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高大的关清风高嚷:“抓活的!抓活的!”他有阅历,明白抓几个俘虏有用处,万一同矿方谈判时手里能有点本钱。给他一吆喝,纪振生带着斧子队缴到了五六支枪,抓到了四个矿警。但是,也有纠查队员中枪扑倒在地上。斧子队快冲进公事房了,关清风瞥见两挺机枪狰狞地出现在公事房台阶前。机枪枪筒的烤蓝闪着蓝光,军警一片杀气聚在枪后。看那架势,今天资方又像十多年前那次[1]下狠心要大杀罢工的矿工了!保安队的机枪突然朝高处打了一梭子:“嗒嗒……嗒……”关清风牙缝里吸着气,一拽身边的纪振生,说:“小纪!不能硬拼!快撤!”机枪又来了一梭子,离斧子队头顶不过半尺高,人声乱哄哄,有的纠查队员刹住了脚,有的跌跌撞撞后退,也有拔腿吓跑了的……纪振生压住心惊,目喷怒火,剽悍地咬牙。本来恨不得豁上性命上前拼了,可是敌人机枪上阵,关师傅在身旁提醒,他觉得对。怕蛮干下去,损失太大,他一颗心就像浸在冰水里,忍痛下了命令:“撤!”他和关清风、梁凯、田树森押着活捉的那四个矿警断后。将四个俘虏做“挡箭牌”,拖着他们往后撤退,使保安队和矿警不敢开枪。
天空中吹着大风,有白脖子的黑老鸹凄凉地“呀,呀”叫着飞过。公事房前面的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冷风将地上的煤粉、尘土吹得到处飞舞。矿工们都不在了!留下了一摊摊、一滴滴成串的鲜红血迹;留下了矿工们、家属小孩们丢下的矸石、煤块、旧鞋、破帽……一场弹压,工人被打死五人,受伤的三十多人,被抓去了八人。
节振国和胡志发在惨案发生后半小时从林西矿赶回来。在傍晚朦胧的雾气中,他俩一进赵各庄,听到了发生的事,都大吃一惊,驾云使风似的赶到罢工委员会。
他俩匆匆由关清风、纪振生陪同看望了死难的矿工家属和受伤的矿工兄弟们。在阴暗、破烂的“锅伙”里,绰号“小山东”的吴三牛死了,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门。好几年来,他白天下井刨煤,晚上在“锅伙”里睡觉。一溜铺着破席的土炕,挤睡着几十个穷哥儿们;冬天一墙的霜,夏天满屋绿毛,虱子臭虫打疙瘩,蚊子苍蝇碰脑袋。吃的是生了蛆的臭咸菜和碜牙发霉的高粱米、玉黍粥。他挣扎着活过来了!现在,为了大伙的利益参加罢工,被枪杀了!包工大柜不让他尸首进门。包工大柜将“锅伙”名牌上写着“吴三牛”的一块名牌拿下来,冷酷地说:“他还欠着债呢!这小子!”街东的一间石垒的破旧潮湿的矮屋里,被枪杀的纠查队员朱光斗停尸炕上,乌黑的窑衣上浸透鲜血。炕边,有他生前相好的工友在吹唢呐和喇叭。他那病弱的女人和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在尸旁肩背抽搐哀声痛哭。这是按照乡间的风俗为亲人“吵灵”。哭声使人心酸,左邻右舍都来劝慰。节振国是个为穷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人,含泪看了,腮上的肌肉紧张地颤动,眉头儿圪揪着,一颗心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宰割。胡志发、关清风和纪振生也都心头火辣辣的忍不住泪水横流。他们丢下些钱和吃的给孤儿寡妇,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
一家又一家去过后,节振国被怒火烧红的眼睛里泛着泪水,跺脚连声地对胡志发说:“英国毛子和二毛子把工人欺负到家啦!这口气真叫人难忍啊!咱抬着牺牲了的穷兄弟游行,控诉他们的血腥罪恶,激励咱穷兄弟们的斗志!你说行不行?”
胡志发思索着点头,看看火罐子似的节振国,也看看白发苍苍的关清风和脸色铁样沉重的纪振生,说:“是该这么干!咱让罢工委员会来发动!”
天黑时,大风萧萧,天上星星隐没,气温骤降。在赵各庄大街上,怒气冲冲的节振国手执利斧,带着纠查队簇拥着罢工委员会的委员胡志发、关清风、节廷秀、蒋振元等走在前面,罢工的矿工们,用竹竿挑起血衣,抬着“小山东”吴三牛和朱光斗等的遗体,肃穆地游行示威。
寒风凛冽,衣衫褴褛的矿工们,心里像有烈火燃烧,个个表情严肃、沉重。队伍拥塞了街道,在飕飕冷风中铁流似的前进着。保安队和矿警护卫着公事房,缩着脖子不出来。公事房楼上亮着灯,见游行示威队伍来了,赶快熄灭了灯。矿工们对着公事房楼上高喊口号。春雷般的怒吼,使敌人战栗,震动了赵各庄。反镇压的示威游行使罢工的赵各庄矿工决心更大了!
被纪振生带领的斧子队抓来的四个矿警关押在工人俱乐部里,缴获的枪支也集中在那里。示威游行刚结束,保安第三署派人来谈判,要将抓去的八个矿工来换四个矿警和枪支。罢工委员会做了研究,当晚就将八个矿工兄弟换了回来。
这一夜,赵各庄上笼罩着更加使人压抑的悲惨气氛,有凄凉哀痛的妇女和孩子的哭声随着夜风飘传,听了叫人心酸、愤慨。
从俱乐部里回来,在胡志发屋里,节振国、纪振生和胡志发三人在摇摇晃晃的灯影里,围着炕桌上的小油灯默默坐着。他们虽然疲劳,却都没有睡意。灯火哧哧地爆着火花,三个人的脸面都看得很清楚。节振国和纪振生脸上的表情都是痛苦、刚毅的。胡志发吱呀吱呀地吸着烟袋杆,黑瘦的脸上却比较平静,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老练、沉思的神色。
纪振生双手托腮,绷着表情沉重的脸,舐着干裂的嘴唇,朴实地责怪着自己说:“老节,我成了无能之辈,没尽到责任啊!”
节振国摇摇头,怀里像揣着一锅开水,说:“不能怪你!”但又叹息一声,把心掏出来似的说,“当时不该撤!拆块砖是动土,推倒墙也是动土!看着西瓜不用刀切怎么吃?要是我在,干上了就干到底!咱纠查队有斧子!豁上再多死几个人也要冲进公事房杀它个人仰马翻!”
谁知胡志发听了,从嘴里拔出烟袋嘴,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那样干痛快是痛快!恐怕是肉包子砸狗吧?那样干,死的不是五个,也许是十个、二十个……”
纪振生转脸看着胡志发,想听他继续说下去。节振国圆睁着眼睛,似乎奇怪老胡怎么这样说,问:“那依你说,今天让他打死打伤咱这么多人,咱不跟他拼就算对了?”
胡志发点头,烟锅抽得“滋啦滋啦”响,有心计地说:“是啊!主要问题是今天我俩一离开,马上发生了包围公事房的事儿。无准备,无领导,来不及讲斗争策略。结果,离了辙,翻了车,白白让群众付出了血的代价!事情还得顺蔓儿摸瓜往下弄清来龙去脉。听说刘青山挑动了一下,第一块矸石是他扔的!是不是英国毛子和陈祥善通过刘青山之流搞的圈套呢?是不是矿方想用下马威镇住咱们好扑灭罢工的火焰呢?……”
纪振生插话说:“刘青山有嫌疑!包围公事房时也是他跑在最前头!”
节振国闭着厚嘴唇凝神想了一下,觉得胡志发的话说得透亮,可是满肚子仇恨翻滚,搅得他难受,暴躁地说:“窝着脖子没跟他们拼一死活,我总心有不甘啊!”
胡志发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老节!我看,既然发生了今天的事,敌强我弱,两挺机枪架着,上百支步枪和手枪对着咱心窝,咱要让自己的脑袋往灶火膛里钻,不聪明!小纪和关师傅都没错!”
纪振生歉意地说:“不!我没尽到责任!”他只恨自己当时带着斧子队却没法扭转局势。关师傅当时要他下命令撤,他是同意的。可是看到了“小山东”吴三牛和朱光斗等死得那么惨,他又激动得后悔当时撤退了!他也是个不怕死的好汉。老节不在,他感到自己干得太窝囊了!现在,心里充满歉疚。节振国就是痛快淋漓骂他一顿,他也心甘情愿承受的。骂他一顿,他心里反倒好受些。
节振国没再对纪振生说什么,浓眉下两只机智的眼睛看着胡志发说:“老胡,那你的意见是,咱不该跟他们拼命干,那咱还挂队干什么?”
胡志发缓缓地说:“不!当然应该跟他们拼命干!问题是怎么个拼法!他们有枪辖治穷人,我们却没有枪来反对它。我们怎么能硬拼呢?”
节振国不禁沉默着想:老周说过,八路军要来冀东敌后了。八路军要真来了就好了!……
窗外,风声在远处咆哮。破旧的小屋里似乎回荡着老胡的话声。节振国和纪振生体味着老胡的话,两个人同时又都想:是啊!以前,开滦每次发生大罢工,矿方总是用武力来镇压的。这次,只是过去的手法重演罢了!拿日本鬼子来说,侵略中国依仗的也是武力。老胡讲的的确是一条真理啊!……他们陷入思索,不约而同地点起头来。
胡志发继续压低着声音激昂地做着手势说:“没有金刚钻,不揽锔瓷器的活。咱现在手里只有钢斧。就是能弄到一些枪,目前也不能公开摆弄。何况,纠查队是七拼八凑刚组成的,没有严密的组织纪律,也不是一支有力量的队伍。今天碰上的是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和矿警。老节,倘若你在,你就是钢打铁铸,一个人能捻几个钉?凭你这匹夫之勇,就是刀枪不入,又有什么退敌妙计?”
节振国听老胡说他是“匹夫之勇”,心里想不通,威风凛凛地说:“妙计是没有,可匹夫之勇也能叫咱的对头心惊胆战!”
胡志发摇摇头,含着烟嘴,没完没了地抽,喷出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飘散,慢悠悠地说:“光凭这匹夫之勇叫人家心惊胆战有什么用?咱得对一万三千穷兄弟负责!决不做无谓牺牲。要把勇敢用到策略上去。英国毛子和走狗今天的弹压是想从赵各庄下手,来击破咱们打算实现的五矿同盟大罢工!这一点必须看清,决不让敌人得逞。矿方用枪杆子屠杀、镇压了!这可以使我们更加齐心的。今晚的游行就起了反镇压的作用。我们要更好地做工作。跌几个筋斗才知该怎么走路!热锅蒸馒头,要到揭锅的时候再伸手!如今馒头还没熟,不能乱伸手!”
节振国坐在那儿,沐浴着灯光,心头热血阵阵翻滚,浑身似乎都是劲儿,鼓起胸脯,深深地透了一口气,问:“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胡志发稳重平静地说:“我们应当好好合计一下,商量对策。纠查队要加强训练,咱们同敌人的斗争要努力讲求策略。大家锣鼓敲在一个点子上。敌人最怕五矿齐心实现同盟大罢工,咱就在这上面呼风唤雨,使罢工斗争沿着胜利的门道走下去!”
这时,大风将桑皮纸糊着的窗户吹得刷刷响。外边,夜更深,不但刮风,还在下细雪。风,是从荒漠的古长城外吹来的,带着虎虎的吼声,像是驰奔的兽群。它使人感到风暴的领域是如此的广阔无垠,它使人感到冀东地区都在翻滚,它使人感到新的斗争正在孕育、发展……
注释:
[1]一九二二年开滦五矿大罢工时,矿方血腥镇压,矿工死数十人,伤者更多。
【第三章】宝剑篇
春三月来了寒潮。
夜里,起了大风,接着,飘飘洒洒下了一场凝成细小颗粒的干雪粉。但到底已是三月中旬了,细雪随下随化,只能暂时薄薄地给地上撒上一层白霜,遮盖不了被煤屑污染了的黑黝黝肮脏的地面。
大罢工中发生了枪杀矿工惨案后的赵各庄,起了不小的变化。本来,“新工茶园”工人俱乐部周围,是热闹的地区。在那儿,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又小又挤的铺面。有小酒楼,有烟馆,有窑子,有洋货店,也有当铺、药房、杂货店。小吃的摊子,更是沿街摆着:卖牛肉的,卖豆浆、稀饭、胡辣汤的,卖烙饼、馒头、油条、花卷的,都有。更有挂着“麻衣神相”招牌的算命瞎子,高悬一只黄雀笼子,用黄雀衔签替人测字来招揽顾客,吸引着人去问问时运好坏。卖跌打损伤膏药的、玩猴戏的、耍武术讨钱的,也都常在这一带招场子。平时,这儿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有矿局的员司们带着家眷上洋货店,有包工大柜和查头子带着窑姐儿上酒楼,有日本浪人横行霸道,也有古冶日本宪兵队的便衣特务到处窥测活动。更多的是矿工和家属们,提着篮子、布袋来买油盐酱醋和柴米粮食。要饭的、告地状的伸出枯瘦的手臂,发出哀号声乞讨。于是,铁勺敲锅声、叫卖声、说话声、吆喝声,一切嘈杂的声音汇成了一锅粥……现在,不少店铺都关门了!有些小摊不摆了!人少了!一片萧条景象。“燕春楼”戏园停演了。那惯常能听到的悠扬的胡琴、锣鼓声,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这会儿消失了,格外使人感到寂静、凄清。白天,发生了枪杀工人的事件,夜晚起风飘雪,街上就更少行人。只有带着钢斧的工人纠查队,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时出现,放着游动哨。
当节振国、纪振生在胡志发家谈话的时候,在通往那条变得黑黝黝的东大街的僻静小路上,有一个人正蹒跚着步子,沿着撒满白霜似的雪粉的蜿蜒、湿润的小路往家走。大风呼号着,似在揶揄他,欺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