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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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霹雳三年(6)

雷香山目光明亮满脸愠色说:“用人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如今,用人都用坏人,令人叹息啊!这个胡仲辉做汉奸当过汪伪第二集团军副司令人所共知,可是鬼子垮台,一下子成了老蒋委任的江南先遣军总司令,要他负责维持地方治安,不得受共军改编。如今虽然不得不免去了他的先遣军职务,却认为他反共有功要派他去郑州绥靖公署当中将高参。他得意忘形来看望我。我说,你过去曾是我的小把兄弟,但自从你投汪做汉奸后,我们已经情断义绝了。不管你现在有多少理由为自己辩护,我这人是听不进的。我现在基本是赋闲养老的老朽,你少我这么一个朋友不要紧。但汉奸就是皮厚,胡仲辉听了只是笑,不在乎。”

丹丹插嘴问:“你发火把他赶跑了?”她知道爸爸那铁硬的脾气。

雷香山吸烟摇头:“没有。陪他来的是国防部三厅副厅长黄灿。他帮着胡仲辉打圆场说好话,说胡是曲线救国‘身在曹营心在汉’,而且有功于党国。我才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国防部的那个黄灿的父亲是我当年的朋友,也是同盟会的。黄灿找人写了他父亲当年的一段历史,要托我把这材料交给党史编纂委员会,胡仲辉带他来引见。看来,胡仲辉是在巴结黄灿,仗着如今成了郑州绥靖公署的高参,估计我不会太使他难堪,带黄灿来找我。黄灿的父亲是个好人,早年就病故了,我没有理由忘却故人或冷淡故人之子。所以材料我收下了,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他们互相利用,又想一同来利用我。我看了材料再说就是。”

丹丹笑了,说:“爸爸这样处理不错!”

夏强说:“老伯,刚才我看了这墙上的汉奸《亲日歌》,现在又听你讲了胡仲辉的事,许多汉奸摇身一变满天飞,不但不审判,反而重用,真大失人心!”

雷香山掏出手帕拭脸,说:“当然!人要有了私心,办事就不公正了。蒋这人要独裁,要唯我独尊,要剿共,能为他所用的汉奸,当然要庇护。刚才,黄胡二人谈起打共产党,劲儿大得很。我说:‘北伐时国共合作很好,抗战初合作得也好。国共好像两只手,两只手共同建设是正常,不能互相捶殴。我不要看到中国人杀中国人,我反对打内战!’他们则不同。黄灿说,如今的方针是集中兵力,迅速消灭关内共军主力,控制平汉、津浦两线,稳定江南,确保华北,马上要调动几十个整编师在刘峙率领下向鄂豫皖进剿,同时解决东北的问题。估计可在三个月至六个月内统一全中国,消灭共产党。”

夏强从雷老伯的话里,噙住了一点严肃的感觉,关切地问:“老伯,可能吗?人心都思念和平,逆人心而动,行吗?”

雷香山那双洞达豁朗的眼睛射出光芒,喷出一口浓烟,叹息地说:“唉,天下从来没有一厢情愿的事,我看不可能。共产党懂得人心这个大问题。人心所向,如果不估计到这一点,是不行的!我倒不替共产党愁,共产党有它自己的办法和力量,决不会听任消灭的。我伤心的是百姓涂炭、中国元气大伤。”他摇着头站起身来,说:“好!夏强,你来了,我很高兴。今晚住哪里?就住这里吧?这里离白南史家也不远。你还没去看过你二哥吧?”

夏强说:“还没呢!我住在鼓楼的旅馆里,明天我再来。这以后,我会常来看老伯的。”说这话时,他心里正急着想一回去就把雷老伯讲的黄灿说的话告诉东方。他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但这是一种关心。他觉得东方可能需要知道这个消息。

雷香山说:“好,那你明天来吃饭。丹丹让张妈明天多烧两只好菜,买点盐水鸭、清蒸点鲥鱼招待夏强。”

丹丹答了一声:“!”雷香山起身说:“夏强,你同丹丹谈谈,我去雷龙房里坐坐。他们那个‘行总’,人叫它‘救己总署’,民谣说:‘救济救济,先救自己;灾民难民,饿瘪肚皮;美军干粮,廉价处理;克宁奶粉,早已过期;剩余物资,盗卖便宜;行总行总,叫人叹气。’”

丹丹说:“爸爸是从晚报上看到的吧?”

雷香山点头说:“!就是你们《秣陵晚报》。”

丹丹说:“这是我们采访部的记者采访来的。”

雷香山说:“我要向你哥嫂了解了解情况,叫他们今后不准把什么美国咖啡美国牛奶带回家来!”

丹丹说:“那都是发给他们的,又不是他们随便拿的。”

雷香山说:“发的也不准带回来!”说着,就出房去了。

夏强对丹丹做了个鬼脸,指指咖啡说:“唉,你看,听了老伯讲的民谣,我刚才喝的这杯咖啡,如今在嘴里更苦涩了。”

丹丹提起咖啡壶又给夏强把杯子斟满,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喝完这杯,以后不喝!”

听到雷香山在隔壁房里同儿子媳妇大声说话,夏强同丹丹继续聊起天来。夏强向丹丹了解南京新闻界的情况,也想听听丹丹对他开展采访工作的意见。方国华的事他本想就告诉丹丹的,又一想:不必急,先把东方的户口问题解决再说,就未讲。他告诉丹丹:“明天上午,我陪东方来看你和老伯。”

丹丹笑了,说:“见见我就行了吧!爸爸,你是知道的,他对商人不感兴趣。”

“那就告诉老伯,东方是我的好朋友,还是个学者,译过书……”

“他想认识爸爸干什么?”

“认识认识总可以的吧?仰慕而已,他并无所求。”

“好吧好吧!”丹丹说。

夏强得寸进尺,说:“我和东方想把户口落在你们这儿,好各领一张南京的身份证,那样方便些。你看行不?”

丹丹笑了:“你说我能说不行吗?看来,这个东方是为了这才想认识我们的吧?”

夏强起身出房,向雷老伯和雷龙夫妇道别。丹丹送他下楼,叫老柴开了铁门。在大门口,说:“我对你这个好朋友东方毫不了解。他既是大学毕业,能翻译书,却又做生意,倒是有点怪的。他不会是个不可靠的人吧?”

夏强说:“如果我不可靠,那他也不可靠。”又补一句说:“难道我会将坏人报到雷公馆的户口上吗?他是我的一位绝对正派可靠的兄长。”

丹丹没有再说话,但用笑容回答了夏强,那意见表现在脸上似是说:“我相信你。”然后,当夏强回身走时,她说:“夏强,我们的话还没谈完呢!明天上午九点,你们准时来!”

(三)白南史公馆

丹丹洁白、温雅,像天鹅一样美丽。她明朗妩媚,温柔多情,内心热烈,性格坚强。这是东方对丹丹的印象。

东方的户口落在雷家的事,顺利地得到了丹丹的同意。东方也同雷老伯和丹丹见了面。

上午,夏强向雷香山介绍东方时,按照与东方商量好的措辞说:“老伯,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位学者、翻译家,译过好几部外国书,目的是想把外国的有益于中国的学说和书籍介绍到中国来。但出版业凋敝,他愤而弃学从商,要奠点经济基础然后再来做学问……”雷香山有个尊重知识和人才的特点,听了倒是刮目相看。东方也亲切地跟着夏强叫雷香山为“雷老伯”。寒暄了几句,因有客人来了,丹丹就把夏强和东方带到楼上她的房里坐了。丹丹用新上市的枇杷和南京脆甜的小白桃招待东方。她观察着东方,感到这人确不像一般的生意人,既不是肥头胖脑,也不铜臭熏天;既不出口庸俗,也不阿谀奉承。话不多,但措辞文雅得当,看了那件墙上的汉奸艺术品,东方只淡然地诵了两句诗说:“欲以无耻换名利,却得唾骂臭万年。”接着说:“汉奸的丑事太多,做过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和汪伪考试院长的大汉奸王揖唐现已收监,他告诉人,我从前清混到现在,做人和做官的经验敢说不弱于谁,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做人的手段之一。他见日本人时总是九十度深鞠躬,对人说:‘我一向认为,恭敬为顺从之本,越恭敬就越能讨好日本人。只要日本人满意,脑袋瓜子低下个尺儿八寸的,又有什么关系?’供这块《亲日歌》碑的汉奸,同王揖唐完全一样,在汉奸中倒是并不稀奇。”

见他谈吐不凡,丹丹也添了几分敬重,却忽然忍不住当着东方的面对夏强说:“咦,他好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唷!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就不过年岁大些个儿高些,可他凸出的高高的颧骨却一样。”

夏强一愣,问:“谁?”

“方之呀!”丹丹说,“我们的同学,你的好朋友方之呀!他跟我也不错的呢!那是个很优秀的人,只是后来他退学说是回家去了,没拿毕业文凭。你忘了?”

给她一说,夏强突然感到东方的脸孔和眉眼气质细细端详和捉摸确跟方之十分相像,尤其是高高的颧骨更像。这种印象起初他曾有过,后来同东方处多了,这种印象却渐渐淡薄了。现在丹丹一提,使他确也有了这种感觉。方之介绍东方给他的事,他连丹丹也没说过。方之是共产党的事,更没提过。因为在重庆时,特务造成的那种压力太大了。为了友谊,他不能不三缄其口。现在,丹丹提到方之,使他惊叹了,他不禁用打趣的态度道:“是有点像呢!苏东坡有两句绝妙的诗叫作‘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大约因为我们同方之都不错,所以见到有点像方之的人就想起方之而且希望他顶好就是方之了呢!”

东方脸上平静,没有表情,却岔开话题说他已拜谒了雷老伯,也认识了丹丹,很高兴了,他还有事想告辞了。他请丹丹转达对雷老伯接待他的感谢,并也谢了丹丹,然后,同丹丹握手告别,要夏强送他下楼。

楼下客厅里,雷香山正在会客。他常说:“锁在大门里不会客吧,有关在深院里的寂寞。常常会客吧,又浪费生命。真不知如何是好。”夏强送东方出大门。门房里那个年不满五十却满脸皱褶的老柴忙来开门。夏强听丹丹说:老柴战前是干警察的,鬼子侵占南京时,他奉命留守在国际安全区里维持秩序,日寇入城后他与许多警察同被押到水西门一带城墙下,日军机枪扫射集体屠杀,他右臂、腰脊部负伤,身卧尸堆下幸未毙命。日军走后,他半夜爬出尸堆,才活了命,并知全家老小都死在南京大屠杀中。他现在右臂僵直,腰脊上有很深的刺刀疤痕。雷家是同情这个残疾人才雇他做门房的。他是个既老实又负责的门房,兼带侍弄花园。见夏强陪客人出来,忙将铁门开了自己等着。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大门旁有个紫藤花架,站在紫藤花架下,阳光洒下疏朗的光影。园子里的大杨树上蝉声叫得密密匝匝地响。东方说他要去办点事,要夏强同丹丹好好谈谈,并同夏强约定:下午三点两人同去办理户口和身份证的事。临分手时,夏强忽然心中一动,说:“东方,丹丹说得不错,你的确有点像方之!”

不料东方点点头,深沉地说:“夏强,我不必瞒你。方之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同胞亲兄弟。”

夏强百感交集,热血沸腾,热情奔放地说:“太好了!方之离开了我,现在你代替了他,我真高兴!”

东方说:“生活中有许多偶然,偶然中往往蕴含着必然。我们的相识也是这样……”

夏强觉得东方像一个智者。

东方继续说:“我弟弟的闪失是由于他太暴露了。他身上像穿了一件红袍,岂能不引起注意。其实,如今这天下,不满这政权的人太多。有些爱国青年并非共产党,也被逮捕杀害。你思想进步,我只要求你两条,一条是管住你的舌头,一条是千万注意别给人‘红’的印象!”

夏强感到东方已经告诉他了许多。知道东方是方之的哥哥,他觉得感情上同东方离得更近了。东方已经迈步走远了,夏强愣在那里,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阳光,朝东方张望着,想着。

屋前那个小花园,是用围墙圈着的。围墙上爬满了牵牛和茑萝的藤蔓,开着喇叭形的花。小花园里有树有花也有草坪。风来时,月季摇曳;下雨时,花上闪着水珠。一条通向铁门的卵石道上,石缝中长着苍苔。雷香山和老柴常在花园里松土、浇水、种花侍草、收拾树叶……

雷家楼下有空房,丹丹催促夏强搬到家里住。雷老伯也说:“夏强,来住吧!我一向喜欢你给我写写信、读读报,也喜欢同你谈谈时局。你何必住什么旅馆!以后只要你在南京,就住在这里,给你单独留一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