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娜那一双美得出奇的眼睛出现在艾风的脑际。艾风看看墙上郑茜的照片,茜茜是那么温文,似在遐想。他一阵心酸,继续往下阅读薇娜的日记,同时也唤起了自己的回忆。
(八)艾风的回忆,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三日夜。
有些记忆模糊、消失了,有些记忆却像放大镜下的聚光点,愈来愈集中、鲜明、光亮。……
第一面在郑扬家看到郑茜的时候,就感到她温柔而且带点腼腆,却不知她柔中带刚。郑扬对我说:“这是我妹妹,叫她茜茜吧!她比你小两岁!”她话不多,个儿不高,性格淑静,学生味儿挺浓。两只眼睛没有薇娜那么美得出奇,但是善良、坦率,接触到她的目光使人好像看到了春日的阳光,有一种沐浴在一片宁静和暖里的感觉。她不像薇娜那样善于装饰自己,可是却像一件天然的艺术品,自有她的朴素动人之处。不管是穿一件蓝大褂,还是穿一套洗得发了白的列宁装;不论是将头发随意编成两个小辫,还是剪成了短发,看上去都叫人舒服、顺眼。一九四九年暑假,她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一所中学里教语文。解放前夕,她就参加学运。有一次偶然谈心,才知道她也被捕过,而且很巧,竟和我同一天,也就是在一九四八年的六月五日,她也被警备车押到了警察局里受过审讯,两天之后放了出来。我们之间一谈起那些旧事,就仿佛早就熟识似的,但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恋爱或者进一步发展成为婚姻。郑扬的父亲早亡。母亲和做小学教师的妻子都在浙江绍兴。郑扬在上海邮局做职员后,就带了妹妹到上海读书。兄妹俩一直住在一幢石库门房子里。他住客堂间,妹妹住亭子间。我到郑扬家里去,郑扬总是高声叫着:“茜茜,艾风来了!快给艾风泡杯茶!”她也总是“嗳”地答应一声,放下手中批改的作业,从亭子间里轻轻移步下楼来,给我泡杯茶,并且陪着坐一会,听听我同郑扬天南海北地谈论。谈工作,谈学习,有时她也插上几句。我们之间的友谊确实很普通,十分普通。只是,后来,我同薇娜之间发生了不幸,大约郑扬告诉了妹妹。一次,我去时,郑扬不在家,她招待我时,那善良的眼光里忽然充满同情地对我说:“听说你遭遇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我故作坦然地苦笑,说:“那也没办法!这种事是勉强不得的。”她问:“难道不能挽回了吗?”我摇摇头。她忽然出乎我意外地说:“假如我是她,因为你对爱情的纯真而专一,因为你对革命的热爱与忠诚,我一定回来!”我不知怎么回答了,只能默默点点头,似是谢谢她的好意。但我忽然不想停留了,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原因,我想快点走,我就告辞了!这次分手后,我经常想起她说的这几句话和她那善良、同情的眼光,但我因此却久久没有去郑扬那里。为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薇娜的事给我的刺激太深,而茜茜的同情和善良的眼光使我感激,却也使我伤心。虽然父亲和母亲常嘀咕着我的婚姻问题,但我当作耳边风对待。我不愿做那种把爱情像杨花般飘洒的人。我怕提起爱情,想避开爱情。旧的爱情随风而去,新的爱情我不愿让它滋生。茜茜既使我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我更需要约束自己。因为我自知无法抛掉薇娜的影子和曾经有过的初恋。我宁可远远离开茜茜,免得有损于她。我这种做法,甚至引起了郑扬的纳闷。他问我:“你怎么这么久不到我家里来了呢?连茜茜也在问起你呢。”我无法向他坦率表明,只好以忙碌为理由支吾过去。事实上,我也确实很忙,我全心全意干工作,十分积极,发生了薇娜的事以后,我更愿以保尔·柯察金为榜样,我把自己的一切全放在工作之中。
一晃过了一年多。一天,郑扬忽然对我说:“艾风,你觉得茜茜怎么样?”我愕然了,迟疑了一下,却又爽朗地说:“很好啊!”郑扬诚恳地说:“是的,她是很好的。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弟弟,我关心你,也关心茜茜。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请让我给你们撮合吧!”我摇摇头,说:“我是个不足道的人,在爱情上我难以忘怀往事。我怕因此而伤害茜茜。”郑扬沉吟着,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但最后,他又说:“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常去我家的。不谈爱情,难道连友谊也要捐弃吗?”
于是,我又去了。但拘谨、冷静,不像过去那么自然。每次去,仍是在晚上,郑扬仍是对着楼上亭子间高叫茜茜给我泡茶,茜茜也总是“嗳”地答应一声,从亭子间里出来给我泡一杯茶。只是,不是坐着陪一会,而总是一直坐到我走。一天,飘着洁白的鹅毛雪花。我去了,郑扬不在,只是她和我两人,我就更拘谨了。她用善良、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说:“如果你感觉不幸,你应当设法找出微笑的力量,找出鄙视一切不幸的力量,而不要逃避!”我望着窗外,白雪飞舞,认真地体味着她的话,不禁点头,说:“你说得对!”她说:“为爱情而生活是危险的,但有爱情的生活是幸福的!”我回答说:“个人的不幸不管到什么时候总是会有的。我排遣得开。只是我不愿因自己的不幸,而拖累别人。”她默然了,温柔地垂下眼帘,剥着指甲。我就起身告辞。路上,踩着棉絮般的白雪,迎着北风回家,在心里反复体味着她的话,身上虽冷,心里却发热。回家后,我扑掉身上的积雪。母亲来了。照例是叹着气劝我应该考虑婚姻问题了,说:“难道你就打算独身过一辈子?你忘不了她,可她恐怕早忘掉你了!”我看着薇娜的照片,忽然产生了一种恨的感情。我应当承认,茜茜就是在这时候真正进入我心里的。……
但,我并没有去追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是郑扬,像老大哥似的找我谈,告诉我说:“艾风,你应当了解茜茜,她真的爱上你了!她爱你对革命的真诚,也爱你对爱情的专一。你们结合,是可以幸福的。艾风,何必使自己痛苦,又使茜茜痛苦呢?你爱她,她就会幸福。她爱你,她也会使你幸福的。”郑扬说的话我全相信,我心头突然升起一种深深的歉意,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郑扬和茜茜兄妹俩对我的信任了!我动了感情,慨然地对郑扬说:“如果愿意,我感激她……”
我和茜茜结婚,正是同薇娜分袂三年的时候,父亲、母亲对茜茜都很满意。婚后,我们同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关系很融洽。我和茜茜思想上一致,共产主义理想鼓舞着我们,我们都努力在为人民服务。我做编辑,她教书。她文静而深情,是个很能体贴人的妻子。她仍坚持让我和薇娜在金山卫海滨拍的那张照片挂在墙上。她说这张照片色调柔和、意境很高,可以给人以美感。妈妈见到我们仍旧挂着这张照片,悄悄地对我说:“拿掉它吧!怎么可以这样!”但茜茜知道了却笑笑对妈妈说:“妈,是我挂的。挂着吧!您看,艾风这张照片拍得多好!……”我不能不被她的宽容所感动。我深深爱着她,我们从未有过龃龉,但我却总觉得在我对她的爱之中,缺少了些什么。正如一剂中药里缺少了甘草。对药性药味不会有多大影响,却也不能说是没有影响。茜茜是温柔而仔细的人,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夜晚,有时在灯下,我读书疲倦了,抬起头来,瞥见那张照片,似乎海风呼呼地又在耳畔吹过,宽阔的海滩上,潮水在上涨,远处天边浮动着云霞……往事似潮泛起,她也就轻轻地叹口气。这时,我就从心底里产生深深的歉意。一次,父亲同我谈话,说:“你没想到吗?屋里挂着那张照片,人家不会说你是立场问题吗?她在海外,谁知她干什么了?拿掉吧!再说,你也对不住茜茜呀!”事后我对茜茜说:“茜茜,我的心里应当只有你,没有别人。可是原谅我,我没能彻底忘掉薇娜。即使谁说我这是立场问题,我也不愿向你说谎。”她回答得很好:“你的诚实坦率说明你是爱我的。薇娜比我早占据了你的心,你心里应该有她的位置,我完全能理解,同时也使我更信任你了。”
第二年,我们有了个儿子——郑艾,全家喜笑颜开。爷爷奶奶非常喜欢孙子。茜茜当然更非常欢喜艾艾。艾艾的眼睛像妈妈,面形和体形像我。那段日子,真令人怀恋,我们国家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我们自己也是欢欣鼓舞。我们觉得小艾艾真是生逢其时,前途灿烂。后来茜茜入了党,我也打了入党报告,组织上一再调查我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也找我了解过薇娜的情况,后来却没有了下文。
艾艾逐渐懂事了。我觉得那张照片不能再挂了!一个秋天的夜晚,茜茜从学校回来,忽然发现了房里的变化。镜框里改放了我和茜茜去年在外滩江边合拍的一张放大照片。她惊问:“那张照片呢?”我告诉她:“我拿掉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我觉得应该这样!”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茜茜这么激动。她忽然双手捂住了脸,我看到她颤抖着流下了两串泪珠。我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她说:“茜茜,原谅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为了我,你忍受得太多了!”她揩干了泪水,歉意地说:“我不好,总还有点自私。”我不准她再说下去,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又笑了。
我们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天,我和她带了艾艾陪父亲、母亲到公园去玩。有时,郑扬来我们处聊天,吃饭,谈理想,也谈工作,谈社会主义的远景,谈国家的光辉前途。真所谓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年代……
但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冲乱了我们的生活秩序。郑扬被划为右派,父亲也挨了批判。我和郑茜为郑扬难过。可是又觉得党总是对的,不能怀疑。郑扬也是这样,临去西北劳动时,来了一封短信向我们告别,信上沉痛而歉仄地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要更好地注意思想改造……”他的话很诚恳也很沉痛。
从此,我们都变得谨小慎微了,生怕一不小心被别人抓住辫子,心情不像以前那么舒畅了,办事不那么大胆了,说话不那么坦率了。当然,这并没有动摇我们的革命信念,我们参加过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炼过钢铁,干的事有些虽是荒谬可笑的,但思想和生活却是那样紧张和充实。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也忍受了饥饿的侵袭。当时父亲得了浮肿病,在一九六一年冬天,像盏耗尽了油的灯火熄灭了。接着,妈妈也因忧伤过度而离开了人世。我和茜茜也都浮肿,但依然振奋精神拖着笨重的两腿去上班。有时我到飞机场去接送客人,看到小卖部里有五元一只的猪肉罐头卖,很想买只回去让茜茜和艾艾尝尝,但记得领导上叮嘱过:“目前国家供应困难,凡是去机场工作的同志不要去抢购!”我恪遵领导的叮嘱,尽管馋涎欲滴,却从未买过。那时,报纸上常登载着苏联十月革命后,遭封锁闹饥荒时工人勒紧裤带努力生产的故事,要求大家发扬这种革命精神。我们确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在那个极端困难的时期里,我们的心中仍然展现着一幅壮丽的图景。
终于,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为什么会造成三年困难,有的说是天灾,有的说是人祸,有的说是苏修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有的说是……但我们并不深究这些。反正,困难已经过去,光明就在前边,革命又将前进,这就够高兴的了!我们充满信心和乐观主义精神,学习**的“忠于革命忠于党”,学习王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可是,正当我们抬起脚步,昂扬地前进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降临了!
这场“大革命”像一场龙卷风似的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在横扫全国的歇斯底里的政治狂风中,我和茜茜简直什么都不能理解,怎么想得到呵,这场混战会使我们家破人亡。
当时,艾艾已经十三岁了,在茜茜的学校里上初一。“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揪黑帮,破四旧……学校里天翻地覆。冬天的一个早上,在茜茜任教的学校里出现了红卫兵“揪郑茜”的大字报。大字报署名是“反倒底”红卫兵,“勒令:高三语文教师、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郑茜自即日起必须随叫随到接受批判。”从此,茜茜就遭罪了。她先还自由,后来就被囚禁批斗,说她在课堂上“放毒贩卖封资修”,说她是“大右派郑扬的妹妹”,更严重的是说她解放前参加学生运动时曾经被捕,有大字报纸问:“你被捕后国民党为什么会释放你?你是怎么出卖革命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一个造反派的教师竟揭发:在我们房里曾“挂过一个在海外做女特务的女人照片”!这当然指的是我和薇娜在金山卫海边合拍的那张照片。在我的单位里,立刻起了连锁反应,不久,“清理阶级队伍”了!大字报矛头指向我这个“叛徒”“特嫌分子”。我也住进了“牛棚”,不准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