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风从薇娜那寂寞、凄清而又掺杂着柔情蜜意的眼神里看出她的真诚。听她说起日记,他明白就是她来信提到过要给他看的在九龙、香港那段生活的记事。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艾风还不太明白详尽的经过,当然迫切想知道究竟,他欣慰地点头说:“好!过一会我就去饭店拿!”他见薇娜的嘴唇有点干燥,问:“想喝点水吗?”薇娜摇头,艾风说:“等一会我送东西来时,给你买点水果和橘汁来。”薇娜笑笑表示感谢。于是又沉默了。她在想:他真能克制感情……他在想:唉!过去的已过去了!现在,需要的是理智,都是上年岁的人了!历史造成的距离,是永远无法弥合的。他本来可以走了,但薇娜望着他,使他难以移步。这双眼睛,三十一年前,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经向她说过:“如果我是画家,一定画出你这两扇灵魂的窗户,取名《眼睛》,就是一幅千古不朽的名画!”可惜,她的老父虽然是一位名画家,虽然为她画过许多幅肖像,在他看来,却没有一幅真正画出了她那美得出奇的两只眼睛。而现在,他又面对着这两只眼睛了!心里凝聚着复杂的感情……
一个胖胖的女护士轻轻地推车送药进来。送来的仍是镇静剂。她将两颗白色的小药片递给薇娜,有礼貌地轻声对艾风说:“同志,该让病人休息了!”艾风点头,向薇娜说:“一会儿,我给你送东西来时,就不上楼来看你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正巧是星期天,我早上就来看你!”
薇娜点点头,伸出手来,让他握住。叮嘱他说:“早一点读一读我的日记。”眼圈红了起来。
他频频点头,放下她的手,给她塞好了胸前的白色被褥,怀着一种异样的感情,告别出来。
往事像炊烟袅袅升起在薇娜面前:那一年她生了肺炎,起先住医院,后来在家里疗养。家本在九龙,不久迁到香港,住在跑马地山光道,住屋是丁大卫提供的,是一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有两大间朝南的大画室。九龙和香港两个住处的信箱,都在楼下。丁大卫有开信箱的钥匙,所以他就有可能将艾风的来信全部掐去;他也可以利用她卧病在床的机会,替她寄信。他将她给艾风的信件全部掐掉。最后,他偷走了她与艾风的那张合影,撕去半面,伪造她的笔迹写了信给艾风,同样也用艾风来信的信封给她放进撕碎了的她的照片……想不到一场肺炎,竟造成了终生遗恨!
稍后,病刚好不久,偏偏又出了不幸的事。一天下午,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在老画家出门去海边写生时拦住了他,要挟地说:“你的画展很成功啊!一张油画就能值成千上万元!我们是从调景岭难民营来的!韩战激烈,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你要认清形势,借十万元我们用用!……”老画家气恼地说:“我不问政治,也借不出这笔钱!”两个打手纠缠了一通,见老画家高声说要叫“莫差”(香港对印度警察的称谓),竟在老画家腹部捅了一刀。幸亏丁大卫发现后,将老画家送到医院,殷勤照顾。受到艾风这件事的打击,又遇到了爸爸受伤,她对丁大卫自然心怀感激。老画家的伤很重,转成败血症后,在一个夜晚离开了人世。丁大卫一手包办了丧事后,对她紧追不放。她也无从解释,是因为感恩图报呢,还是因为孑然一身感到孤独,抑或是因为爱情上遭遇挫折渴求爱抚上了虚情假意的当!——在当年深秋十一月里的一个傍晚,她很自然地撤销了心上的防线,让丁大卫乘虚而入。富有艺术气息的她,在老父死后,由于生活的不幸,驱使着她除了写作以外,常从领略大自然的美丽中,求取安慰与陶醉。那年十一月初,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撒旦留下的创伤》在香港出版了。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红霞变幻。丁大卫用庆祝她的处女做出版的名义,送了一束通红的玫瑰花给她,告诉她:“我已经让一批小报记者写评论文章给你的处女作捧场了!”他说了许多许多要永远爱她的话,将一枚嵌有宝光闪烁、三克拉多的金刚钻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于是,她和他结合了。
丁大卫同薇娜去澳门、马尼拉和美国旅行结婚度蜜月,并在美国定居。在长岛附近购置了一座有小花园的二层楼高贵住宅。但这个花花公子不会永远固定爱一个女人。不久他就沉湎在被称为纽约“不夜城”的四十二街上那些夜总会、酒吧间和赌场中,花天酒地,纸醉金迷,露出了纨绔子弟的本来面目。当薇娜知道这一切以后,她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只是布置了一个幽静的书房和一间洁净朴素的卧室。她拒绝丁大卫进她的房间,白天写呀写呀,一直写到深夜。然后,独自就寝。丁大卫寻欢作乐,喜新厌旧,倒也感到逍遥自在。时间一长,丁大卫就感到不合算也不自由了。三年以后,终于离了婚。而这时,薇娜已经成为蜚声国外的女作家了。她在香港继续出版了《宝石蓝》等小说集。她的《撒旦留下的创伤》已经译成几国文字出版。她将自己的不幸寄托于事业,从写作上求取安慰。人们评论她的作品说:“行文流畅细腻,在含蓄的讽喻中流露出淡淡的凄婉。善于写景,情景交融,色彩如画。故事写得诙谐深沉,不露雕琢的痕迹,结尾往往既非悲剧又非喜剧,她小说中的主人公每每陷在进退两难的窘态中能给读者留下颇多回味的余地。把她归入任何流派都是困难的。她有独特的风格。”她成名了!追求她的大有人在,有华裔美国人,也有道地的白人。已有近八十年历史的纽约总店设在曼哈顿区第五街及第十八横街交口南面的著名的书商巴恩斯及诺伯(Barnes and Noble)公司下属一个联营书店的经理,看中了薇娜,说:“谁同她结婚,准就像开采了一座金矿。”因为薇娜继承了父亲的“人体美百态”的全部名画。她父亲的画为一些国家的私人收藏家们所珍视;同丁大卫离婚,人们就传说她可能拿到了一笔惊人的巨款和珠宝;何况,她自己又是一位多产的名作家。……可是,薇娜对那些来献媚讨好的男士们,一概拒之于千里之外。她在长篇小说《预言的代价》里,写的故事是:在纽约,一个富裕的女作家受了一个男子的欺骗,她发誓永远不再同男子相爱。但因为她富有,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的一个好友预言她决不可能摆脱男人的纠缠,她一定迟早还会结婚。她为这事与好友打赌,期限是五年之内,赌注是双方的全部财产,并且请了律师做证。为了赢得赌注,她的好友暗中怂恿更多的男人来纠缠她。因为她有钱,男人也像蜂蝶般地围绕她。最后,她终于又被一个男人追上。但当这男人发现她的财产将作为赌注输掉了的时候,马上就又遗弃了她。她上了第二次当,也赔掉了全部财产。她在上当后慨叹地说:“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这万恶的金钱社会!好的是从今以后,我不可能再上当了!”她处在尴尬的境地中,问她的朋友:“你还敢同我再赌一次么?”好友笑道:“不敢!因为你现在太穷了!”书中借女主人公之嘴所说的“只能怪这万恶的金钱社会”,是她洞察种种罪恶后的结论。她是借自己的作品在给自己讲述教训和经验。……那些进攻她的男士们一个个失败以后,发表感想说:“这是一个美丽的机器人!只会工作,没有感情。”
光阴似水,年复一年,摩天楼的万家灯火,流水般的汽车队列,自由神像的美丽剪影……她从青春年华进入中年,事业上的成就像春风抚拂着她的心田。但每当夜深人静,心上总像海潮汹涌,潮上来,心头无法平静;潮退时,心上就像寂寞的海滩,留下了许多被潮汐抛弃下来的小生物。而这些生物,啮呀、爬呀,常使她彷徨、疼痛、酸楚。心的海洋是不会干涸的。心上的海潮忽起忽落,使她常常眼睁睁地等着黎明到来。在中美建交以后,她多方打听艾风的下落。当她知道艾风尚在人世,取得联系以后,感情终于像火山似的爆发了……
记忆就像雾中的远山,渐渐清晰起来。她似乎看见了烟雨蒙蒙的江南杏花春雨,似乎看见了杨柳依依的姑苏园林胜景。……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当艾风来送漱洗用具、兔呢长毛大衣和吃食等给她的时候,忍不住还是上楼由护士陪同进入她的病室来了。他看到:薇娜安静地睡熟了,面容平静,但眼角带有泪痕,泪水还没有干。……
(七)薇娜在九龙、香港的部分日记,一九四九年七月下旬—十月底。
艾风回到家里的时候,天上洒下细碎的雨花来。他进了屋,“啪”地开了电灯。这是中学里医务室旁的一间平房。原先是谁住的,他不清楚。但墙上还留着十年浩劫的痕迹——有大字报未撕尽剥落的残余,有用红笔、墨笔写在墙上的“打倒保皇派”“打倒×××”之类的笔迹。艾风本来住在石门路附近一个小小的里弄的三楼上,艾艾和郑茜死后,他一人住在那里不免触景生情。被任命为这个中学的干部后,那儿离学校又远,他就将屋子分让给了两位要结婚的教师,自己却搬到学校里这间蹩脚的小屋中来了。他的书,在“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时遭了劫,那历来是他的最大的一笔“财产”,搬到学校这间小屋里,家具多了也用不着,他只搬了床、桌、书架、椅子等一些必用的简单家具,别的就都留给那两位要结婚的教师分用了。
雨声淅沥,他把手里拿着的薇娜的日记和顺路回来时买的面包放在桌上。墙上镜框里,放着的是一张郑茜和他在黄浦江边合拍的照片。茜茜那温柔明净的眼睛似两汪清泉凝视着前方。艾风看了一眼照片,微喟了一声,就去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坐在桌前啃起面包来了。本来,六点钟去找薇娜时,薇娜信上说是同他一起就在饭店餐厅里吃晚饭的。可是薇娜晕厥送进了医院,耽误了吃饭,他就只能吃面包了。这在他也是常事,一个光棍,生活向来是简单化的。夜雨灯下,往事随着淅沥的雨声,全上了心头。他啃着面包,打开了薇娜这本绿簿面的螺旋本,纸张已经发黄,娟秀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他选那些薇娜用红铅笔做了“△”记号加有红笔批语的日记阅读起来……
1949年7月15日,九龙
躺在病床上犹如躺在郁闷的深谷之中,我动弹不得。多想看看蓝天、大海,奔跑、吹风,爬上维多利亚峰啊!害人的肺炎,折磨得我够苦的!这些天,来医院看望我的人太多了!多得使我厌烦。我不愿意看见那些市侩的、酒肉气的脸孔,不愿听那些肉麻的、讨好的声音。今天上午,爸爸由丁大卫陪着,来到医院,丁大卫自己驾驶着他那辆奶油色皮尔卡来将我接回了家。丁大卫是西装革履,彬彬有礼,表现得极有教养,总是要送一些礼物来,也总是能讨得爸爸的欢心。但他的意图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对爸爸的崇拜?他并不是不知道我和艾风的关系。如果他有非分之想,钉子会碰得他淌血的!
现在,我躺在自己床上了。医生叮嘱还得卧床继续治疗。家里雇了个广东大姐,是丁大卫介绍来的,十九岁,名叫翠靓,长得小巧玲珑,黑黑的皮肤,打一条油光大辫,能说广东腔的普通话,挺讨人欢喜。有个女伴解解寂寞也好。(薇娜的批语:翠靓是丁大卫收买安插在我身边的心腹。唉!唉!为什么我当初竟蒙在鼓中!)医生不让我看书或者写些什么,但我让翠靓从书架上给我拿来了乔治·桑的《魔沼》,并且整整读了两小时。我喜欢这个拿破仑时代的军官的女儿。她十八岁结婚,因为婚姻不幸福,九年后离家出走,到巴黎从事文艺写作。这个争取妇女婚姻自由和社会地位的女作家歌颂爱情至上,也写了许多美丽的田园小说,宁静的大自然,淳厚的民间风习,友爱的感情……有人说她的作品消极,有缺陷,我却喜欢她小说中那种美的牧歌气氛。她一生写了百卷以上的文艺作品,二十卷回忆录,大量的书简和有关政治社会问题的论文。勤奋,是应当效法的。我多么想赶快康复起来啊!我要写一系列短篇小说,写爸爸绘画中的许多动人的故事。用他最爱用的色彩——“宝石蓝”作为书名。世界上女作家那么少,能名跻文学史的,法国有乔治·桑和小说家史达尔夫人。史达尔夫人写过《黛菲妮》和《珂莉娜》,她第一次在法国文学领域提出妇女自由权利和社会传统习惯之间的矛盾的问题。十九世纪的英国有写《玛丽·巴顿》的伊丽莎白·克莱格雷恩·盖斯凯尔夫人,写《简·爱》的夏洛蒂·勃朗特,写《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特,还有写《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乔治·艾略特和写爱情诗出名的勃朗宁夫人。十九世纪的意大利有善于描写意大利游览胜地那不勒斯底层市民生活的玛蒂尔德·塞拉奥和用细腻笔触描写撒丁岛农人和牧人生活的格拉齐娅·黛莱达……再加上由于语言文字限制尚未被通译流传的被埋没的女作家一共恐怕也超不过十几个吧?啊!悲哀的女性哟!你们受封建罗网的压迫羁绊,又因生儿育女家务劳役的捆绑,从古到今湮灭了多少人才?我在这里蹉跎的时日太多了!艾风过去常说我“时间观念不强”,他对自己认定的事业,却总是那么热衷。倘若我能写出一些作品,他会高兴的,他一定会高兴的。我要写,要写!……
1949年7月18日,九龙
每天,我都只能躺在床上,呆呆地、寂寞地从窗口里看着那一排尤加利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