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风将滴着水的雨伞倚在门边,又将陪薇娜刚才到服装店买的一条黑色成品中长纤维裤和一件成品丝棉对襟袄外加一件藏青色涤纶中西式棉袄罩衫放在自己那张钢丝床上,笑着说:“我一个人住,已经觉得很宽敞了,十七平方米!经济实惠,我不需要太大的房子;太大了反而成为我的负担。我没有时间整天去打扫摆弄!”薇娜摇着头,笑着说:“我发现你的理想、信仰,像一种安慰自己的宗教。”艾风开亮了电灯。这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光景,但因为天雨,室内光线很暗,电灯一亮,金光照亮了全屋。艾风说:“我的理想和信仰与宗教不同。宗教是麻醉人的鸦片,它常同追求个人的幸福解脱个人的苦恼有关。我的理想和信仰没有利己的因素。我总觉得没有理想和信仰,人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没有理想和信仰,世界也就停滞不前了!你是作家,没有思索过这么一个重要问题吗?”他一边说,一边拉过一张藤圈椅,说:“薇娜,快坐吧!”
薇娜思索着艾风的话,又打量着艾风的房间。这里没有洗澡间,没有盥洗室……一进门,就是一只衣架,上边挂着些大衣等物,靠南面窗口,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旁是三个简陋的书架,架上堆满了书;靠北面的窗口,放着艾风那张黑色小钢丝床,床左边,有一只五斗橱,右边是一只小床头柜,柜上放着一只收音机。床头柜旁,是一只箱架,上边一连叠着三只箱子,房里有两只藤圈椅和两把椅子。写字台上有盏塑料蓝花罩的台灯。书架上除了一只小镜框里放着一张周恩来总理的相片和一只闹钟,还有些石刻的飞马等工艺品。写字台上放着两盆仙人球,一盆水横枝。粉墙洁白,一面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一面墙上挂着一只金色的雕花镜框。薇娜不禁立起身移步上前去看照片了。
镜框里放的是艾风和郑茜在外滩江边合拍的一张放大照片。薇娜叹息地看着照片,真诚地说:“啊!这是茜茜!她真美!我一见就爱上了她。”照片上的茜茜,同艾风并肩站着,背景是宽阔的长江和天空。江上远处有些船舶,郑茜眼睛微微眯起,秀美的面孔上有一种向往未来的神色。风将她那朴实齐耳的短发拂向脑后,风姿动人。薇娜站在照片面前,对着茜茜的像默默无语。
艾风在给薇娜泡茶,当他拿着茶叶放进茶杯里的时候,耳际好似响起了当年到郑扬家去时郑扬对着亭子间高喊茜茜泡茶的声音:他眼前浮起幻觉,似乎听见茜茜“嗳”地答应一声,从亭子间里轻轻移步走下楼来。看着薇娜站在茜茜的照片面前,他默不作声。泡好了茶,又拿出抽屉里一包苏州松子糖来,招呼薇娜说:“喝茶吧!吃点松子糖!”他记得薇娜和他两人在大学时,都是爱吃松子糖的。薇娜拿了一块松子糖含进嘴里,说:“哦?你这嗜好还保留着?可我这几年连喝咖啡有时都不加糖了!”
两人对面坐在两只藤圈椅里,都沉默着,喝着茶,吃着糖。屋檐上的滴水声淅淅沥沥传来,房里显得有些阴冷。薇娜塞一塞大衣领子,拽一拽大衣下襟盖在腿上,说:“你的生活太简单了!”艾风点头,说:“已经习惯了!”薇娜问:“谁照顾你呢?”艾风扬扬两只手,说:“自己!”薇娜叹了一口气:“你自己洗衣,自己办饭吃?”艾风摇摇头说:“饭,一般都在食堂里吃。学校的食堂办得不坏!”薇娜说:“你没有电视机?”艾风笑了,说:“老实告诉你,买我还是买得起的!但有了电视机,也没有时间看!”薇娜看着艾风两鬓的白发,眼神里带着怜悯,说:“你也上年岁了!没有汽车,没有电冰箱,没有空气调节器,许多生活必需品都没有……”艾风能理解她那种感情,笑笑,递块糖给薇娜说:“不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当然,我感激你的关心。……”
听着雨声,薇娜叹一口气,突然问:“你没有小艾艾的照片吗?”艾风摇摇头:“‘文化大革命’里全遗失了!包括你和我在海边拍的那张照片。本来茜茜一直珍藏着的,也丢失了!”薇娜朝墙上茜茜的照片看着,真挚地说:“我该带一束鲜花来的。我虽然没有见过茜茜,但今天看到她的照片似乎早就认识她了。当然,她是一个共产党员,但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呢?可惜她去得太早了!”艾风点头,也看着墙上茜茜的照片,说:“她和你一样,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雨声急了,像细沙洒在地上似的发出“沙沙”的声音。薇娜忽然说:“今天是礼拜天,你有空,我也有空,冒着雨玩到现在,我真高兴。明天起,我就不自由了。有几位中国作家要陪我一星期,要开几个座谈会,有的刊物想发表我的一些作品,有些作家要介绍我认识几个翻译家,他们还要请我吃饭,要邀请我到苏州、无锡、杭州玩一次。这样,我和你在这几天里就没有空见面了。你抄个电话号码给我,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艾风点头,将学校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递给了薇娜,薇娜将纸条放进手提包里。她看着艾风,默默无语,一口一口地喝着艾风给她泡的清茶,心里忽地又浮上了一种梦幻似的感觉。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屋里只有书架上那只闹钟的“嘀嗒嘀嗒”声和屋外“沙沙”的雨声。薇娜忽然下了决心:她是寻找失去了的爱情来到上海的,她对艾风的爱仍像三十年前同样热烈,但是经过三十一年的分离,她对现在的艾风了解得太少了。她必须来看一看艾风,看看他变了没有,变了多少,她同艾风之间看看是否还能……昨天初见艾风,她太激动了,以致昏厥过去。但她对艾风印象很好。艾风苍老得多了,风度气质没有变。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两人在雨中合打一把伞同游旧地,追忆往事,现在她感到心里的话不吐出来是不行了。她的心潮汹涌,感情激动,声音有点嘶哑,脸也绯红,说:“艾风,我曾经问过你,知道我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现在我想告诉你……”得到艾风眼神的鼓励,她怀着深情继续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我在想,在时间上,我们都不是富翁了!可是,我们能不能重新夺回失去的爱情和幸福呢?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艾风看着薇娜的眼睛,诚实地点头,说:“我考虑过。”
薇娜的声音颤抖了,似是承担着无法负荷的压力,问:“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艾风坦率地说:“我能感觉到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而我确实还是爱你的。可是,我想,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并且各自都有过一段沧桑。现在,我们彼此的差别有这么大。尽管这么做在我不是没有痛苦的,但考虑再三,我觉得还是让我们保持着当年纯真的友谊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让我们的友谊永存吧!”
“友谊能代替爱情吗?我在寻求真正的爱情。我像茫茫海洋上漂泊的一只小船,想靠岸了,我需要一个家!你说这些话太理智了!”
艾风摇头,说:“我比较理智,但并不是没有感情。”
薇娜摇头,说:“艾风,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你已经两鬓白发,也需要有人爱你、料理照顾你了。我在想,只要我们善于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们还是可以很幸福的。我们的爱情仍像从前一样的纯洁、浓烈!”她突然移身上前,艾风仓皇站起,薇娜已投入艾风怀里。她双手攀抚着艾风的宽肩,热情地说:“你知道,我现在,除了爱情和幸福,什么都有!我有钱,有名望,有房地产,有事业。我们结婚,你跟我走,我们到美国,那里有可以提供你工作的条件,你可以好好利用今后的岁月,你是一定可以做一个大作家或大评论家的。就凭你这三十一年的丰富生活,就可以写出十大厚本长篇小说来。我可以降格做你的助手,你比我有才华!……”她用双臂搂住艾风的颈项,把头埋在艾风的胸前,她的散发着浓烈香水味的黑发触及艾风的面颊。她继续说:“答应我吧!艾风!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思念着你。我在下决心回来前,就料想到这一天。你和我现在都是自由的。我虽不是基督徒,但我觉得这是上帝的意旨。”她仰起脸来看着艾风的脸。艾风的脸上似有激动也有痛苦。她说:“怎么?你不愿意吗?只要你一点头,我那美国的住宅就是我俩的家!”艾风被薇娜的建议惊呆了,说:“薇娜,你应当了解我!”艾风的双手轻轻抚摸着薇娜的肩膀。她那秀发撩弄着他,她那馥郁的香水气味刺激着他。但是他克制地微微摇头说:“薇娜,我爱你,可是,你说我能像你所说的那样做吗?”薇娜身子颤抖,两串晶莹的泪水挂下腮来,沾湿了艾风胸前的衣襟,眼里流露出哀怨。
艾风劝慰着说:“薇娜,我是爱你的,你在我的往事和记忆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我珍贵你对我的感情,但……”薇娜不要他说下去,忽然昂起脸来,说:“我不要你说了!我要你答应我。”她双臂紧搂住了艾风,用带泪的眼睛紧紧贴住艾风的脸。屋外,雨声还在淅沥。她希望他吻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艾风克制住感情,理智地将薇娜扶到藤圈椅上,温存地说:“薇娜,如果我说我不爱你,那是欺骗你,也是欺骗我自己。可是,我虽然珍贵你的爱情,在我心上,高于一切的却不仅仅是这个。”
薇娜坐在藤圈椅上,失望地昂头看着艾风,说:“怎么?难道这么些年来,你吃的苦,你遭到的不公正待遇,不能使你有一点儿的回心转意吗?”艾风站在她面前解释着说:“我重视爱情,我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但是,我如果把我对祖国的爱、对革命的爱都给你,你是承受不了的。我们各有追求,我感到,我们还是保持这样的友谊好!”
薇娜用一块雪白的绣花手绢捂住脸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她本来以为提出这些问题应当像是咀嚼着甜美的糖,但终于发觉满嘴全是苦味。艾风见她这样,心里很难过,他很怕伤了薇娜的心。可是又不愿隐瞒自己的襟怀。按他的感情,他何曾不想拥抱薇娜,可是,他觉得不能这样做。他只是想,对薇娜说清楚,让薇娜充分了解自己,原谅自己。他觉得薇娜是会理解他的。现在,薇娜伤心地哭了,哭得他心也乱了。他只得劝慰地说:“薇娜,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回忆、往事,在我的心上都占据着不可磨灭的地位。但我到底是一个革命者,我从来没有靠过去的记忆活着,支持我生活并斗争的是眼前的现实,是一种超乎男女之间的爱。我指的就是对祖国、对革命、对我们的中华民族的爱。为了这,我付出过代价,但我并不后悔。我愿意把自己的有生之年,全部献给她。因此,我不能离开她!”
薇娜止住了哭泣,拂一拂鬓边的乱发,恢复了原有的端庄,说:“虽然我入了美国籍,但我并没有忘记中国,远离中国三十一年,我对中国有说不出的怀念。但现在,我的事业、成就、财产,一切全在那儿。我是竭诚地想把我的一切变成你的,谁想到你竟是那样固执!”艾风在她对面的藤圈椅上坐了下来,说:“薇娜,我仍是爱着你的。但是我似乎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所珍贵的是你所鄙弃的,我所鄙弃的却是你认为了不起的。我情愿和我这目前还是贫穷落后的祖国站在一起,而不愿到那边去享福。你知道,大雁还眷念故土呢!”
薇娜叹了一口气,无限温柔凄切地说:“爱情的价值高于生命,对于我,就是这样。法国诗人克雷蒂安·德·特洛亚写的骑士传奇《郎斯洛》里,那个亚瑟王的骑士郎斯洛为了寻找他所热爱的王后耶尼爱佛,他不惜牺牲骑士荣誉,不骑马而坐上小车,又冒生命危险爬过一道像剑一样锋利的桥。我现在比他还要痴心……”艾风默默地没有回答,他看出自己刚才的一些话和行动伤害了薇娜,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薇娜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感到悲哀!但是,艾风,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刚才对你说过,明天起,一个星期内我没有空,要参加些应酬,这段时间我恳求你好好想一下。我回来后会打电话给你的,那时你把考虑的决定告诉我好吗?”
艾风点点头。
薇娜神情恍惚地说:“请你打个电话替我叫一辆的士。我想,我该回去了!”她听着屋外的雨声。雨更急更大了。在她的心里,这时候,充满了迟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