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鲜花、阿华田麦乳精、花旗蜜橘来探望我病的人,有爸爸作品的崇拜者和美术爱好者,有原来在沪的熟人和在港九结识的上海人,还有似乎是对我感兴趣的男士们——牛仔裤、花衬衫、皮夹克、黑眼镜……都有!但这样的人“光临”只有使我生气!
我心中只有艾风。这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今天我问翠靓:“信箱里有没有上海来信?”她向我摇头,又是说:“没有!”(薇娜的批语:她受了丁大卫的收买,我怎么还能收到信呢?)接着又说,“唉!这个在上海的艾先生也真太对不起小姐你了!”为什么艾风不来信呢?在医院里时,听爸爸说丁大卫每天代他开启楼下的邮箱为我寻找有无艾风的来信,还特地代我上邮局寄挂号信给艾风,我的信发出了,丁大卫都给了我收条(薇娜的批语:我真傻啊!他胡乱发一封假信,不也可以取得一张收条吗?)仍没有艾风的信,是什么原因呢?是像有些人传说的上海现在真的那样不自由?是艾风突然变了心?还是艾风发生了什么事,遭遇了什么不幸?……
午睡醒来,翠靓将丁大卫送我的一本精装的英文原本书递到我手里。这是英国唯美派作家王尔德的童话故事集《快乐王子》。《快乐王子》是一篇我喜爱的童话。写的是矗立在某城市中心的快乐王子塑像同情城里穷人的悲惨贫穷,请求一只燕子从他身上取下金银珠宝来接济他们。随后冬天来临,燕子因为帮助王子塑像做好事,耽误了南飞的日期,冻死在王子塑像的脚边,塑像也因为失去了光彩而被人们拆毁。但在上帝的天堂里,快乐王子是永生的。
(薇娜的批语:若干年后,当我同丁大卫分手前,有过一次争论,涉及这个童话。他说:“做好人没有好下场!我不会做快乐王子那样的傻瓜,更不会做那只冻死的燕子,写几句诗,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谁还当真!”)
翠靓读过小学,递书给我时,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竟忽然说:“小姐,我看丁先生对你真好!刚才他骑了电单车来,知道你睡了,留下书就走了。我看你对他该热情些才好!”我没理她,我说:“下次丁大卫来时,你将这本书完完整整还给他,就说我不收!”
可是,艾风啊!你为什么不来信呢?……
1949年8月3日,九龙
《人体美百态画展》的成就,鼓舞得爸爸简直要拼老命了!他要举办第二次这样的画展,他十分感谢丁大卫雇人给他提供写生的条件。
上午,在我的房里,我坐在病床上,听到爸爸和丁大卫的一段对话,爸爸说:“人生的最高目标是追求美!”丁说:“我同意您的说法,但说得更完善一点,人生的最高目标应当是享乐和对美的追求!”爸爸激动地抖着花白的头发,耸耸瘦削的肩膀,说:“不!我是画家!我不追求享乐!我只追求艺术上的美!正因为我把全副心灵投入美的创造,才使我的画具有了生命。”丁笑了,说:“只有美,没有享乐,要美干什么?”说到这里,他拽挺了身上的白哔叽西装上衣,突然回身问我说:“孔小姐,您不觉得人生应当享受吗?没有这样条件的人,当然只好做苦行僧或去做共产党。像我这么富有的银行家、实业家,我可以使自己和我所爱的人过神仙一样的生活。为什么要做傻子呢?”他的话带有一种引诱炫耀的语调,使我反感,但碍于礼貌,我没有作声。
记得在上海时,有一次,艾风当了我的面也同爸爸有过一次关于人生最高目标的辩论。爸爸的论点和这次与丁大卫谈的一样,但艾风那次却说:“人生的最高目标不仅是追求艺术上的美。您的观点是一种艺术至上的观点。艺术家追求美献身于美当然必要,但离开现实政治把这作为人生最高目标,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认为在追求美的同时必须要改变丑,人生最高目标应当是为人类的崇高理想事业奋斗!”那次,爸爸也激动得抖动着花白的头发,耸耸瘦削的肩膀,不以为然。可是,我却是同意艾风的观点的。这样的问题,在我还思索得很不够,但我鄙视那种把享乐当作人生最高目标的人。(薇娜的批语:可惜,我未能把这种看法固定下来!我为什么后来要同丁大卫结合呢?)
1949年8月8日,九龙
我又问翠靓:“今天仍没有上海来的信吗?”她依然摇头,说:“没有!”奇怪!艾风仍旧没有信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多情自古伤离别”,真要急得我疯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真是“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啊!
我叫翠靓把我那本彩缎面子的照相簿拿到床上给我看,照片上的艾风依然那样亲切地看着我。他那一头浓黑美丽的头发,那在两条长眉下热情的火焰般的眼睛,熟稔却又遥远。翠靓说:“小姐,这艾先生没有丁先生漂亮!”我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老是什么事都说丁大卫好?我找张好的照片你看看!”我想找那张我和艾风在金山卫海滨合拍的照片。但是我找不到,这照片我和艾风一人保存一张,相约互不遗失,被我放到哪里去了呢?(薇娜的批语:可惜我当时没有查问翠靓!)没能找到这张照片,我心里老像少了什么似的。
1949年8月20日,香港
我恢复健康可以起床正常活动了!啊!面对着维多利亚海碧蓝的水波,迎着晨曦深深呼吸。向着苍郁的山巅凝视,目送小卧车在山径蜿蜒而上,鸟瞰山下栉比的屋舍……我感到身上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但是,艾风仍旧没有信来。我今天一起床就自己跑到楼下用钥匙开了那只奶油色的信箱。但是,信箱里是空空的,又一次失望!(薇娜的批语:现在,我才明白,艾风既已收到了丁大卫伪造的那封绝交信,自然没有信来了!)
下午,我们搬家了!爸爸听从丁大卫的劝告和安排,固执地决定从九龙搬到香港山光道来。这里是一幢英国式的二层楼花园建筑,宽敞、明亮而安静。爸爸可以有两大间画室。我不赞成搬来,因为感到我们接受了丁大卫的赐予太多了,我很怕有一天要为这付出高昂的代价。但爸爸是个执拗的人,他坚持的事别人是反对不了的。
1949年8月23日,香港
今天上午,翠靓给我送来了艾风的一封信,说是从九龙旧居楼下信箱里拿来的。她去那里搬来了最后一些剩余物件。我看了信封,邮戳模糊,但确是艾风的笔迹。剪开信封,真使我傻住了,没有信笺,有的是撕碎了的我的照片,就是我与艾风在金山卫海滨合拍的那张照片上属于我的部分!照片撕得粉碎,含义当然很清楚,是他表示同我绝交呀!(薇娜的批语:其实,现在知道就在那时,艾风也收到了一封丁大卫玩鬼寄发的相同的信。丁大卫让我们搬家是不是个阴谋呢?因为我可以起床了,怕我自己会下楼拿信,所以怂恿我们搬走。是不是这样呢?)我放下了信,痛心地哭了一场,但仍百思不解,艾风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翠靓进来看我,劝我。我叫她离开我,让我清静一会。我不愿让人知道我哭!我真想立刻飞到上海去,问他: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事。唉,人事啊,为什么竟是这样无常?我无可留恋,真想让维多利亚海埋葬了我自己。
我写了一封长信责问艾风,让翠靓给我立刻寄去。(薇娜的批语:让翠靓给我立刻寄的信艾风是永远收不到的!可是,那时我的信全是她寄的呀!)
1949年8月28日,香港
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勇气使自己生存下去!爸爸皱眉叹息,停止了作画,整天陪伴我,劝慰我;翠靓见我流泪,她有时也流泪!丁大卫来也表示对我的衷心同情。他慨叹地说:“听上海来人谈,男共产党都要配女共产党,不让随便恋爱。”他要请我出去散心,我谢绝了,倒没有想到他竟是有点豪侠心胸的人。今天上午送来了红玫瑰,亲自插在花瓶里,十分诚恳地对我说:“我早说过,我愿意为您做一只燕子。我想作为一个朋友写封信给他。我要告诉他,您是我见到的人世间最美丽、最善良、最忠实的海伦!我要告诉他,您现在是多么伤心!我要责备他的薄情!要他快来信!(薇娜的批语: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演员’!现在我才知道,就在这时,他确实写了信给艾风。卑鄙的小人哟!)说实话,我爱你!但是,我更希望你幸福……”我同意他写这封信,内心涌荡对他的感激。前此,他的一切殷勤,在我心灵的天平上,从没有这次的分量这么重。现在,我对艾风的希望似乎就寄托在丁大卫这封信上了!
1949年9月14日,香港
我开始冷静下来了!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已经开始了我《撒旦留下的创伤》的写作,感谢丁大卫给我鼓励。他说:“写吧,写吧!看来,你需要精神寄托!作为一个忠实的朋友,我会为你的成就高兴。”他每天来送鲜花,又送来了精美的稿笺。我的书还仅仅写了一个开头呢,丁大卫已让两家报纸上登出了广告。昨天的报纸还登出了我的一帧半身照片,看来这是个热心的朋友。在这种时期,我感到友谊的可贵!
这么多天了,艾风没有复信。看来,他的决心下定了!我了解他!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认定的理不会改变。但是,为什么对我这样的不公平呢?显然,他爱他的革命超过爱我不知多少倍!丁大卫今天又告诉我:他已转托朋友写信给在上海的另一个朋友,托人去打听一下艾风的消息。(薇娜的批语:无耻的欺骗。)
1949年9月18日,香港
祸不单行!我心头创伤未愈,爸爸又被敲诈勒索的凶手刺伤了。多亏大卫帮助,才进了一所条件较好的医院,爸爸常在昏迷状态中,我真怕发生不幸。
傍晚,爸爸神志比较清醒,但我发觉他脸色苍白,突然衰老得厉害。他当着大卫的面对我说:“薇娜,我恐怕不行了!遗憾的是有些作品还没有完成。我一生追求美的体现,但美是无止境的。可恨的是我看到的美不多,看到的丑恶太多。艾风就是一个最丑恶精灵的化身。(薇娜的批语:请原谅老人吧!他这是误解!)女儿!忘掉他吧!在大卫的身上,我看到了美!(薇娜的批语:这又是亲爱的爸爸的一个误解!当人们有着误解、缺少体验的时候是常会将美看成丑,将丑看成美的。)我希望你们能相爱……”
他的提议这么突然,使我晕眩。我看到丁大卫在点头,我没有表态,我只有伤心。我还等着艾风的讯息!我爱他!
1949年9月19日,香港
啊,亲爱的爸爸,你丢下了你孤苦无依的女儿,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怎能忍心呢?
我是为了您才离开艾风来到香港的。我尽了一个做女儿的责任,协助爸爸完成追求美的愿望。而现在,失去了艾风,又失去了爸爸,我多像秋风中的一只孤雁啊!
1949年9月22日,香港
多亏大卫的帮助,我将爸爸埋葬在面向维多利亚海的香港仔,让大海涛声安慰爸爸那渴望美的灵魂吧!愿爸爸安息!我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面容和佝偻的背影了!不顾大卫的反对,我离开了华丽宽敞的山光道住宅,迁进了跑马地附近的这个二楼上的套房里来。为了悼念爸爸,我立刻埋头继续写《撒旦留下的创伤》。我准备一天工作十六小时,我写一对青年美术家的相爱。女的爱男的无比纯洁真诚,男的也发誓永不变心。但是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两人分手后,男的竟经不住诱惑另爱他人,违背了原来的诺言。女的遭到不幸,并不消沉,她不断努力,画出了杰作,举行了成功的画展,博得了声誉。她在自己的成就中获得了美术欣赏者对她的更广博的爱。男的这时忏悔过去,要求重归于好。女的是接受抑拒绝?作者留给读者去思索,在书的扉页上,我引用了海涅的诗:
我透过硬得像石块般的外壳,
观看世人的住宅和他们的心,
在这两方我只看到欺骗和苦难。
1949年10月3日,香港
大卫仍是每天或隔天来一次。送花,看看我,问问写作进度,见我忙,就知趣地走了。昨天,他来给我看了他朋友给他的复信,上边说:“托上海的一位老友打听艾风先生之事,日昨得到复信,据云:艾风先生已与该报馆一女记者在上月结婚,结婚后两人调往东北某地工作。其他详情无法打听,知关锦注,特此奉闻。”我感到天地变成了漆黑一团。啊!最坏的预感成了事实!将这段信抄录在此!冷酷无情的伪君子啊!你将自己的欢乐寄托在别人的痛苦上,太无情无义了,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和灵魂?
我放下笔,跑到海边,我觉得天旋地转,对着大海,我高声喊叫,像发狂一样,放声痛哭!恨不得纵身跳下海去。但,我不能做弱者!向大海起誓:总有一天,我要质问他!我要报复!
丁大卫对我充满同情,他认为这种人不值得爱。
雨下大了!雨声滴答,不断传来屋檐上淌水的潺潺声。
艾风读到这里,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夜深人静,他心里怀着辛酸。他痛恨那个丁大卫!人世间为什么总让这种坏蛋的私欲得逞呢?他和薇娜,大时代中一对可怜的小人物,三十一年后重相见,虽然“谜”已解开,双方都已谅解,但剩下的已是无可挽回的残局了!艾风本来是个比较理智的人,三十一年的工作锻炼,使他考虑问题比较全面,对自己的感情也较能控制。见到薇娜,他旧情复燃,虽然还没有同她详谈,但从她的来信,从她的飞渡万里重洋来到上海,从她一见面就昏厥和醒来后的神态中艾风已知道:她是为寻找破碎了的幻梦,寻找失去了的爱情才来上海的。这行动符合她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