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虞似乎记得这两个记者是曾随他在调查南京大屠杀收集罪证时见过的,笑了笑,但摇头说:“这不能给你们看,我们要马上上缴的!”夏强说:“只看一看就行!我们是想看看酒井隆对冈村宁次说些什么!”陈光虞边走边摇头,不再回答了。丹丹忍不住了,故意问:“冈村宁次怎么了?怎么这个日本在华最高司令官东京不审,我们也不审?”
但,陈光虞逃跑似的走得飞快,没有回答,匆匆上了他的小吉普。
丹丹和夏强也出门上了报馆的吉普车。丹丹对司机说:“跟着前边的车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刑场!”
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九月天下午,押着酒井隆的大卡车和满载士兵的大卡车奔驰在前面。陈光虞的吉普,报馆记者的吉普……组成了一个车队,由北向西疾驰,沿途的车辆纷纷让路,行人都站定观看。出了中华门,驶向雨花台。夏强看看表,对丹丹说:“原定三点钟枪毙的,给他磨磨蹭蹭耽误了快一个钟点。”
丹丹说:“他还是争取多活了一个小时。看来武士道者也还是怕死,杀人者也怕人杀他。我想,枪毙战犯起点惩恶作用还是必要的。”
真想不到,从中山东路到中华门外,观者陆陆续续拥来。出了中华门,刑车几乎是在人巷中行进。到了雨花台下,等着看枪毙战犯的人如同潮水。南京市民听到枪毙日寇中将,纷纷跑来等着观看,高处和低处,山上和岗下,草丛间,岩石旁……都拥挤着密密麻麻来观刑的市民。经历过南京大屠杀又经历过敌伪长期血腥压榨与统治的南京市民,加上许许多多因为抗战离开南京去大后方和外地如今回来了的居民,今天以扬眉吐气的心情在等待着观看酒井隆执行死刑呢!
阳光毒辣辣地晒着。陈光虞下车监刑。武装士兵四下布哨警戒,酒井隆被押向一片有绿草地的刑场。夏强看看手表,正是下午四点钟。他和丹丹淌着汗看到酒井隆踉跄向前走着。这时,两个执行枪决的士兵推着他走,忽然“砰!”“砰!”,两声枪响。丹丹突然不想看了,转过头去。夏强只见酒井隆已经栽倒在草地上了,猩红的血恶心地从酒井隆背上渗透出来……
四下里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音震得雨花台的山谷都发出回声,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阳光下,丹丹忽然看着夏强的脸,说:“你不舒服吗?”她感到他脸色苍白。
夏强摇头,说:“不,没什么!”
丹丹忍不住问:“有何感想?”
夏强忽然摇摇头:“酒井隆这种刽子手枪毙两次也不冤枉。但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光有复仇意识不那么重要了。如果不是为了要写这篇文章,我该同意雷老伯的话,不看也罢的!”
“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还说不好!我只觉得杀上几个这种虾兵蟹将用处不大,重要的是怎么使战犯不再产生,怎么使中国不再受人侵略欺侮,怎么使日本不再侵略别国!……”
丹丹深情地用右手捏住了夏强的左手。
酒井隆被执行枪决的第二天,大汉奸梅思平就被枪毙了。
上午十点多,丹丹从报馆打电话给正在家中赶写《枪毙酒井隆》文章的夏强,说:“糟透了!梅思平今早七点钟在宁海路21号看守所,已经被处死了!我们报馆专跑宁海路和老虎桥监狱采访锄奸新闻的记者老曹,刚才得到消息告诉我的。要枪决他事先知道,但弄不清哪一天。据说密令一到,就通知狱中秘密执行。法警在梅思平脑后开了一枪,子弹从后脑穿进,从右鼻穿出,当时立刻毙命了。”
丹丹似能明白夏强的心意。梅思平是夏强目为大仇人的。夏强早说过,他想亲眼看着这个汪伪政权在南京受审的第一个大汉奸被枪决。这次丹丹写信通知夏强来南京,也含有让夏强亲眼目睹仇人伏法的意愿在内。可是,竟失去了这机会,多么遗憾。所以丹丹的话声中表达出了这种感情。
夏强也出意外,眼前出现了宁海路21号门前用破砖头堆起的那堵墙,和21号那铁门深锁的阴沉气象,愤愤地说:“真奇怪!这种大汉奸,千夫所指,枪毙却秘密执行,不知是搞什么鬼!”但接着说:“知道梅思平枪毙后的情况吗?”
“听老曹说,梅思平有个弟弟名叫梅祖芳,是律师,他已去收尸;又听说这人专给汉奸辩护,传说将来审日本战犯谷寿夫时也指定他做辩护律师替杀人魔王辩护呢!”
夏强说:“能再打听到一些情况吗?”
丹丹说:“老曹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再问问!”
挂上电话后,夏强回到楼下房里,心里很乱,稿纸铺在桌上,关于酒井隆执行死刑的报道已写了一半,此时无心再写下去。
他想找雷老伯谈谈,但雷香山正在楼下客厅里会客。每天差不多都有人来。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看望或闲聊,有的是来求助,有的是同乡来找他向他反映桂系军人李品仙在安徽做省主席如何贪赃专横,要他参加“倒李”运动……除了有时出外开会,会客已经成了老人每天必有的节目了。今天来的是雷龙的岳父、徐素贞的父亲徐树庄。徐树庄春风得意,是邮政储金汇业总局掌实权的副局长。他安插许多私人,惯会捞钱的名声在外。他利用物价飞涨、币值暴落,虚造人名、字号向储汇局申请透支借款。他和局长沆瀣一气批准放款,实际是自己批准自己的一套假把戏。但是账面上有借有还,不落痕迹,查账是查不出名堂来的。因为物价波动早晚行情不同,借款户头借了又还,还了又借,户头多,出进多,弄得查账人头昏脑涨,查无可查。他在放款手续上,包括申请、查保、核对、批准等,都做得井井有条,不露破绽。在收款账面上,有借有还,有本有利,不缺分文,其实徐树庄在一转手之间,已将物价与币值之间的差额纳入私囊,做了无本生利的好买卖。当然,另一方面,官场上的所谓“查账”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往往官官相护,而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雷香山与他虽是亲家,但来往不多,面上保持客气,雷香山是不喜欢徐树庄这个人的。
夏强独自无聊地坐着,不禁又从袋里摸出那本小记事本来,翻到第一面上。在这本记事本上,他开列着仇人的名单:
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梅思平
丁默村李士群吴世宝梁鸿志
汪精卫等已经死掉的四个名字上都加了×,现在,他在梅思平的名字上也打上了×。梁鸿志已判死刑,估计不久会枪毙的。如今,他要把报仇的重点放到周佛海、丁默村身上了。
他遗憾没能看到梅思平的死刑执行,但却又欣慰于梅思平已被处决。他使自己定下心来,继续拿笔写通讯。
但,楼上电话铃声又“嘀铃铃”响了。在楼上打扫房间的丁嫂来叫夏强接电话,说:“仍是小姐来的电话。”
夏强急急上楼,丹丹好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说:“老曹回来了,说梅祖芳已将梅思平的尸首运到了殡仪馆,居然还花五十万元急急雇人给尸首化妆。因为梅思平右边鼻梢上有个枪弹洞,需要修补。棺木买得很讲究,还在棺上盖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梅祖芳写了副挽联悼梅思平,上联老曹没记清,下联是:‘绝代聪明,掩棺尚待百年评!’你说这是不是岂有此理?!”
夏强说:“可靠吗?”
丹丹说:“绝对真实!”
夏强说:“汉奸在棺上盖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当局竟不管?”
丹丹爽朗说:“没人管!我正在写一篇‘锄奸小议’呢!就拿这件事写一写。”
夏强点头:“那很好啊!我把手上这篇《枪毙酒井隆》写完,就立刻再写一篇《梅思平之死》,这些材料我都要用上去。”
丹丹说:“老曹说,梅祖芳这事办得诡秘,那个小殡仪馆很不好找。在中华门附近。他说,你如想看梅思平的尸首,下午三点你来,他可以陪你去,迟了怕就埋葬了。”
夏强回答:“我下午三点准时到新街口你们报馆来!”
只是,下午夏强由老曹陪着赶到中华门那家殡仪馆后,梅思平的尸体和棺材早在中午就秘密挪走了,挪到什么地方也无法打听到。
他们扑了一场空。
九月的雨,下得不紧不慢。花园围墙上的红色、紫色牵牛花在雨中开得依然娇艳。
丹丹从报馆专跑锄奸新闻的老曹那里,弄来一首周佛海在囚室中怀着忐忑阴沉心情写下的七绝诗,特地让丁嫂通知夏强上楼来看。
夏强到了楼上丹丹房里,这次来南京他还是第一次到丹丹房里。他见原来镌嵌在墙上的那首汉奸的诗碑不见了,房里四壁全部粉刷一新。夏强问:“那块汉奸诗碑呢?”丹丹笑笑指指墙壁:“那个姓焦的汉奸逃跑后无影无踪,始终未抓到。我去找法院联系,想把这东西取下来送给他们存放,他们不要。我天天睡在这房里看了难受,就雇泥水匠来,砸了玻璃框,把它涂没粉刷掉了。有朝一日,后人在墙里发现了这东西,它就成了一件汉奸历史文物了!”夏强说:“汉奸的罪证永远是罪证。你把它涂了也好,天天看着实在难受。遗憾的是这个汉奸竟抓不到!你快把周佛海的诗拿给我看看吧!”
丹丹拿出一张纸条说:“看吧!”
纸上写的是《春夜》:
那堪伏枕听鹃声,寂寞春宵怨恨深。
好梦乍回魂欲断,半窗明月照孤衾。
夏强看了,说:“雷老伯在房里,我们也拿去给他看看?”
两人同到雷香山房里,见雷香山正给一个索字的同乡在写一幅屏条,写的是刘禹锡的七绝《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雷香山写完屏条,加上抬头和自己的名字,把周佛海的诗看了,问:“怎么回事?”
夏强介绍:“这个月,周佛海才由重庆解送来南京。这首诗是春天写的,估计应是在重庆写的。”
丹丹说:“我也这么认为。而且我认为应是三月间戴笠在南京江宁县板桥镇南面的戴山上飞机撞毁死掉后周佛海写的。你们看‘好梦乍回魂欲断’,明显指的是戴笠包庇他,使他重回好梦,但忽然又出机祸死了,这才有这种‘魂欲断’的感情。”
雷香山和夏强都点头认可。夏强说:“拿汉奸周佛海的诗同刘禹锡的诗一比,就大不相同。刘禹锡那不同流俗的胸怀和诗中咏史的警策都是高尚的,周佛海的诗流露的却都是穷途末路的汉奸味!”
丹丹说:“比得精彩!”
雷香山说:“周佛海这个人民国十三年我就在广州认识他。那时,戴季陶是中央宣传部部长,请周担任宣传部秘书,他还在广东大学教书。他本是共产党,不久就脱党做了国民党员。后来步步青云,反过汪精卫,也反过蒋介石;靠拢过汪精卫,也巴结过老蒋。随机应变,唯利是图,投机取巧,反复无常,是他一生活动的特征。这样的人可以貌似革命,也可以去做汉奸。我是看不起这种人的。这人有能力,阴险狡黠,以致做了大汉奸。看日本不行了又同戴笠挂钩。但人心昭昭,这样的大汉奸谁人不曰可杀!戴笠一死,他终于迟迟又被押回来了。我看也快审判他了,且看如何处理他!”
丹丹说:“听说还有一星期高院检察处就要侦讯,下个月开始审讯。”
雷香山说:“审讯这个人,你们年轻人倒是值得去看看听听的。这人狡猾,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似能叱咤风云,实是大节败坏。他能说会道,还有一套汉奸理论。去看看这种丑类表演,对如何做人也许会有点解悟的。丹丹的‘锄奸小议’又有文章可做了!”
夏强和丹丹觉得雷香山说的话富于启示,都说要去采访并旁听。两人约定明天由夏强到老虎桥监狱跑一趟了解情况联系参加旁听侦讯。夏强心里又有个小九九,趁这机会他明天还要争取采访一下丁默村,咬牙切齿地同丁默村面对面地见一见。想起父亲的死,他心里发酸,沉重起来。他不愿把心态告诉丹丹,怕也影响丹丹的好心情,所以连小九九也未告诉丹丹。
晚上,夏强在楼下自己房里忙着将白天未写完的稿子写好。丹丹来了。
聪明的丹丹,已经察觉到夏强情绪的变化,说:“我感到你心情不好,是吗?”
夏强朝她笑笑,但未说话。
“过去,我们在学校时,曾喜欢读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想不到,你却也成了恩仇记中的一位主人公了!报恩呀,复仇呀,忙得二一添作五。我发现,每当提到丁默村,你的心情就特别不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夏强诚实地承认,惊讶丹丹心真细,观察入微。
“你还记得大仲马这部小说的结尾吗?”
夏强看看丹丹。他已经差不多忘掉那小说的结束是怎样的了。反正,好像主人公复了仇,也报了恩,但似乎心绪并不轻松。
丹丹背诵似的说:“基度山伯爵最后对海蒂说:‘那么爱我吧,海蒂!谁知道呢?或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我不愿意记得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吗?”
夏强没有说话,但觉得她太可爱,心中感动,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丹丹,热烈地去吻她。
可是,丹丹用手挡住了嘴,说:“别这样!这个例我可不能再开了!”
夏强叹了一口气。那时在重庆,他第一次拥抱丹丹时,丹丹也拒绝过。后来,她就不拒绝了。但吻她,她只让吻头发。她似乎有心总要在这种感情冲动的时候设防并克制的。他说:“你不是写信让我来看星星的吗?”
丹丹笑了,说:“叫你来看星星,可没有叫你来吻星星呀!”她觉得夏强心情似乎好一些了,她也就高兴了。
第二天早上,丹丹去报馆了,夏强独自就去老虎桥监狱采访。
本来,宁海路看守所从去年11月,就开始关押汪精卫的老婆伪中央监察委员陈璧君、汪伪外交部长褚民谊及梅思平等大汉奸了。后来,又来了汪伪国府代主席陈公博等。过了些时候,陈公博、陈璧君、褚民谊押到苏州狮子口监狱去了。别的汉奸,有的仍关在宁海路,有的已移送老虎桥。本月,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从重庆移送来南京,都直接送到老虎桥监狱囚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