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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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霹雳三年(11)

夏强真的给难住了。他明白,丹丹生长的家庭不同,官场上的事她见闻得多,刚才起草信稿时,他也是感到写着写着就力不从心了。虽然敷衍成篇了,信总是写得无力,因此犹豫着说:“丹丹,你说的都对,但怎么办呢?”

丹丹说:“这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我想,这信你送给爸爸过下目,照样写了带着。我呢,给你几张立法院的空白信笺,好在我是掌玺大臣。爸爸图章归我保管,我给你盖上爸爸印鉴让你带着。你到上海,先找白南史,他在上海炙手可热,力争让他解决问题。‘钱大钓’放在第二步,空白信纸任你使用,你把‘表侄夏强前来拜谒’改成‘小婿夏强前来拜谒’,也由你!”

夏强给逗笑了,他特别喜欢丹丹这种讨人开心的幽默,说:“说实话,如果信上写明是小婿,那分量的确重多了!”

丹丹笑着说:“别以为你稳稳当当就要做丑女婿呢!你又不是一点不知道。回南京后上门来说媒的人比在重庆更多了。什么中将、少将呀,什么三青团的主任秘书呀,什么想续弦的中央委员呀……都想来找这个年轻的姑娘呢!再说,大哥大嫂对你印象不坏,可说穿了还嫌你不是大官儿的家庭,没有靠山。大哥大嫂就说他们要给我介绍个留学美国的博士或者大官家的公子呢!”

夏强诚心诚意地说:“丹丹,这些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也感觉到一点的。我确实爱你,十分爱你,终生会爱你。但有时我确也想过,我能使你幸福吗?我穷,没有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爸爸,我很怕爱你反倒害了你!……”

丹丹打断了他的话,带嗔地上来,用右手捂住夏强的嘴,说:“别说了!我刚才要说什么,你知道吗?你得听我说完。我才不管你父亲是不是行政院长或财政部长呢!我也不怕你穷!我告诉你,来说媒的多并不奇怪,但反正不是给爸爸回绝了就是给我回绝了!爸爸可是喜欢你看重你的呢!你不能感觉到吗?他对这官场看透了。他说官场之上无好人,他喜欢你这样的有志向有能力有思想的青年。他对我说过,就是还要看看你的表现。看你对我能否真心实意爱一辈子,看你能否自己掌握命运和前途。你懂吧?他是真喜欢你呢!他说过,什么官呀钱呀,俱是身外之物靠不住的,只有人本身的素质最重要!他熟读历史,又经历过从清末到现在的五十年,看到过无数大官、富豪倒台殒命、儿女沦落,他有自己独特的体会呢!”

夏强专注地听着,沉思着。

丹丹拉了他一把,幽默地说:“走吧!上楼,把你信稿给爸爸看一下。别泄气,那些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你有你的竞争,我有我的挑选。我手里现在还没拿起绣球呢!只要你持之以恒,我将来像王宝钏一样把绣球抛给你接住好不好?”

她带着夏强上楼。雷龙夫妇的门紧闭着,雷香山的门开着,但传出轻微的鼾声,老人在床上睡着了。丹丹踮脚进房,替老人轻轻在腹部盖上了毛巾被,又轻轻踮脚走出来,对夏强说:“明天再把信稿给他看吧。”

雷香山第二天看了夏强的信稿,又听了丹丹的建议,说:“这信不好写,也只能这么写。带点空白信纸去也好。丹丹,你就这么给夏强办吧!”当然,他不知道丹丹让夏强把“表侄”改成“小婿”的事。

夜里八点钟,月光映着窗帘,幽幽动人。倪超凡坐一辆军用吉普,果然来了。夏强像个秘书似的将他请到客厅,叫丁嫂上茶。留下他独自坐在客厅观看那幅祝寿的中堂,夏强上楼去请雷香山下来会客。

这时,国防部的黄灿厅长突然坐一辆黑色轿车来了。门房老柴引黄厅长进来,夏强正陪着雷香山从楼上下来。双方寒暄,一同进了客厅,倪超凡同黄灿认识,于是又一番互相寒暄。

倪超凡对雷香山毕恭毕敬,雷香山对他也相当客气。见黄厅长似乎同雷香山有要事商量,不等雷香山开口,倪超凡寒暄完就解释说:“那房子是接收后卫戍部分配给我住的。朱始我不知她是朱执信先生的女儿。她的房子就让她带小孩住在那儿不动。我打算给她用篱笆围个小院子,另开一道门出入,请香老放心!”

事情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倪超凡一走,雷香山同黄灿谈起了那份材料,问了些情况,告诉黄灿,决定将他父亲的材料转给其他编纂委员去看。黄灿感谢再三地告辞。雷香山送客后,就叫夏强:“好了,鬼吓跑了!这一幕官场现形记可以结束了。你把这幅中堂立轴取下来。把于胡子的字放在中央,陈尧臣的书法也仍旧回到原位。”

夏强是次日坐午班特快车回上海的。

头天晚上,倪超凡走后,他特地给二哥夏国打电话,给他和二嫂白丽莎辞行,又给白旮通话,向他和娟嫂辞行。夏国既冷又沉默,只说了一句:“给妈妈说我们都好。”连小妹也未提。白旮倒是热情,说:“下次来南京,你一定要再来谈谈。我喜欢同你聊天。我要是去上海,也会找你聊聊的,有什么事要我办,别客气,提出来就是!”

离开南京,夏强舍不得的是丹丹。头天夜里,他们谈到夜深。从窗子里望出去,天上稀落的几颗星星,老是像哆哆嗦嗦发抖。由于前一天夜晚丹丹说过求婚说媒的人很多,那番话无意触动了夏强的心,使他忽然变得拘谨了。聪明的丹丹感觉到了。她本来似乎是在望着窗外的星空冥思幻想,这时说:“夏强,我昨晚那番话并无恶意。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收回。我说那些话,是让你知道爸爸和我多么喜欢你,是让你知道实况勉励你发奋。说实话,我爱你!”

夏强想吻吻她,或者抱抱她,但突然不敢这样做,沉默着点头:“我知道!”他看到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有翘起的黑羽般的长睫毛,美丽得动人心弦。

“那么,你吻吻我的头发!”丹丹说。

夏强遵照着丹丹提出的做了。丹丹的头发那么黑,那么光滑,使他感到温暖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香味。他忽然一把抱住丹丹。

丹丹先没有拒绝,一会儿又挣脱了夏强的手,像对孩子似的说:“别这样!丑女婿!别这样!”

夏强只好松开了手,说:“那,明天我就回上海了。”

丹丹笑了,顽皮地说:“早点睡吧!好在我了解你,不久你一定又会来的!这儿有人要抛绣球呢!”

“只有滩声似旧时”

浩瀚的长江波涛滚滚,气度非凡。

在游轮上沿江而下,江风浩荡,风景奇峻。日出时可以看江上金鳞闪烁,黄昏时可以看西天一片赭红。船舷激起飞溅的浪花,陡立的岸边显现着凸凹的侧影。天黑时,可以看到没入夜幕的村庄和高崖。间或有星星点点灿然的灯光,发人玄想。

那天一早,到达了瞿塘峡外的白帝城下,苍穹广阔安详。这时,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了!瞿塘峡口危岩壁立,夔门如雄关险隘,江水湍急形成可怕的漩涡,山高峡窄,可以望见峭壁千仞,岩间有僰人的悬棺和古栈道……

雪花簌簌抖落,一阵急过一阵,地上转瞬铺起了薄薄的白雪,远山、远路、远村,全都融进了雪里……

二哥夏国由夏强和丹丹陪着,在雪中的甲板上仰脸观望,不久就看见左侧云团和雪雾中的神女峰了!但听到江水在淙淙流淌。甲板上的旅客们都波动起来,指指点点,有用望远镜张望的,有摄影留念的,热闹得很。寒气无声无息地袭来,夏国看着神女峰,也不拍身上的雪花,却只轻轻呻吟似的说了一句话:“抗战胜利后复员那一年,我同你们二嫂丽莎就是坐船由重庆回南京的……”他没有多说,但夏强和丹丹体会到二哥是沉浸在回忆中,他又在思念二嫂了。

其实那以后,二哥和二嫂白丽莎感情上曾有过波折,曾不止一次闹过要离婚。是后来到台湾后才又好起来的,到了晚年就谁也不愿离开谁了。感情这东西,是变幻莫测的呀!

船过夔门不久,雪就停了,船乘风破浪航行在浩瀚的江上,快到湖北省境了。一路上,除了看两岸景色外,三人主要时间都花在聊天上了。

人到老年,容易怀旧,往事如烟,有些事想起来豪情满怀,有些事想起来激愤难禁,有些事想起来却悲怆伤心,有些事想起来无限凄凉和唏嘘……

二哥夏国话总还是很少,态度也总又冷又闷。但夏强和丹丹知道,这次他回来心中是藏着热情的。只是他就是这种冷淡的性格,总是要表露出来的。对他不能苛求。有时候,他还是会说些动感情而且十分亲切的话的。

虽然以前通过信,但双方对情况都了解得不详不多。船顺流而下,风景如画,时间充裕,三个人交流思想感情自有比在重庆时更好的环境。夏国谈了他和白丽莎到台湾后的种种,又谈了后来到美国的情况。夏强和丹丹谈了在上海、在北京、在山东以及后来到重庆的情况。几十年的往事压缩着谈,穿插着谈,很快也就谈掉了。但几十年思想上的触动和感情上的翻腾,岂是一下子就能忘却或消逝的呢!

“一个人到了老年,心头如果留下的只是唏嘘和悲伤,那是真正值得悲哀的。”

“但如果确实只存在唏嘘和悲伤呢?”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生道路平坦少而坎坷多,历史总常会嘲弄人,因此确常使人唏嘘感叹。最重要的是按自己的意志走完了自己的路,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和智慧。个人属于历史,属于人民。无负于历史和人民,就能心态平静,把唏嘘和悲怆放在脑后,继续尽自己的一分贡献。”

听了夏强的话,二哥夏国又沉默许久。人同人之间本来并不容易事事都沟通,何况处在两个迥然不同的地方,几十年都没有见面。一朝相聚,即使热情拥抱,亲情洋溢,但又哪能立即互相理解。何况,二哥又是那样性格的一个人。

夏强怎么也忘不掉上海解放前夕最后一次同二哥的激烈辩论。那时,夏强同母亲、小妹劝二哥留下别走,二哥高声激动地说:“不,我不留在这儿!”

“你一定要去陪着殉葬?”夏强问。

“看吧!看以后怎样吧!”

“什么意思?”

“同丽莎商量过,我们认为国民党有了教训如果能痛改前非振作起来,也许垮不了!共产党我还不了解!它如果一直好下去,它当然是胜利者,那时我们可以向它投降。万一它也走国民党的老路呢?我得看看!”

“你走,你会后悔的!”小妹尖厉说。

“我不喜欢政治,我只是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一个技术人员,就是台湾解放了,我仍是我。”

夏强忍不住了:“你顽固不化!”

“你没有资格骂我!我知道你历来对我不满。你如果骂我,我们从此情断义绝就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言犹在耳,一晃五十年啦!

就像这奔腾不息的江水一样,时光流逝,昼夜不停。自古到今,多少英雄人物不见踪影,多少宏图付与落花流水,多少大浪淘沙的故事,多少崇敬与诅咒,多少辉煌与衰败,只剩下这山这水,这美丽的大自然,似是一种永恒的象征,一种可以摆脱沉重苦涩的慰藉。

而今,重庆已经成为拥有三千多万人口的中央直辖市了!震动世界的三峡移民计划第一期早已完成,庞大的三峡工程正在兴建。沿着三峡航行,旅途中,既听到人们谈论三峡,也能看到三斗坪三峡工程坝址施工地点……人已老,世事不断变化,连大自然都在被惊人地不断改造。长江能被切断,大片沿江的山崖、建筑物、农田、果园会被淹没,险峻的峭壁千仞会被炸飞……大自然如果有生命,也在经受流血的痛楚。随着科技和人类的进步,人的生命会更易丧失也会变得更加长寿。大自然的改变会变得更加频繁和彻底或保持得更加永久和美丽。这是否是一种关于存在与消失的辩证法?那么,从这种观点来看待那些人生经历中的风霜雨雪,那些短暂生命中的艰难苦辛,同大自然所受的爆炸、切割、肢解相比,只要换来的是进步、是美好,又有什么不该、不能忍受的呢?

夏强记得,当1957年“反右”时,听说小妹夏盛竟成了“右派分子”,当时真像被一个巨大的霹雳惊呆了。这怎么应该又怎么可能呢?当时夏强所在的报社,划了十多个“右派”,原因仅在于这些同志在党号召的“大鸣大放”中坦率而真诚地提了一些并不错误甚至完全正确的意见。夏强在一天晚上轻声同丹丹痛心地说:“别的不谈,我只怕这种做法扩大了,今后上边就听不到真话也了解不到下情了!”隔了一年多,当全国弥漫着浮夸风时,他又说:“可怕啊!说真话的成了坏人,吹牛拍马说谎话的倒可以成为好人。这恐怕是天下最不幸的悲剧了!”

那次“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政治运动,事后知道是按照排队的方法各单位按百分比来划定右派的。那场反右派运动有十几万知识界的宝贵人才被错划。领导人曾鼓励号召鸣放,说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当人们响应号召,却又说这是“阳谋”、“引蛇出洞”,党的威信自然受到了损害。

那是一段想起就使人不寒而栗的历史。夏强忘不了,却不想同二哥夏国说。同他多说他也是无法理解的。老是习惯用阶级斗争观点来看待问题的人才会比较容易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