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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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霹雳三年(10)

雷香山听了,先是默默思索,吸了烟,喷出雾来,又吸烟,再喷雾,说:“其实这件事,丹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也考虑过不止一次了。尽管丹丹对我说,你二哥二嫂已给白南史写了信,那是应该有用的。你抓紧找他。我呢?给你写封信介绍你找一下钱大钧。他从上海市市长和淞沪警备司令的位置上刚下台,现在上海市市长换上了吴国桢。吴国桢我不认识,只是市府秘书长林之涣原是钱大钧的人,因此我写信你找钱大钧,让他找林之涣。不过钱大钧做上海市市长名声不好,上海人叫他‘钱大钓’,讽刺他劫收捞钱宛如钓鱼。所以我信是给你写,能不找他尽量不找。按我判断,方国华的事只要白南史肯办他是办得了的!给钱大钧写信你作为备用好了。”

夏强点头兴奋地说好。

但雷香山说:“只是给你个任务,你代我起草一封信给钱大钧,看怎么措辞得当,怎么能使他办成此事。”

午后,夏强同丹丹去首都电影院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白杨、陶金、舒绣文等主演的片子。影院里淌眼泪的观众不少。

银幕上的光将丹丹的脸辉映得忽明忽暗,夏强觉得她美得十分可爱。

丹丹轻声说:“你是在看电影还是在看我?”

夏强笑了,轻声说:“都在看!”

后来,电影散了,丹丹说:“我不再去报馆了,我们一同回家去吧。我骑我的自行车,你坐公共汽车。”

夏强坐公共汽车到丁家桥那一站下车时,丹丹的自行车也到了。两人就并肩走回家去。

天气极热,两人都淌着汗,走进屋时,看到雷香山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丹丹叫了一声:“爸爸!”就说:“热死我了!”脸色绯红地往客厅沙发上一坐,说:“夏强,你嘴渴吗?要是你喝茶请顺便带一杯给我。”

夏强和雷香山都笑了。

夏强幽默地说:“你要我倒茶干脆就吩咐我倒,偏要说什么‘你嘴渴吗请顺便带一杯给我’,真是司马昭之心了!”说着,向客厅外走。

外边,花园里门房老柴用长竹竿在驱赶大杨树上的鸣蝉,嘴里还“嘘——嘘——”地叫。蝉就“喳——喳——”地飞走了。

雷香山笑着说:“其实让蝉叫叫也挺热闹,何必非把它赶跑。”

丹丹说:“这是哥哥和嫂嫂给老柴的任务!不过办不到,蝉会打游击,飞走了一会儿又飞来了。”

大家都笑,夏强自己喝了些水也给雷香山和丹丹一人带了一杯茶来,朝丹丹说:“上午,我把方国华的事讲给老伯听了,老伯叫我起草一封信给钱大钧。我想,还是我们两个一同起草的好!你喝了我倒的茶了,这件事不至于不行吧?”

丹丹笑着顽皮地说:“那行吧!爸爸对你可比对我还好!我把方国华的事告诉爸爸,要他帮你报恩。可他嗯呀啊的,哼呀哎的,没给我个正面回答。这倒好,我上午不在,你们却秘密谈判成功了!”

引得雷香山和夏强又都笑起来。夏强心里感激丹丹,觉得她真好。雷香山站起身来,似乎想上楼了,忽然问丹丹:“你今天有什么内幕新闻带回来没有?”

丹丹摇头:“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内幕!我跟夏强看电影了,电影不错,不过您不爱看电影,我就不讲了。这样吧,我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讲给您听行吗?”

雷香山摇头:“你老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丹丹顽皮地说:“先说坏消息,我今天早上急着去报馆,骑车险险撞了一个人。”

夏强知道丹丹爱在她爸爸面前说说笑话,引得老人开心,问:“好消息呢?”

丹丹说:“编辑主任今天又夸我了,说:‘丹丹真是女才子!’”

雷香山被逗乐了,拔腿走出客厅去上楼,笑着说:“这种表扬啊,我听过一百遍了!”

夏强和丹丹都咯咯笑将起来。

夜幕已无声地罩满大地。

晚上七点半钟,夏强带了雷香山的名片骑着丹丹的自行车到宁海路去看望倪超凡。临走,雷香山叫住他,说:“夏强,这儿有个信封,你带给朱始,里边有点钱,我看她被抄了家,似乎很穷。告诉她,这是为我的故友朱执信给他的外孙的。陈昌祖有罪,小孩无罪。我的帮助只能到此为止。”

夏强拿了装钱的信封,就出发了。路上不禁一路想,人世间的事真是复杂,汉奸可恨,但像雷老伯这样处理朱始的事,既照顾公理,也照顾人情,不能说是错的吧?

这一带比较空旷,都是一家家的花园洋房,有的有围墙,有的有竹篱笆围着,行人不多。路上经过一些空地,见到一处处磷火闪动。南京大屠杀时,这一带鬼子杀了不少人。有些乱坟堆就是那时留下的。磷火的闪耀似是喊冤控诉,提醒人别忘记那场屠杀。夏强心情沉重。

他到了那幢汉奸陈昌祖原来住的又漂亮又宽大的花园洋房门口,揿门铃后,传达室里出来一个卫兵开了门盘问。夏强拿出名片,说明来由,扶车跨进了铁门。进黑色大铁门时,夏强特别注意了一下朱始住的屋子。果然看到传达室旁连着的一间平房里有灯光,并有小孩的哭声。传达室里的那个卫兵拿了雷香山和他的记者名片请他进去。里边一个黄军衣的卫兵又将他请到一间铺着地毯有着满堂沙发的客厅里坐。

花园静悄悄,客厅里也静悄悄,闻得到花园里传来的夜来香的刺鼻香味。一会儿,倪超凡从楼上下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个儿高大白白胖胖的军人,领章上一颗金星闪闪发亮。特务的少将又是南京的稽查处长,权力是不小的,这夏强知道。倪超凡笑着,笑容带着狰狞,也含着骄横。夏强说明了来意,倪超凡脸上泛出一阵寒霜,先问了一句:“你是记者?”夏强说:“是的。”倪超凡笑了一笑,却多话不说,只客气地表示:“雷香老我未见过面,但早知人人都叫他‘雷大炮’,是我党的老前辈了。明天晚上八点钟我去看望雷香老。”

外边月色如水,洒得地上银白。

夏强出来,倪超凡也未送。夏强到传达室后,问传达朱始住处。传达指指与传达室相邻的那间平房,说:“就住那儿。”

夏强去敲门,门一开,亮着灯,见到朱始抱着个小女孩,有个男孩在床边坐着。夏强将信封递去,将雷香山的话说了,并且多说了一句:“房子的事,正在办。”

夏强回到家里,嘴角抿出深刻的棱角,同雷老伯和丹丹在客厅里把情况说了。雷香山说:“好啊!他知道我叫‘雷大炮,’这就好!”思索了一会,又说:“我同他不相识,看来这个老牌特务是想到我这里来看看虚实,同时,想摸摸我的底细,这是做特工的人的惯技。说不定现在他正通过特务系统了解我的身份和关系呢。明晚他来也好嘛。这样吧!我们也做点准备!”

丹丹问:“做什么准备?”

雷香山说:“对付这种特务,只有以他害怕的权势压他才有用。这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去把我六十岁做寿时老蒋送我的那幅祝寿的中堂挂到客厅中央。明晚八点丹丹你再把黄灿约来,就说我要同他商量一下他父亲那份材料的事。”

夏强和丹丹一下子就明白雷香山的用意了。丹丹笑了:“妙极了!妙极了!爸爸是要借大鬼来吓小鬼啊!其实,外边有孙中山先生的对联,也够对付他了!”雷香山摇头叹息一声说:“孙先生人不在了,在特务的眼前,他不值钱的!”丹丹说:“那好,我马上去把那幅中堂拿来挂上,再打电话给黄灿。”

夏强问:“是幅什么字?”

丹丹说:“爸爸在重庆时,曾在参政会上放了一炮,提出简任以上的大官财产不得超过战前折价的五万元至十万元,超过的捐献国家,拒绝登记或捐献的一律罢免。这一炮惊动了蒋介石,不久,一些老朋友给爸爸庆祝六十寿辰,侍从室突然送来了一幅蒋的字给爸爸祝寿。爸爸说这幅字是他放了一炮骂出来的,目的在于拉拢安抚。我们一直压在箱子里不挂,如今对特务派派用场倒正好!”

说着,她灵巧地快步就上楼去了。

雷香山坐在沙发上,疲倦地搓着脸。

一会儿,丹丹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那幅卷成轴子的中堂说:“拿来了!”递到夏强手中。

夏强拉开一看,写的是:

丹丹从客厅门背后将画叉拿起,夏强帮她将一幅南京名书法家陈尧臣的立轴取下卷起,将于右任的字用画叉叉了挪到旁边,将蒋介石送的中堂挂在中央。丹丹说:“外边堂屋挂着孙中山的对联,客厅里挂着蒋介石这条祝寿的中堂,吓吓倪超凡这个鬼准绰绰有余。”

雷香山要去拿茶几上的烟抽。丹丹过去说:“爸爸,少抽点烟吧!昨天半夜,我听到你有点咳嗽,起来倒水你喝,你不是说烟抽多了吗?”

雷香山乖乖放下了烟,说:“就挂今夜到明晚!陈尧臣的立轴仍旧要挂。”叹口气又说:“我这种做法也算是官场现形记了!那个姓倪的一走就把这中堂收起来,恢复原样。陈尧臣立轴上这首诗我喜欢。”

夏强也喜欢陈尧臣写的陆放翁的《书愤》诗:“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诗给人一个阔大闲旷的世界,悲壮豪放,自然浑成,有垂垂老矣抱负未伸的悲愤,但充满爱国正气。他仿佛从这诗里可以看到雷老伯的心态。雷老伯阅历丰富,人情世故,政坛手腕,什么事他不懂,但他有正义有热血,为人总是按自己的良心和是非标准办事,不好的事绝不做。拿儿子雷龙来说,雷龙从美国回来,到“行总”去当处长,不是雷香山推荐的,是媳妇徐素贞找父亲徐树庄办的。徐树庄如今官场得意,十分发财,有心要帮亲家也发发财,但雷香山同这个亲家见面虽互相尊重客客气气,往来极少,颇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味道。夏强心中感到雷香山在处理朱始的事上分寸掌握得很好,觉得人生真像一本大书,读来可以学到的东西真是很多很多。

三人正亮着大灯在客厅里谈着看着,听到汽车声和门铃声。老柴在开门,雷龙夫妇回来了。两人是有人请出去吃饭的,看来没打麻将或沙蟹,所以回来得早。到了客厅里,雷龙一眼就看到了那幅中堂,说:“啊,这我还没见到过呢!是什么时候送的?写得真不错!”

丹丹说:“送来好久了!那时你还在吃美国面包呢,一直压在箱子里没当回事。”

徐素贞说:“怎么一直不挂的呢?挂在这里多好啊!喜气洋洋的,哪天我叫我爸爸来看看蒋主席的这幅字!这可是能做传家宝的呢!”她话说得俗气。

雷龙说:“你看这个‘寿’字好有气魄!不是大人物就写不出这种气魄来。”

雷香山说:“绝不是他自己写的!这不知是哪个秘书代笔的。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字!”说着问:“你们今晚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雷龙答:“‘行总’的胡处长请吃饭。吃了饭我们就回来了。素贞人有点不舒服。”

雷香山说:“那你们快上楼休息吧,我也有点困了。我们一起上楼吧。夏强和丹丹还要给我起草一封信呢。”说着,带着头,同雷龙夫妇一起出客厅上楼去了。

夏强感到雷老伯确实喜欢自己,也常留机会让自己与丹丹在一起相处,对丹丹说:“走吧!到我房里,我们一同起草信吧。”

两人一同到了楼下夏强房里。进了房,未开电灯,可以看到敞开的窗外漆黑的天空上星星像钻石似的一闪一闪眨眼。

丹丹说:“啊,好漂亮的星星呀!”

夏强一下子就抱住了丹丹,亲着她的头发说:“你比星星还要漂亮!”

丹丹说:“开灯吧。”

夏强说:“不开!开了就看不见星星了!”

他继续亲着她的头发说:“丹丹,我想后天就回上海了!”

丹丹也紧紧抱住他。她历来只准他吻她的头发,说:“什么时候再来呢?”

夏强说:“到该来的时候就再来!这以后,我会常常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跑来跑去的。”

丹丹松开了拥抱的手,俏皮地说:“别抱得那么紧,太热了!”她“啪”的开了电灯,说:“起草信吧!这信我看还有点难写呢。”

夏强点头:“只能笼统写,不能具体写。具体的只好等我去见‘钱大钓’时当面看情况面陈了。”

丹丹问:“你打好腹稿了吗?”

夏强坐在写字台前,拿纸铺开,执起毛笔,舀水磨墨,挥毫就写,说:“你看……”他洋洋洒洒,胸有成竹地写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将腹稿写了出来,问:“这样写行不行?”

丹丹拿起他的草稿在绿色台灯下读了,没有吱声。

夏强说:“不行?”

丹丹摇头:“没说你不行!”

夏强说:“行?”

丹丹说:“也没说行。”

夏强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丹丹说:“你一笔毛笔字倒漂亮,但这信不好写,你写得也并不太坏,只是什么‘舍亲方国华’啦、‘表侄夏强前来拜谒’啦,有分量也没分量。‘钱大钓’收到这信,一了解情况,说是‘通敌资匪’,重点在这‘匪’字上,牵涉到共产党,怕他就却步了!”

夏强点头说:“可不,这信不含糊不行,含糊了又不行!”

丹丹说:“关键在要能把方国华的这个罪名解决了,才好救人。而且,说穿了,现在这社会风气啊,你要是找人办事,干找是无效的,这我太知道了。真正的汉奸都在用金条、古玩、美女、房产在上下打点。方国华不是汉奸,但不花钱找谁都不行,包括白南史、‘钱大钓’,他都得孝敬孝敬才有效。爸爸先一会儿不说是官场现形记吗,这也才是今日的官场现形记!”

夏强想起方国华表露过愿意花钱的意思,实实在在地把方国华的话也说了一遍告诉丹丹。

丹丹颔首:“做生意的人这种事是该会办的,这我相信。这个问题解决了,关键是如何把这‘通敌资匪’的罪名抹掉。要是不抹掉任凭你长着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