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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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霹雳三年(18)

(四)战犯与汉奸

白旮告诉夏强的话不错。随着向中原解放区大规模进攻后,内战之火又在苏皖、山东、华北、晋东南及东北等地全面燃起。美国不断给美援、给武器,帮助运兵,偏袒一方却装出公正的姿态。美国派来调处的马歇尔和美国大使司徒雷登8月10日发表联合声明,宣布“调处”失败。南京国民政府独断专行,铁定宣布:制宪国民大会将在11月12日召开!中共和一些民主党派宣布:反对召开国大,也不参加国大,分裂之势已经无法挽回。

天气酷热,夏强收到了丹丹的来信,决定匆匆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

火车的拥挤简直难以想象,车厢中人挤得像罐头中的沙丁鱼。有时人们上下要从车窗里进出。夏强找表兄杨之造买了车票。之造是个正派老实又热心的人,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铁路局工作,一晃十几年。见到夏强,他说:“东方这个人不错。他在车站附近同人合开了个东华书局,常送些很好的书给我和顾青。他有时找我们买买票运寄些什么的我们也总帮他的忙。”夏强说:“东方这个人的确不错!”谢了表哥表嫂帮他的忙。之造表哥因为火车上太挤,亲自送夏强上车,让夏强从窗户里爬进乘务员的小房里坐。不是之造表哥送,夏强简直挤不上火车。

丹丹信上说:“……快到南京来吧!你家的仇人梅思平最近将执行枪决。日本战犯酒井隆也将在最近执行。这是日本乙级战犯在中国执行死刑的第一人。同时,大汉奸周佛海、丁默村等在舆论不断要求下终于已由重庆押到南京,最近就要开始审讯。你不是对丁默村恨得咬牙吗?这些事够你忙的了。我也想你了!爸爸也在想你!你不想来南京看美丽的星星吗?什么时候来,打个电报来,我让张妈烧几样好菜你吃。我也好去和平门车站接你……”

梁鸿志在6月25日被判死刑,但他提出上诉,声请复判,看来枪决还得拖几个月。汪伪外交部长褚民谊8月下旬已在苏州枪毙。梅思平既快要在南京执行枪决,夏强决定先到南京去。他没给丹丹复信、打电报,心里面却那么想念丹丹。那次下关事件,丹丹挨了打,当时竟没有告诉夏强,为的是怕他担心。后来收到了夏强的信,内附“麻辣蹄膀”丁一凡的那封信。夏强信上同丹丹商量办报或杂志的事。丹丹确也有相同想法,但明白父亲说的话不错。父亲年长,久历政治,有丰富的经验。她写信将那天雷香山的话告诉了夏强。果然,七月间,上海封闭了五十四家民营广播电台,查禁了一百种杂志。在云南昆明,民主同盟的两个中央委员李公朴和闻一多教授遭暗杀。丹丹和夏强都感到雷香山的预见完全正确。两人虽分在南京、上海两地,夏强7月中旬在新闻界同行手中,见到了周恩来在上海马思南路107号以中共代表团名义发表的“反对扩大内战与政治暗杀的严正声明”;丹丹在南京也到梅园新村参加了中共代表团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听到了周恩来发表的声明。周恩来那天两道剑眉下目光锐利而沉痛,说:“……时局极端险恶,人心异常悲愤。但此时此地,有何话可说?我谨以最虔诚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绝,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覆灭!”

夏强心中有一种大雷雨前压抑沉闷得想要爆炸、希望听到一声响雷然后看到暴雨哗哗降临的感情。丹丹渴望同夏强交流,夏强也是一样。为了节省时间、精力和开支,也为了对丁一凡的“指示”作一种消极的对付,夏强采用了一种工作方式:请丹丹每隔三四天由南京寄一批报纸来,他则在上海收集多种报纸,然后根据两地报纸的通讯和报道,糅合编写成特写通讯寄到重庆给《时事日报》,这样,省事得多,效果却不错。丁一凡来信,居然说:“看来,吾弟对上函所叮嘱之事颇有体会,陆续寄来之稿,均可采用,无须删改……”夏强匀出时间,给在台湾的施剑平供稿,也给松涛的一报一刊写稿,余下的时间,他充分用来阅读东方给他的书籍和杂志。

东方偶尔会来坐坐谈谈,间或也住上一夜。他给夏强的书籍和杂志常使夏强大开眼界。那些书籍和杂志,在他面前像打开了一扇扇窗户使他不断看到新的天地,不断懂得许多以前不懂得的道理。东方叮嘱:“特务太多,只能秘密读。其实像给你的《文萃》《群众》《希望》这些杂志报摊上暗中也可以买到,不过被人知道在阅读就不好。你和小妹读一读,不要外传!”夏强心里想让丹丹也读一读,可是想到东方的叮嘱就犹豫了。但,这一次去南京,他还是将一些书和杂志悄悄带在身边,打算作为给丹丹的“礼物”。

火车“乞卡乞卡”,傍晚时分,到达和平门车站了。夏强急匆匆地提包下了火车,正打算从月台上走向出站口去,想不到眼前一亮,看到美丽的丹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她手里居然还执着一朵红色的月季花,开得鲜艳欲滴。

“啊!你怎么来了?”夏强惊叹地问。

“神机妙算!我掐指一算,你一定坐这班车来南京!”丹丹将那朵月季递到夏强手里,绿叶衬着鲜花,泛出一种无限芳香雅洁的感觉。

“啊!真怪了!”夏强接过花朵,高兴得神采飞扬,“你凭什么能算出我坐这班车呢?”

“凭这个!”丹丹从手里拿着的黑色皮夹里掏出一封电报递到夏强手里。

一看,明白了!啊!一定是母亲拍的电报呀!电文简单:“强11日傍晚到”,也没署名。只有母亲知道他坐这班车到南京。母亲心里喜欢丹丹,所以拍发这个电报的呀!夏强说不出的感动,说:“啊,是妈妈拍给你的电报。”他与丹丹并肩走出站口,两人雇了一辆马车到宁夏路去。

喜欢享受坐马车这种意境,所以才选了马车。马蹄声“嘚嘚”,到了宁夏路九号,下车付车钱快进门时,夏强将月季递给丹丹,说:“丹丹,给你,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的心意现在献给你!”丹丹接过月季笑了,说:“我知道,其实你是怕拿在手里进家时被爸爸看到!”夏强也笑了,说:“你这才真是神机妙算!”

两人一同进门,雷香山正在花园里给月季浇水、松土,等待着夏强来到。这个小花园里,月季、美人蕉、茑萝都开着好看的花。老人置身花丛,双鬓银发,显得姿态飘逸。他用笑容欢迎夏强,说:“你回来了,太好了!”

他不用“来”,却用“回来”,夏强听了顿时心里暖暖的、热热的了。

见丹丹手里拿着朵月季,雷香山说:“嗬!怪不得这棵月季少了一朵大花,原来是你摘去了!”

丹丹捂着嘴笑,说:“我是手下留情的呢!原想多摘几朵的呢,怕你心疼!”

老人笑了:“女儿比花,那总是女儿重要!你就再摘几朵插到房里去吧。”

夏强没料想回到南京后竟会这么忙,真是忙得手忙脚乱。

他第二天上午从小营国防部战犯拘留所了解到,乙级战犯第六师团长谷寿夫中将和曾任香港总督的矶谷廉介中将,已由东京巢鸭监狱押解至上海后转来南京,拘押在小营战犯拘留所。同时,被称为“华南之虎”的酒井隆中将明天就要执行枪决。夏强看到已经写就了的“国防部战犯审判法庭执刑公告”,写的是:

案查战犯酒井隆参与侵略战争,在香港、广东等地纵兵屠杀俘虏、伤兵及非战斗人员,并曾经枪杀、流放平民,滥施酷刑,破坏财产等情,事实昭彰,证据确凿,业于今年八月二十七日经本庭按照战争罪犯审判办法判处死刑,并呈奉参谋总长陈经呈示主席蒋电令已俱照准克日执行,遵于九月十三日下午三时,将该犯酒井隆一名提上,验明正身,绑赴刑场,依法处以死刑。

夏强决定明天要亲眼看到日本战犯的处决。他在拘留所看了一看谷寿夫和矶谷廉介。拘留所禁止采访战犯,同意看一看已很通融了。矶谷廉介和谷寿夫都囚在单间房里。矶谷廉介个儿高大魁梧,大大的光脑袋,低头坐在床前,似在打坐。谷寿夫个儿矮小,留小胡子,皮肤黑红,光着脑袋,像条饿狼心神不定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他在中国杀的人多。南京城陷时他率第六师团在那年12月12日首先攻入中华门,南京大屠杀由此开始。拘留所一个中尉告诉夏强:“谷寿夫最近要被提出公诉,但审判恐怕要拖到明年去了。”

夏强诧异:“为什么拖得那么久?”中尉笑了:“明天不就要枪毙一个中将了吗?也没大人物,一共就那么几个中将。谷寿夫是南京大屠杀中的一个主将,当然得让他唱唱主角,慢慢地唱,不然就要冷场了!”话带着幽默,夏强听了却不受用。

夏强回到宁夏路,正是中午时分,丹丹也刚回来。吃午饭时,扇着电风扇,夏强谈了明天酒井隆执行枪决,问丹丹去不去看。

丹丹说:“本来不去!我讨厌看杀人。丁嫂原要我陪她去看枪毙鬼子的中将师团长,我怕她受不了刺激,劝她将来枪毙谷寿夫时再一同去看。但你去,我陪你去!”

雷香山说:“其实不看也罢!”

丹丹说:“同情敌人?”

雷香山说:“决非同情,酒井隆之流自然死有余辜,但他也只是日本****的小走狗、炮灰、替死鬼!”

丹丹说:“夏强要向日寇和汉奸报杀父之仇!再说,他想要给报馆写一篇枪毙酒井隆的通讯呢!”

雷香山吸着叶子烟喷出一口浓烟点头:“孩子,那就去吧。”

战犯法庭午后二时半在战犯拘留所开庭,提讯酒井隆。

丹丹向报馆要了这个任务,和夏强同乘报馆的吉普车到了小营国防部战犯拘留所。

门外,停着好几辆吉普车和两辆大卡车。一些荷枪戴钢盔全副武装警戒的士兵布着岗。除记者外,闲人都不准进拘留所。丹丹看到门外的吉普车,告诉夏强:“中央社、《大公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都来了记者。”进拘留所后,不早不迟,恰好看到酒井隆从监牢里由两个武装士兵押来。检察官陈光虞戴一副黑眼镜坐在上首椅上。穿着日本军便服的酒井隆,约莫五十多岁,显得苍老,狼狈站在下面。从他那犹带着武士道凶悍之气的脸上,能察觉出他内心的恐惧不安。记者们都互相打招呼,在旁边就座。

丹丹说:“看到没有?酒井隆睫毛在发抖!屠杀中国人时他恐怕想不到今天!”

夏强点头:“纽伦堡和东京都在审讯甲级战犯,只是纽伦堡的审讯德国战犯比较隆重而且公允,东京审判,美国太包庇!在中国的日本战犯太少了!除迄今逍遥法外的冈村宁次外,最大的才是中将军衔!这很伤中国人的感情。这问题处理不好,后患无穷!”

丹丹说:“我也同你一样,有一种隐忧。”

话未说完,听到陈光虞在对酒井隆验明正身了,通过翻译,问了名字、年龄、籍贯、住址等后,又问:“职业是什么?”

酒井隆不说是军人,却回答:“现在没有事干!”语气带着抵触。

陈光虞好像看出战犯的抵触,尖利地说:“现在向你宣布,今天执行你的死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酒井隆沉默半晌,才说:“我有一封给家人的遗书在监所内,可否让我整理一下然后再执行?”

陈光虞点头:“可以,你当庭整理!”对一个法警说:“去把酒井隆的衣物全部拿来。”

一会儿,法警从牢里将酒井隆的一只小皮箱和一些衣物等都拿到庭上来了。陈光虞让给他桌椅整理遗书和衣物。

酒井隆将衣物等折叠整理后,从小皮箱里取出给家人的遗书。夏强一看,他的遗书是写在白道林纸的拍纸簿上的,竟厚厚有十本。酒井隆坐着,将遗书捆成一扎,还用笔编号,装进一只白色口袋,连同装日用品和衣物的小皮箱放在一起,对陈光虞说:“这些请法庭寄交我妻子酒井菊枝收。”又指指一只装军衣的衣包,说:“这请转交日军联络部收。”

夏强和丹丹只当他的事该办完了,谁知酒井隆又说:“请再给我毛笔和纸砚,我要写一封信给冈村宁次大将。”

陈光虞说:“给他纸笔砚台!”

酒井隆拿到了纸笔,要写信的手执着毛笔忽然战抖,心里似已不能安静,忽坐忽站一副心慌意乱的模样。他动笔写了,最初用毛笔,忽又摸出自己身上带着的钢笔。看得出他写的字迹十分潦草。

瘦削的戴着墨镜的陈光虞严厉地催促了:“你快些写,不要影响执行!”

酒井隆忽然用手搔着光头上花白的短发苦笑,嘴里唠唠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

翻译向陈光虞报告,说:“酒井隆说:这简直像枪毙叫花子!言下之意他是个中将,法庭简陋,对他这样处理他表示不满。”

陈光虞说:“告诉他,法庭简陋那是由于日寇侵略,南京大遭破坏造成的!但判处他死刑十分严肃。叫花子我们不枪毙,战犯该枪毙的我们才枪毙!他应当认罪忏悔,没有资格不满!”

夏强和丹丹觉得检察官的话义正词严。翻译将话译给酒井隆听了,他先是故作镇静,稍停,写完了信,将信呈上去后,站着几次想将文具、凳子放正,却手发抖总是放不正,显得心慌意乱。

陈光虞大声宣布:“将战犯酒井隆押往刑场!”两个戴钢盔的士兵押着酒井隆,两队执行和警戒的持枪士兵也都一律戴着钢盔将酒井隆押到战犯拘留所门外停着的一辆卡车上去。

记者们也纷纷都跟着走出法庭。

丹丹对夏强说:“我们看一下酒井隆写给冈村宁次的信好吗?”

夏强说:“对!”他和丹丹走到前面拦住要去门口上吉普车的陈光虞说:“请把酒井隆的信给我们看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