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中,兄弟俩谈起来。夏强总感到二哥与大哥夏中太不相同,同他谈话常像喝冰水,冷而无味。二哥内心一向重帷深锁,二哥虽有一副好仪表: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两道修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为人寡言少语,脸上没有开朗的笑。有一次,二嫂曾不满地对夏强说:“你二哥呀!坐在那里有时就像一尊哑炮,冰冷无声!”现在,弟兄俩谈话,也是夏强谈得多,夏国很少说话。夏强觉得应当快点把方国华的事提出来,就直率地谈了方国华的事,强调了方国华被人陷害,实际是个正当商人,对共产党的事避而不谈。说完,夏国淡淡地说:“既然妈妈要我出力,我当然要出力。但这种事,我不会办。我也不可能到上海去一趟。是不是让你二嫂和我联名写信给你白老伯。他你是认识的,你去找他也许就行。”
夏强求之不得要哥哥说这句话。但也明白哥哥的分量没有二嫂重。白南史特别偏爱这个任性的女儿,对女儿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因此说:“二哥,让二嫂马上写封信给我带到上海行不行?我过几天就要回上海的。”
夏强不急不慌说:“别太急!她那人,要在她高兴时找她。要不,会碰钉子的。她对我们家,这倒不是对你,也是对妈妈和小妹,话不投机,生活方式也不同,她不感兴趣。我们去过上海,她不知为什么总是别扭,因此我们家的事看要怎么对她说才合适,我得想一想。她现在肯定在楼上洗澡,不能打扰她。”
夏强不快地说:“那我什么时候来拿信?”
夏国说:“你不就住在宁夏路雷家吗?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夏强不想多留,决定离开。雨小了,但仍在下。他冒着雨骑车离开了白公馆。雨水溅洒在脸上觉得清凉,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路面在昏黄的路灯光照映下,闪烁跳跃着晶亮的雨珠。灯光外,是一片昏沉沉的黑暗。从无边黑暗处喧响着纷杂的雨声。在白家,说话要留意,要克制,做客他感到有一种压抑。
(四)金陵沧桑
夜城下了一场夏日常有的那种骤雨。一会儿雨停了,过后又下起了无声的小雨。从开着的窗口望出去,在门灯的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蒙蒙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非常美丽。
丹丹在台灯下给晚报“锄奸小议”一栏写稿,文章题目是:《揭露汉奸的回马枪》。
她在采访中看到了大汉奸梅思平的“抗告”。梅思平是汪伪汉奸中央政治会议成员、汪伪国民党中执委的常委、组织部长,还得过“工商部长”、“内政部长”的肥缺。在汪伪组织伪国民政府时与日方谈判他是主要成员,一直是实权人物。被判死刑后,他居然不服,异想天开,写了个“抗告”给法院,竟说:“我等倡导和平,实为救国救民……南京国民政府之土地是取自日本人之手,而非取自重庆政府之手。而延安方面之土地是夺自重庆国民政府之手。孰有功孰有罪,是非分明。但如今延安方面之人士,飞来飞去享以上宾之礼,我等则均成阶下之囚,黑白颠倒,岂能使人心服……”
据说梅思平这份汉奸“抗告”,可能要驳回仍维持死刑,但丹丹看到了“抗告”觉得气愤。梅思平是夏强写在本子上的仇人之一,她决定在“锄奸小议”上揭露梅思平的丑恶祸心,也鞭挞汉奸的凶险伎俩。听着雨声,带着激情,丹丹不多久,就把犀利的短文写成。她估计矮瘦戴老花镜的编辑主任范东华看到这稿一定又会夸奖说:“丹丹的新闻鼻就是灵,这根笔也就是锋利!……”她倒并不稀罕范东华这种重复类似的夸奖,她稀罕的是夏强的满意。
自从夏强突然飞回来,丹丹心里是难以形容的快乐。陷入爱情的年轻人,不见面想见面,见了面就谈不完。两人都是记者,同行的语言更多,可以讨论的事更多。夏强既要报仇又要报恩,丹丹觉得夏强这种心愿既包括了对国家民族的大义,也包括了对国仇家恨的清醒认识,她更爱夏强了。她墨玉般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说:“我支持你!帮你一同干!”现在写矛头直指梅思平的稿子时,她觉得这也就是在为夏强干些什么。
雨声变得好似在落黄豆粒儿了。窗外楼下花园里一片雨声,罗列着一些树木摇曳的阴影。特别那棵大槐树,像个干瘦的老人似的,伸着两支臂膀在雨中仰天若有所言。丹丹感到有点疲倦。这几天,她陪夏强一同干过不少事,给夏强介绍认识了一些南京的新闻记者。他俩曾一同到小营国防部战犯拘留所采访。
那里,囚禁着一些日本战犯。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是二月间成立的,目前说是正在调查搜集罪证,从五月初已开始进行审讯。可是侵华的大战犯,那些甲级战犯如东条、土肥原、坂垣、松井、俊六等等都在日本东京由国际法庭审判。南京这个军事法庭只能审判侵华乙级、丙级战犯。丹丹陪夏强到了小营国防部战犯拘留所,那里囚禁着的战犯,主要是有在香港、广东等地纵兵屠杀俘虏、伤兵及非战斗人员的中将战犯酒井隆。听说在南京进行过大屠杀的日本第六师团长谷寿夫及曾任香港总督的中将矶谷廉介将由东京巢鸭监狱押解来中国审讯,但何时来到还无讯息。
战犯拘留所不让记者直接采访战犯,只允许夏强和丹丹在战犯放风时远远看一看。
约莫二三十个战犯仍穿着日本军服,但去掉了军衔、肩章。放风的那块操场有着疏落的草皮,约有两百平方米大小,四周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有荷枪的士兵四周警戒。战犯们或单独或两个一起在场地内散步蹀躞。有牙刷胡的,有戴眼镜的,有仍戴日本军帽的,有光着脑袋的,也有穿马靴的。虽在囚禁中,仍旧不脱武士道军人的凶悍模样。他们颇受优待,脸色很好。看了一会,夏强问陪同的拘留所的一个上尉军官:“冈村宁次哪里去了?他怎么不是战犯?他为什么逍遥法外?”想不到上尉笑笑,说:“我们只管看押解到这儿的战犯,别的无可奉告。”
其实,外面早已盛传这个日寇驻华最高指挥官已被当局用作“顾问”和“参谋长”在为中国打内战出力,所以受到包庇,安然住在南京城里的一幢大花园洋房里享福。听了上尉的回答,夏强告诉丹丹:“我有一种气得想爆炸的感觉。”
那天回到家里,丹丹对夏强说:“你注意丁嫂没有?你可能想不到她是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吧?”
夏强问:“怎么?”他对丁嫂印象极好:善良、勤劳、和蔼,但他也觉得丁嫂体弱,面色有时惨白,话语太少。
丹丹说:“那年12月鬼子进南京时,丁嫂二十三岁,刚结婚不久,丈夫和父母全被鬼子杀了。她被强奸,因反抗遭日寇刺了三刀,至今胸部、背部都有刀疤。她受刺激太深犯了精神病,后来好了,但常闷闷不乐。”
夏强“啊”了一声,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
丹丹说:“所以我们对她很好,工钱也付得高,她心里淤积着委屈、怨恨,有时仍独自哭泣。我要她陪我睡,实际也是我陪她。现在她情绪比以前好多了,但只要想到南京那场大屠杀,就又会发怔、流泪……”
关于1937年12月南京城陷后开始的那场大屠杀,有关单位张贴布告正在收集调查日寇的罪证。丹丹本想让丁嫂去提供材料控诉日寇的,考虑到她会受刺激,就只让老柴瞒着丁嫂悄悄去登记提供证明、录下亲身经历。丹丹陪夏强随军事法庭的调查人员到中华门外金陵兵工厂后边山上的万人坑去开挖埋葬在那里的尸骨坑,也到莫愁湖广州公墓旁及汉中门外二道杆子看挖出的无数遇难者的骸骨……仿佛可闻到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味,也仿佛看见了当年城陷后日寇大规模杀戮的人间地狱景象。南京抗战前本有一百万出头的人口,加上守军,加上沿沪宁线逃难来到南京的难民,总数该有一百数十万人。这当中,如果说,逃离的人有一半的话,剩下留在南京的也该有七八十万人。可是一场大屠杀后南京变得人口稀少,汪伪在1940年3月“还都”时,南京依然十分凄凉,路上行人寥寥。胜利后,四川复员回来了许多人,南京还是冷冷落落。可见当年日寇杀戮之凶。夏强和丹丹在调查人员处看到了一块石碑的拓文,是1939年1月汉奸南京市长高冠吾立的“无主孤坟碑”,碑文上说:“……时去南京事变将及一载,城、丛莽、山巅、水有遗骨焉……乃下其事于卫生局……悉收残骨得三千余具葬于灵谷寺之东……立无主孤魂之碑……”
夏强说:“丹丹,你看,南京大屠杀一年之后,尸骨早已大批被日寇焚毁或抛入江中,也经过红十字会和红*字会掩埋,仍能在灵谷寺附近的旷野地方看到三千余具尸骨,使汉奸也不忍不把它埋葬立碑。说南京大屠杀死难三十万人以上,这‘三十万’是只少不多的!”
丹丹说:“日寇二月进南京城时,紫金山下,两个少尉野田岩和向井敏明用军刀比赛杀人。一个杀了一百零五人,一个杀了一百零六人,连军刀都砍缺口了。听说这两个日本军官如今也已关押在拘留所里。从这件事就可看出当年南京人是怎样被日寇疯狂屠杀的!‘皇军’真是野兽的军队!”
跟着调查南京大屠杀情况,既有体力上的疲劳,更有精神心灵上的疲劳。走街串巷找到一些大屠杀中的幸存者、受害者听取证言做下记录,夏强和丹丹心情凄凉悲愤。早出晚归,几天下来,两人日晒雨淋,疲劳憔悴,心情抑郁。丹丹每天总择好的题材及时给晚报写一些短小精悍的短稿。夏强开夜车写了两篇关于调查南京大屠杀的特写,又写了一篇《重庆归来看京沪》的通讯一并寄回报馆给总编辑丁一凡。他肯定“麻辣蹄膀”一定会满意这些稿子的,仿佛能想象出丁一凡老花眼镜架在鼻架上,赤着膊带着笑意手执红毛笔在审阅他寄去的稿子。
丹丹陪夏强打听大汉奸们的情况:褚民谊、梅思平判了死刑正在上诉等待复判;陈璧君在苏州江苏高院居然不判死刑,只判处了无期徒刑,她竟申明“我对判决绝对不服,但也绝对不要上诉”。那一天,夏强与丹丹采访南京大屠杀时,巧遇二嫂白丽莎。她打扮得很入时,穿一套美军丝光咔叽女军服,挎着照相机,唇膏涂得鲜红。见到夏强和丹丹,她显得热情友好。从她那里,知道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三人还秘密藏在重庆,那是军统戴笠生前包庇安排的,至今仍享受优待的生活。夏强最注意周佛海和丁默村二人了!这两个汉奸都是他开列在本子上的仇人。周佛海是左右汪伪大局的巨奸大憝;丁默村在夏澄教授被上海极司斐尔路76号绑架杀害时是76号的“主任”。夏强请丹丹在“锄奸小议”中写了一篇《三个失踪的大汉奸在哪里?》,点出周佛海、丁默村外加罗君强这三个大汉奸的名字及下落,历数他们的卖国罪行,要求立即将他们交付审判予以严惩。
丹丹这篇小议发表后,反应强烈。现在,她写关于梅思平的这篇《揭露汉奸的回马枪》,写得很顺手。写好读了一遍,感到满意。刚想下楼拿给夏强去看,却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知道这是夏强上楼来了。
果然,一会儿,夏强挺拔利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了,说:“丹丹,写好了吗?”
丹丹递过稿子去,说:“交卷,看打多少分!”
夏强接过稿子坐下看了,夸道:“文笔犀利,条理清楚,深刻尖锐,短小精悍,一百分!”
丹丹笑了,说:“我们老这么忙也不行!明天是礼拜天,抽个空去东郊明孝陵前的梅花山一带去骑驴逛一逛,好吗?”
夏强说:“下雨呢!”
丹丹听着雨声,朝黑暗的窗外看看,说:“雨停了!明天不一定又下雨。雨中到野外空气更好。”又说:“汪精卫前年11月病死在日本东京,尸体运回葬在梅花山。今年1月,坟被工兵炸掉了,尸体也烧了,坟上盖了个亭子镇压着,你不想去看一看?”
夏强想了一想,说:“那地方我知道。汪精卫的坟如果在,我不可能学伍子胥去刨坟鞭尸;坟已炸平,更不想去了。我们出游,该找个好点的地方。”
丹丹说:“其实那里本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的墓,靠近明孝陵,是风景区。”
夏强说:“孙权墓其实就是个土山。至于朱元璋,我讨厌:他是个独裁者,杀功臣,搞文字狱杀了三万多人。到那地方想起那段历史,不舒服。我提议是不是去兴中门外的狮子山,日军围攻南京时,那里守军曾英勇作战。这几天采访南京大屠杀,心情压抑,那里面对大江,山下还有个明代鼎盛时建造的静海寺,我俩去沐沐江风,想想悲壮慷慨的历史,清除一下这几天的晦气心境,岂不是好?”
丹丹点头同意,说:“爸爸战前在南京住过多年,刚从重庆回来时,跟些朋友重游南京名胜,说不定静海寺他也去过。”
夏强说:“走,去老伯房里坐坐,陪陪他,也问问他。我有时总感到他有点寂寞。”
丹丹好意地看了夏强一眼,颔首说:“怪不得他欢喜你,你是会讨他欢喜!”
夏强笑着问:“他知道我们俩好吗?”
丹丹笑着说:“你说呢?”
夏强故意不笑:“那我怎么知道。”
“那你就是个傻子!”丹丹说,“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