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夏强感到雷老伯喜欢他甚至超过喜欢雷龙。雷龙虽是美国留学生,又当上“行总”的处长,但同父亲没有共同语言。他的“外国脾气”总叫雷香山看不惯。比如,他表现得自私,他鄙视中国传统的人情,他讲话爱夹用英语,因喜欢欧化的饮食常挑剔家中的伙食,他认为人生在世重要的是如何吃得好、穿得讲究、玩得开心,好莱坞的影星名字他个个熟悉,中国有多大版图他弄不清;他看报主要看广告,读书只读闲书,崇拜美国的一切,认为国家大事无须关心。雷香山骂他“不是中国人是个美国人”。他同父亲谈时局,总要抬杠争吵起来,每每不欢而散。雷香山训斥他“留了一次学,祖宗都忘了”。有时说:“孙中山、宋庆龄他们对美国比你熟悉,我都接触过,可绝不像你!”……所以,夏强感到雷老伯的话是真诚的,他也愿替老人干点秘书性质的工作,陪陪老人。昨夜,夏强回到旅馆,把雷老伯听黄灿说的话告诉了东方。东方听了,脸上平静,心里显然并不平静,说:“其实,这种事是可以料到的。只不过这确实也是个新消息,一是打算从中原解放区动手大打,二是主观上希望三至六个月解决问题。不过雷老伯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我同意他的观点。”讲这话时,已是夜晚九点钟了。东方忽然说他想出去一次。天下着小雨,他冒雨匆匆走了。夏强猜测他可能是急着把刚才谈的那个消息去转告什么人。当然,仅仅是猜测,东方有点神秘。夏强不想去窥测东方的秘密。今天下午,在与东方一同把户口和身份证办好后,东方说他打算要去苏州无锡等地转一转,又对夏强说:“这以后,我随时想同你见面就能见面的!我住无定所,像个托钵云游的和尚,但有了上海你家的户口,有了南京雷公馆的户口,我们虽分开也是合在一起的。”夏强见他这样说,就告诉他:“我打算搬到宁夏路雷家去住,报馆的工作我还未开始,想抓紧干了!……”离开东方,他有点依依不舍,但工作压在肩上,又有复仇和报恩的任务,他已摩拳擦掌想立刻动手了。他需要在搬到雷家后,立即同丹丹商量,既有工作上的事,也有方国华托他办的事。
晚上8点钟,夏强穿件风雨衣独自骑丹丹的自行车到江苏路十五号白公馆去看望二哥夏国和在中央社做记者的二嫂白丽莎。
天空黑暗,飘着毛毛雨。雨夜昏黄的路灯,照不亮多少路面。雨与雾气混沌在一起,使宁谧的夜晚变得神秘而凉气袭人。
从宁夏路到江苏路仍旧是城北僻静的花园洋房区,晚上外边行人很少。白公馆这幢用砖墙围起来的青砖花园洋房是假三层,属西班牙式的。花园中央有嵯峨的假山石,有雪松、龙柏,也有绕成U字形的修剪过的冬青环绕。房屋、花园气势都比雷公馆大。
没想到夏国和白丽莎去新街口附近的安乐酒家赴宴去了。夏强听丹丹说,夏国的岳父白南史已去上海任市党部主任委员去了。白丽莎的哥哥白旮是军统局在南京接收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晚上去时,白旮和太太江美娟在家。白旮是旁若无人颇有傲气的。江美娟喜欢作最时髦的打扮,在家里也是唇膏涂得通红,脸上搽得雪白,穿得花枝招展。她是军令部次长江鸿钧的女儿,如今在金泰贸易公司挂个副董事长头衔,很能聚财。“金泰”全是些官家的少爷小姐及姨太太少奶奶当的股东,主要是看准了抗战胜利后南京经过战火房屋缺乏,当官的人口袋里有钱,回来都要建屋,因此“金泰”经营建筑材料,并从美国订购了大批“活动房屋”推销给那些缺房的机关单位。这种活动房屋是美国人赚中国人钱的货色,也是“金泰”这种公司向美国人买来大赚中国人钱的货色,起了个促销的美丽名字——“流动金屋”,宣传得很凶,说只要有空地皮,搭用方便,舒适美观,价廉物美,是来自美国的一流新创造、新产品。销路起初倒也不错,其实说穿了只是一种洋铁皮拼凑的房屋,夏热冬冷,根本不可能舒适美观。新的时候还好看,风吹日晒后就像那种高等“滚地龙”了。好在货卖出后也不能退。上当的人上了当,赚钱的人已赚钱。“金泰”推销“流动金屋”使许多人上当的事,曾被报纸揭露,最后是股东们大施神通请出了亲亲戚戚头面人物把报上掀起的风波压了下去。好在钞票已经下了腰包,如今“金泰”已经不再经营“流动金屋”,只经营吃香的建筑材料了。
见夏强来了,白旮夫妇显得热情,请到摆设漂亮的房里去坐。梳妆台、大衣橱、铜床、屏风……看得出主人的阔绰和地位。说来也怪,白丽莎曾对夏国说:“我哥哥同你弟弟可有缘了!他对夏强印象特好,认为夏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但仪表举止好,知识渊博,口才表达也好,一笔字漂亮,写起文章来是快笔,英文又棒。他老想把夏强拉去做他的贴心部下呢!”在重庆时,因为夏国的关系,夏强同白旮有过接触。那次,白旮刚被提拔,上边给个重要英文技术资料让他赶译出来,他是军校毕业但英文不顶好,来不及译。临时拉夏强的差,夏强又快又好地译完,使他钦佩。白旮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单枪匹马没贴心人干是不行的。”他在离开重庆来南京接收时,邀夏强同回南京跟着他干。夏强对军统特务厌恨,当然婉辞拒绝。丹丹对白旮印象不好。两年前,在重庆时,白南史托人来为白旮找雷香山说媒,想把丹丹说给白旮做妻子。白旮比丹丹大五岁,那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看见过丹丹,就入了迷。丹丹早听说白南史这个儿子很能干,仪表也不错,因为巴结戴笠,在军统里相当吃香,但她讨厌干特务的,而且那时她对夏强已有很好的印象,她自然不同意。雷香山就用白旮年龄太大为借口拒绝了白家的要求。后来,丹丹听说白旮对夏强很好,她就有种特殊的想法。谁知道干特务的心呢?她怕白旮不安好心,曾将这种过分的担心告诉过夏强。所以夏强见到白旮心里也警惕三分,同白旮接触或谈话,总是态度极好,十分谨慎,心里敬鬼神而远之。但看来白旮并未死心,他确实看得中夏强。
今晚,见到夏强,白旮热情地泡龙井茶,客气地让江美娟拿水果。在江美娟面前,白旮常讨好得像一只温柔的老虎那样做出猫的昵态,说:“娟!请你把花旗橘子拿出来切给夏强尝尝。”
记者生涯使夏强懂得了一种人生哲理,采访中他常遇到一些采访对象使他厌恶反感甚至仇恨,但又不能不打交道。他仍须用一种平静而不失分寸的态度对待完成采访任务。记者不能排除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对白旮自然也如此。是亲戚,又想从白旮处了解些内幕新闻。又想到方国华的事需要找白南史帮忙,方国华的事是军统干的,戴笠虽然三月间飞机失事死了,但军统将改为国防部保密局由毛人凤负责,军统实际仍是存在。白南史和白旮父子绝对办得了这件案子……这么一想,更不想得罪白旮,就从自己由报馆派回来当记者的事谈起,表示工作上希望白旮关照。白旮满口应承,说:“呣,没问题!工作上有事兄弟你要我办的,尽管说!”他说话好啊的,中气很足,两眼骄横跋扈有点凶光逼人。
夏强表示感谢,强调刚回下江,一切生疏。想不到白旮听了这话,马上旧事重提,诚恳地说:“夏强,我一直欣赏你这个人才。现在一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吃喝嫖赌俱全,我虽然因为交际应酬,有时也得敷衍敷衍,心里是看不起那些人的。你洁身自好,我器重。其实还是跟着我干好。做记者你那种单位水小滩浅,捞不着大鱼的!何必舍不得放弃这块肉骨头?我们是亲戚,我现在就是缺少自己的手足。我给你安排一条宽广的人生大道,你看如何?”他掏出白手帕来响亮地擤着鼻涕。
江美娟切了橘子又削了一盘桃子招呼夏强吃,自己袅袅婷婷走到那边房里去了。
夏强吃着桃子看着白旮心想,我才不会跳进你那臭泥坑里去呢!脸上笑着说:“旮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学的新闻,就爱这本行,现在报馆刚开始重用我,我想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抱负。不怕你见笑,将来我还想自己或者合伙别人办一张报纸,做个大报人呢!我与旮哥你不同,你才干是多方面的,军界政界任凭遨游,而且已成大器,我则没有那种气魄才干,只能这么循规蹈矩走我的记者路了!”
白旮给戴了高帽子,一双眼睛有三分得意,笑着点头:“那好那好,我们以后再谈。”突然问:“你住在哪里?雷公馆吗?雷丹好吗?”
夏强点头,心里明白自己同雷家的关系、同丹丹的关系白旮都知道,说:“他们一家都好。”
白旮有礼貌地说:“见到雷老伯和雷丹他们,请都代我问候。”
夏强点头答应。
白旮拿香烟点上了火说:“吃点花旗橘子吧。美国的可比四川广柑强多了!人家真会做生意。四川的橘子广柑运不来,美国加利福尼亚的却一下都运到南京上海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玻璃窗传进房来。夏强吃着橘子问:“听说马上还要发动大攻势,三个月至六个月内解决中共,统一全国,是不?”
白旮朝夏强看看,说:“呣,如今什么密也保不住啊!你说的不错,是有这个打算。这个月下旬就要大规模围攻大别山了。”
夏强说:“为什么要围攻大别山?”
白旮的声音故意转了个弯,增加了神秘色彩:“这儿太重要了!老头子认为这里可以北出黄淮平原以扰中原;南下武汉以窥两湖;西进随县枣阳以控荆州襄阳;并可切断平汉路中原之大动脉。调十万精兵一举歼灭之,才可安枕。”
夏强问:“东北不是国共双方协议停战十五天吗?美国特使马歇尔不仍在调处吗?”
白旮笑了,骄横地说:“别书生之见了!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兵家常事。美军驻华司令部上个月成立了,任务中就有协助训练中国军队、协助中国军运及处理美军剩余财产的规定。美国军事正在援华,‘调处’算什么!说实话,现在正是消灭共产党最好的时机!”
夏强心里叹息一声,请教地问:“怎么呢?”
白旮跋扈地笑笑:“我是唯武器论者!现在我们占绝对优势。四百三十万军队中有两百万正规军有现代化美械装备,又接收了一百万日军的武装。经济上,我们统治着全国四分之三的地区和人口,控制着大城市与交通要道,得到美国的财政援助。对方呢?一百多万军队中正规军顶多只占一半。武器破破烂烂。他们占的土地虽近全国四分之一,人口占一亿多,都是落后贫穷地区,也无外援。这种态势下,不消灭它,更待何时!”说到这里,他杀气腾腾了。
雨声喧嚣,聒噪成一片。夏强一时沉默起来,有一种汗毛里冷风飕飕吹过的反感。白旮分析的确是实情,但又觉得雷老伯的头脑是清醒的。雷老伯说:“天下从来没有一厢情愿的事!……共产党懂得人心这个大问题。”可是你看白旮呀!他却想也不去想想这个“得人心”和“失人心”的问题,岂非浅薄!
两人本来似乎还想谈些什么,这时听到雨中传来汽车喇叭声。江美娟从隔壁房里走过来,说:“他们回来了。”这当然指的是二哥夏国夫妇。
白旮起身说:“走,我陪你下楼。你可以在楼下同你哥哥嫂嫂谈谈。”
夏强跟着白旮下楼,看到一个女佣在开门,白丽莎和夏国从门口走进来。白丽莎在前,夏国在后。白丽莎正用小手帕在拭身上的雨滴。夏强迎上去叫了一声:“二嫂!”又叫了一声:“二哥!”
夏国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白丽莎笑着说:“我猜得到,报馆派你回来的,是吗?”她对夏强一向还是不错的。
白旮插嘴说:“妹妹神机妙算,一猜就中,我同夏强已谈了不少时候了。”他转脸对夏国说:“我一直认为令弟是个人才,我们谈得很高兴。”
白丽莎声音脆朗地说:“你们兄弟就在楼下客厅里好好谈谈吧。”她又对夏强打招呼:“夏强,这下好!你!雷丹!你俩都跟我同行!人家同行是冤家,我们可不一样。以后,我可以供给新闻和背景材料给你。”她做了个“再会”的浪漫手势,走向楼梯。
夏强不能不点着头笑,心里却想,怎能要你供给新闻呢!你那中央社人叫它“造谣社”,如果我用你供给的新闻那就糟了。
白丽莎高跟鞋“托托”地同白旮边谈边上楼去了,夏国将夏强引到楼下客厅。大客厅很有气派,一大两小的两套墨绿色沙发摆成一圈,墙上挂着徐悲鸿画的一幅火辣辣的枫树林,张善画的一幅威武的猛兽。另有两幅古色古香的山水画,看来是明清甚至宋代的精品。见夏强在仔细看那两幅山水,夏国介绍说:“都是白旮接收时到手的。他和我们都不懂,但岳父说都是无价之宝,东边的那一幅是北宋画家董源的。”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女佣用茶盘送了茶来轻轻放在茶几上说了一声:“请用茶!”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