的心灵,童霜威睡得很不好,烦躁、忧悒而且气恼。
二
流光消逝,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啊!
童家霆随爸爸童霜威到达表面宁静但暮气沉沉的小城江津后,进了高中三年级。
这个国立中学,校本部在县城里,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对江得胜坝。得胜坝是个小镇,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摆渡。几江很宽,江水湍急,夏季水大时,落后的小木船摇橹摆渡要花半小时至一小时。男生分校一共只有六个班,从高一到高三每个年级各两个班。学校设在得胜坝外的蜘蛛穴山上。山上有当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两座祠堂。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礼堂和办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学生宿舍。山顶开出了几块平地,大的一块做了操场,其余的空地盖上了六大间毛竹打桩、竹片编成篱笆糊上泥巴做墙加上稻草顶的教室。那是非常简陋的抗战时期的中学了。
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家霆,论理对这种艰苦的生活一时是不能适应的。这里早晨喝的稀饭散发着霉味,喝慢了就添不到了。下粥菜是一人十来粒盐豌豆。午饭和晚饭吃的是“八宝饭”,饭里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菜不是无盐少油的辣椒莲花白,就是煮萝卜或牛皮菜。吃了这种饭真像《水浒》中鲁智深说的“嘴里淡出鸟来”。学生个个面有菜色。晚上在教室里自修,每人点一盏两三根灯草芯的桐油灯,油灯昏暗无光,冒着黑烟,映着衣衫褴褛瘦削苍白的人脸,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但家霆一切都忍受并适应下来了。他只要想到离开了沦陷区,这是在大后方抗战,而且自己必须赶快读完高中,就有了一种责任心和紧迫感,什么苦都不在话下了。他喜欢闻一多的诗《园内》中的几句: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他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正因为阴天多,雨天多,太阳少,他更喜欢这几句诗了,常常用来自励。
他那间极小的寝室里住四个人,都是同班的同学。除他外:一个是“老大哥”施永桂,一个是“博士”靳小翰,一个是“南来雁”邹友仁。施永桂比家霆大四岁,老成持重。靳小翰戴副近视眼镜,挺渊博,所以得了“博士”绰号。邹友仁喜欢拉胡琴唱京戏《坐宫》,一开口就是“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所以大家叫他“南来雁”。入学不久,家霆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见家霆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览群书,从上海教会学校里学的英语又特别棒,给他一个“秀才”的绰号。大家都是家在沦陷区的流亡学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总要由得胜坝回江津家中,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周末,童霜威也总是让钱嫂做些红烧肉之类的好菜让家霆回来“打牙祭”,还用玻璃瓶装了让家霆带些回去给同房的好友吃。平时,每逢这天下午,家霆总是兴冲冲地准备着回家。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牺牲了。靳海文是得过勋章的空军少校,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击落过敌机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战中阵亡了。战争给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丧父,寡母抚养他们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寄来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决定马上请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妈妈。大家凑钱给他做路费。为赶搭去重庆的早班船,天还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边摆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头郁结着一种伤感和同情结成的疙瘩,回校后始终沉浸在郁郁寡欢的状态中。上午上课时这样,午后上完两节复习课决定回江津时仍这样。
天,阴沉沉。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径走向得胜坝。坝上正是赶场天,挤满了农民,这时还未散。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酒糟味和小馆店里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场上的担子、背篓、小摊上,放满了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蔬菜、鲜红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卖剩的猪头和已不新鲜的膘肥皮厚的猪肉。头缠白布、脚踏草鞋、穿蓝布大褂的农民,背着筐、牵着羊、赶着猪熙来攘往地挤满了那条青石板的正街。卖草药的人在天花乱坠地吹牛招徕顾客,围着许多人看。家霆无心去看那些热闹,将喧闹声、猪叫声抛在背后,脚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边。
江边全是大鹅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脚板疼。摆渡的木船停在江边已经装了半船人,船老板要等人装得满满的才开船。家霆跃身从跳板上船,在船舱人丛中找了个靠边的地方挤着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