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六十上下年岁,花白头发上戴顶破毡帽,中等个儿,伛偻着腰,穿的是油渍麻花的破窑衣,趿拉着鞋,苍老多皱的脸上透露出厚实的气味儿。他的住处离节振国家很近,名叫乔老庆,是个井下挖煤工,老伴死了三年了,就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女儿桂香,今年十八了,长得挺俊秀,又聪敏懂事,平日提篮小卖,贩着香烟、瓜子、煮鸡蛋什么的,到“燕春楼”左近赚点零钱花,或者挎个筐子到矿上捡煤核、扫煤屑供作家用……今夜,乔老庆心事重重,把身边仅剩下的一点钱,到俱乐部附近的小酒店里买了三杯苦酒喝。他平日是个不喝酒的人。三杯酒下肚,人就晕乎乎的,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呀!人虽晕乎乎的,可是肚里的心事更沉重了。他走着走着,一边走,一边淌着热泪,心里有恨又有怨。他嘴里嗫嚅着自言自语,吹着冷风,迎着细雪。抬头望天,天是黑乎乎的,在撒落盐霜似的雪粉;低头看地,地上泥泞已经拌雪结成了滑溜溜的冰冻。他听到附近不远处白天被枪杀的井下工朱光斗家传出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撕裂了他的心,他的泪水哗哗地顺着脸上的皱纹流淌下来。
傍晚时分,矿司陈祥善派出了他的小狗腿子、在三道巷做查头子的白老三来乔老庆家找老庆。
桂香出去捡煤核、扫煤屑去了。矮黑的白老三撮着一张蟹壳脸,撸着袖子,凶狠地吆喝乔老庆说:“乔老庆!明天就去上班,听到没有?”
乔老庆袖着手坐在炕沿上,摇摇头,愣着声说:“我不去!”
白老三一斜眼:“好啊!你不去?这是陈矿司下命令这么干的!你要不去,就是存心难为我!你欠我的账,嗨嗨,我得叫你把闺女给我领去顶账!”
乔老庆是三年前在桂香她娘病死前,找白老三借了五块钱抓药给桂香她娘治病的。三年来,已经还过不少钱了!可是白老三放的是驴打滚的高利贷,他的算盘珠一拨拉,如今老庆连本带利还欠二十块大洋。
乔老庆为人忠厚,见白老三来逼债,刺的是自己短处,心里发愣,默默无语。
白老三龇牙咧嘴地说:“别死心眼儿了!只要去上班,你的账可以不还,工钱照发,有多好啊!你穷得骨头裂缝儿,罢工,你捞着些什么啦?白天你没看到?吃‘黑枣’去见十殿阎罗的不少吧?你也想吃一颗尝尝?”
乔老庆老实,可也挺固执,结巴了半天,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了个:“不!”
白老三“唰”的沉下脸儿,一拍破炕桌,狠狠地嚷起来:“不?好吧!不还账就去上班,不上班就把你闺女领去顶账!你跑不了!你那闺女十八了吧?黄花丫头,正是窑子里愿要的时候,我跟‘二郎神’一说就来带人!”
“二郎神”是赵各庄上开窑子的一霸,他有股黑势力,鬼子、汉奸、地痞、流氓都结交,手下打手一大帮。他眉心间,跟人打架时被人砍过一刀,留下了眼睛大的一个刀疤,所以得了“二郎神”的绰号。乔老庆知道:去年,他开的一个窑子里,有个窑姐儿受不了虐待偷着跑了,给他抓回来,用铁棍打断了腿,又卖到胥各庄一个土窑子里去了……
一听白老三威吓,乔老庆更愣了!老实人也有发急的时候,“乒”的一拍炕桌:“白老三,你不要逼人太甚!借债还账就是,别的休想!……”
白老三明白这老头儿的脾气耿直,瞪着眼,举手把炕桌拍得加倍响:“好哇,随你挑吧!夜里我再来!”他横眉竖眼恶狠狠地走了。
白老三刚走,桂香捡煤核回来了,见爹愣愣地坐在那儿,失魂落魄,眼圈红红的,不禁关切地叫了一声:“爹!”她放下煤筐和麻袋、铁簸箕、小扫帚,走过来温柔亲热地问:“爹,怎么啦?”
乔老庆心里像揣着黄连,好苦呀!桂香这姑娘,从小懂事,能体贴爹娘的苦楚和困难,没张过口说要吃什么,要穿什么,没忤过爹娘的意。三年前,她娘一死,这孩子就成了个无娘的闺女了!想起这,老庆不能不伤心。她娘死时,病得厉害,老庆和桂香守了一夜。到天刚明的时候,她娘要咽气了,一个劲儿气喘,对老庆说:“好……好把闺女拉扯大……吧!”又紧握住桂香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娘……不行啦!跟着爹过吧!爹……年岁大,要多……照顾着他些……”
打那开始,父女俩秤砣不离秤杆,相依为命。桂香更懂事了。见到爹,总是更亲更体贴。她想娘想得心里难过,也不在爹面前露一点意思。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啦,就跑到庄东南乱坟岗里娘的坟前偷偷哭一场,可回到家来,见到爹,怕爹伤心,又是满面亲热的笑容了。
如今,陈祥善要工人复工,给了白老三破坏罢工的任务。白老三来威胁:不上班就要让桂香去抵债。白老三不说得很清楚吗:“黄花丫头,正是窑子里愿要的时候!”能把闺女往“二郎神”那火坑里送吗?当然不能!可是这挂队罢工,是赵各庄矿上一万三千穷哥儿们大伙同意干的事儿,我乔老庆能出卖大伙,自己去上班吗?怎么也不能呀!……可是,白老三说了:“不还账就去上班,不上班就把你闺女领去顶账!”我乔老庆哪来的这二十块大洋呀?何况眼下大家挂队了,工资不开,大家吃的都成了问题,向穷兄弟们谁去告借都不合适,开不了这个口,也找不到这个还债的门路呀!……怎么办呢?……
闺女一回来,叫了两声爹,问起“怎么啦?”乔老庆一肚子委屈,只觉得对不起闺女,又怕说出来让闺女难过、着急,强忍住心里的哀怨悲愤,摇了摇头。一摇头,泪水也就成串地流下来了。
桂香两只聪敏的眼睛看着爹,觉得爹今天跟往常有些不同。往常,爹下井受到查头子的欺侮回来,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往常,逢年过节,爹想起娘来,也有落泪的时候。可是今天是为什么事儿呢?呵呵,是了!桂香想:准是罢工后今天下午矿上开枪弹压,打死打伤了那么多人,爹心里难过呀!这一想,桂香心里也难过了。先一会儿,她去捡煤核、扫煤屑时,见到“小山东”吴三牛的尸体掩着芦席放在“锅伙”外面的地上,也见到朱光斗等几家的亲属都在呼天号地凄凄楚楚哀哭,去看的人也陪着掉泪,有在那儿焚化纸钱锡箔的……当时,她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袖口拭泪也都拭湿了。现在,见爹这么睁着伤心,她眼眶又湿润了,忍不住悄悄弹泪。
老庆见桂香掉泪,心里更酸,想把事儿告诉闺女,刚说了一声:“桂香!你……你命苦啊!……”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抽搐起来。
桂香听爹讲这样的话也不止一次了。爹平日常怨自己太穷,在这英国毛子开设的人间地狱里下窑刨煤,让桂香受尽了洋罪,桂香总不要爹说。说这些干什么呢?除了叫爹伤心,又有什么用呢?这能怨爹吗?要怨,就得怨英国毛子资本家,怨矿司陈祥善,怨包工大柜、查头子那些坏蛋,也怨侵占了冀东的日本鬼子和汉奸殷汝耕这伙害人精呀!……听爹又说“你命苦啊”,桂香马上噙着泪水回答:“爹!我不怕苦!……”因为没猜到爹为什么伤心,桂香算计着趁这会儿提篮到大街上,可能在小馆店周围还能卖几盒香烟,就安慰乔老庆说:“爹,您别难过!我去卖几盒烟,一会儿回来就给您办吃的!”见爹也没吱声,她提起小篮,温柔地看看爹,招呼了一声,就掀帘走了。
桂香一走,乔老庆更伤心了。他独自抱头痛哭了一场,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外边有人咋咋呼呼地高声招呼罢工的工人快去参加示威游行,他不禁擦干了泪,惶惶惑惑地出了屋,上了街。
北风冰凉地一吹,他打了个寒噤。想来想去,心里还是没有主意。天黑了,罢工委员会领导的游行示威已经开始,街上人潮如海,他也走进了队伍,随着高喊口号,这倒使他振奋起来了。但跟着走了一圈,队伍散了,他又独自踯躅在街上了。他走着走着,肚里早饿得唱空城计了,穿着破窑衣,身上冷得直打哆嗦。他不想回家去,回去怎么对桂香说呢?回去要是白老三又来了怎么办呢?他在街上逛着逛着,逛了很久。他摸摸兜里,就那么几个零钱,最后,经过俱乐部路东那爿小酒馆门口,闻着一股触鼻的酒香,他忽然一掀棉门帘,进去买醉去了!
他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他也不会喝酒,可是一下买了三两高粱酒,也没要一碟下酒菜。他痴痴地看着酒,慢慢地喝着,眼面前一会儿出现了白老三那凶恶的蟹壳脸,一会儿出现了“二郎神”那眉心间带着刀疤的狰狞相……他在小酒馆里坐了很久很久,三杯苦酒下肚,心里却反而更加空空洞洞,更加凄惶不知所措了。他记挂着桂香,又愁着夜晚白老三再到家里会不会欺侮桂香,想回去可又脚步沉重。出了小酒馆,一步一犹豫地往家蹒跚地走着,喝了酒更增加了悔意,觉得自己平日从不酒沾唇,今天万不该为了浇愁喝酒。真是一文钱逼死硬汉呀!他恨恨地想:哪天咱们做窑的才能不做牛马呀?……
他仰脸看看天色。天变了,星星早隐没了!起着大风,忽然干冷的细雪粉落在脸上。夜色像是一片浩瀚的黑水洋,黑漆漆的没有边岸。他的心情也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黑漆漆的找不到一点光亮……
他边想边走,边走边流眼泪。迎着冷风,迎着细雪。想回家看看桂香,桂香等爹不回家一定着急了。可是,他又不想回家,回家怎么向桂香说呢?回家要是白老三来了又怎么办呢?……正愁眉苦脸地走着,忽见暗处闪出一个黑影来,是个矮子,两手叉腰,八叉开腿,朝乔老庆面前一站。
这一带背静幽暗,乔老庆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真是冤家路窄,偏是矮黑粗壮的白老三!白老三叼根香烟,头戴毡帽,冷冷地发出一声冷笑,说:“乔老庆,怎么样?上不上班?”
乔老庆酒意全消了,愣在那儿,一脸皱纹,说不出话来。
白老三鼻子嗅了一嗅,冷笑一声:“呵!喝酒了?有钱喝酒没钱还债?”
乔老庆仍说不出话来,喝过酒的脸憋得更红了,说啥好呀!
白老三骂了一句,上来动手,一把揪住乔老庆的衣领:“走!你上班,就好说;不上班,到你家带你闺女去!”
乔老庆用手拽脱了白老三揪衣领的手,说:“债!我过些日子就还!”
白老三又当胸一把揪住,绷起脸:“走!上你家,我拉你闺女卖给窑子去抵债!‘二郎神’等着哩!”
老庆拼命挣扎,“哎呀”“哎呀”的,同白老三揪在一起。没想到正在揪打,背后响起了桂香那清脆惊讶的声音:“爹!——”接着,脚步声踢踏跑过来了。桂香看到白老三正在揪拽住爹,上前动手去抓白老三揪住老庆衣襟的那只手……原来,桂香在家蒸好了玉米面窝头左等爹不来,右等爹不来,心里越来越不放心,就上街来找了。这不,正遇到爹被白老三揪住不放两人打成一团呢!桂香就帮着将白老三揪着爹衣襟的那只手扳开甩脱了。
白老三火冒三丈,哧的冷笑一声,用两只凶狠的眼睛瞅着桂香高嚷起来:“好啊!正要找你哪!走!你自己送上门来得正好!”
冷风渐小,但仍在吹;细雪渐稀,也仍在飘落。
乔老庆一扬下巴,说:“桂香,回去,让爹跟他说话!”
桂香也有股刚强劲儿,昂头说:“不!白老三!你说什么?”
白老三冷笑道:“说什么?你们欠了我二十块大洋,我让你爹明天下井上班,他不干!要是不干,今夜就拉你卖到窑子里去顶债!”
桂香又气又恼,脸通红,顿时明白了,怪不得爹今天表现得跟平时两样哇!原来爹给这条地头蛇逼着有心事呀!桂香眉毛一拧,括辣松脆地说:“上班咱不干!跟你去顶债你也别做梦!这钱,我们还!”
白老三眼一瞪,伸出右手:“好!拿来!丫头片子!”
桂香一咬唇,说:“今天没有!等罢工胜利涨了工资就还你!”
白老三耍赖了:“没有就上班!要不你马上跟老子走!‘二郎神’等着你去接客呢!”说着,上前就动手动脚,一把要揪桂香那乌黑的大辫子。
桂香举起右手,使出浑身劲儿,“啪”的一个耳光,打在白老三左脸上,打得白老三“哎哟”“哎哟”连声喊,又是骂,又是跺脚,上来动手拽桂香。乔老庆连忙上来帮桂香,在滑溜溜的雪地上,三个人扭成一团,难解难分。
静悄悄的这条背街,本来没有行人。忽然,从小岔路口走出来一个肩宽背厚、中等个儿、方圆脸盘的人,走路步伐矫健,浑身都是劲儿,呼呼啦啦一阵风就到了跟前。桂香眼快,噙着泪水,高叫一声:“节大叔!”
乔老庆还没顾上回头看节振国,那白老三瞅见来的是节振国,已经心虚腿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突然脚下加油“哧溜”逃跑了。
节振国叫了一声:“桂香!”也没追赶白老三,上来扶着乔老庆,先问伤着哪里了没有,又问是怎么一回事。
乔老庆落着泪一枝一瓣地诉起苦情来。节振国听了,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浑身滚烫发热,攥着拳,哎呀哎呀地哼了几声,又把插在腰里的那把雪亮的钢斧摸了几摸,最后,捺下怒火,对桂香说:“桂香,扶你爹回去!不要怕!这事有你节大叔做主!”又对乔老庆说:“老庆大哥,陈祥善下午刚动枪杀了人,这又在暗中使劲儿找人下井,想进一步破坏咱的罢工!你不上班,是忍痛为大家。你这样做,对!有咱矿工的骨气!你的难处也就是我节振国的难处!你快回去睡吧!不用担心!你欠白老三的阎王债,咱们还他!明天中午,我送二十块大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