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小艾艾独自一人怎么生活的?我也不清楚。在我被隔离前,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常常眼角带着泪痕,身上有伤,衣服被人撕破,有一次还被人从头到脚泼上了一身墨汁。……我被隔离后不到半年,有一天,专案组的一个还算比较善良的人走来,通知我说:“你儿子在外滩给汽车撞死了!说是他自己往汽车上撞的!身边就一个语录本,一张照片,给你!”我接过来一看,染血的语录本上艾艾写着家里的地址和自己的名字。那张照片是我和茜茜在他小时候带他拍的。茜茜抱着他,我们站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我倚着茜茜,茜茜笑得那么高兴,艾艾在妈妈怀里得意地扬着小手,天真而又活泼。……啊!我的好孩子!感谢你,就是爸爸妈妈受委屈时,你仍旧是爱着思念着你的爸爸妈妈的。但你怎么就这样离开我们了呢?……这是永远无法挽回和补偿的事了!……
打击当然不止于此。茜茜在学校里所受到的残酷斗争和无情折磨更厉害。她,一个女共产党员,戴着“叛徒”“漏网右派”等等五顶帽子,非人的遭遇,使她病倒了。有些毫无人性的家伙,见她病了也不怜悯,不但殴打她、辱骂她,还不断批斗她,搞逼供,甚至一连几天不给她水喝。在艾艾出事后不到四五天的一个上午,也就是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七日的上午,我这边的专案组通知我:“郑茜病了!是肝癌!你去同她见一面!……”我伤心地去,又伤心地回来。那天夜里,她就咽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人间。那时候,在广阔的中国土地上,乌云笼罩,革命在呻吟,革命者在受难。……如果不是因为有革命信念在支持,谁能接受那样可怕的考验呢?……
(九)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上海。
上午,江海关的大钟“当!——”“当!——”沉重地敲着十点钟的时候,下着霏霏细雨。艾风和薇娜合打着一把雨伞,相依着漫步在外滩江边。黄浦江上挤满了客轮、货轮和小船……烟雨蒙蒙,空气中带着几分寒意。由于合打一把雨伞,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身临此境,虽然面前没有花朵,没有绿叶,两人都仍恍然感受到那种被称之为“杏花春雨江南”的浓重诗意。
拥挤的人行道上,许多人提着水果、菜蔬、鱼肉等食品,抱着穿得花花绿绿的儿童。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得出假日的愉快心情。假如不是下雨,街上一定会更热闹的。这儿不像美国,看不到“时报广场”上摆着几支可怜的铅笔的无腿乞丐[1];看不见倒在地铁楼梯上的醉汉;看不见携着纸袋到处徘徊,有“购物袋女士”之称的女流浪者。……薇娜沿途看着上海的变化,处处感到新鲜。她走在宽阔清洁的大道上,感到心情很舒畅。从人们的脸上,她觉得不管是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还有看得出是从郊区来的男女社员,都是情绪饱满忙忙碌碌高高兴兴的。她能体会到西方通讯社的记者说中国人在粉碎“四人帮”后“面上都增加了笑容”的报道是合乎实际的。她感染到这种轻松而欢快的气氛。
昨天一夜,薇娜睡得很好。清晨醒来,感到体力、精神完全恢复了。今天一早,艾风吃了早点,冒着牛毛细雨打着一把半自动黑布伞,来医院看她。艾风几乎是一夜未睡。他读完了薇娜的日记,联翩往事萦绕心头,睁眼到了天明。艾风进了病房,见薇娜已经绾好了S髻,容光焕发。薇娜刚喝完牛奶,见到了他十分高兴,马上说:“给我办出院手续出院吧!利用星期天,我们可以一起逛逛上海。”艾风摇头,说:“你应该休息。再说,外面在下毛毛雨!”谁知薇娜却掀开了被,穿鞋下床,笑着走到白色屏风后面说:“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没有病,昨天只是太兴奋了。现在完全好了。我到上海来,不是来住医院的,时间对于我十分宝贵。”艾风知道她的性格,只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听着她在屏风后换衣,笑着说:“你仍旧这么任性!”薇娜的话音里带着笑声,说:“我没有变,跟你以前熟悉的薇娜一样,你不喜欢吗?”艾风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薇娜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那件丝光闪闪的黑缎衬绒旗袍高贵而且合身,那条一半金丝一半黑羊毛线编织的宽大长围巾潇洒多姿地披在两肩,衬得那长睫毛掩盖下的两只眼睛更加好看。她看看自己脚上穿的那双圆口黑布鞋,说:“这鞋子踩雨不行。你陪我先回饭店放下东西换双鞋子,我们就出去溜达。你忘了?大学时代我们最爱淋着小雨散步,你和我都喜欢‘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两句诗,没有提到‘雨’字,但写的确又真是细雨,多么贴切!……”艾风见她决心要出院,笑着说:“只好依你了,不过,不知医生怎么说?”薇娜抓起她那件美丽的灰色兔呢长毛大衣,要艾风拿着帮她穿上,并说:“医生拂晓来过,同意我出院。我早已把钱交给护士请她替我结账了。你去给我问一问,办好手续,打电话叫辆的士,我们就走!”艾风点头出去了。一会儿,拿了账单和找剩的钱回来,说:“汽车一来就可以走了,手续都办好了!”他将账单和找剩的钱交还薇娜。薇娜一看,“呵”了一声,用英语说:“这么便宜啊?”又歉意地说,“这儿小费也不要!”看来,她为付小费的事闹过笑话了。
艾风说:“医疗卫生事业直接关系到广大人民的健康,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就体现出来了!”薇娜那微张的嘴唇里露出明灿灿的皓齿带着笑意,说:“你说的,即使是宣传,我也爱听。”艾风也笑了,说:“是事实,不是宣传。”两人谈着,护士来了,笑着征求薇娜对医院的工作有些什么意见。薇娜真心诚意地满口夸好。两人提了东西下楼,一辆上海牌轿车开到,艾风就陪薇娜踏上汽车回饭店去。
他俩到了饭店里,进了薇娜的套房,放下东西,薇娜忙着换上皮鞋。她本想穿雨衣,但想到可以同艾风合打一把雨伞散步,就故意不拿雨衣了,笑吟吟地说:“今天先去看看我家的故居,再去看看你家的故居,然后到外滩黄浦江边散散步。外滩是我们当年参加学运常去的地方,也是我们谈心散步常到的地方。逛到中午,就找个馆子吃饭。下午,我要到你现在的住处,去看看你的生活情况,你说行不行?”艾风说:“行!我应当尊重客人的安排。不过,一上午要跑这么多地方可不行,而且,这儿离外滩较近,还是先到外滩的好。”薇娜眨了眨眼睛笑了,说:“你说尊重客人的安排,实际还是要我服从你的安排。那好,你就做导游吧!我跟着你走!”说到这里,薇娜突然走到壁橱跟前,开了壁橱门,说:“艾风,给你看两样东西!”艾风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电视机和一台录音机。薇娜亲切地说:“我带给你的一点礼物,美国第一流的!现在不要拿,找时间,你拿去!”她说这些话时,满脸柔情,仍像当年在大学里时一样。谁知艾风却皱眉了,他语气平静地说:“薇娜,不要送我什么东西,我感谢你的情意,你来上海,我们见见面,这就很好了。但送我这些东西,我不能收。”薇娜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艾风摇摇头,仍旧平静地说:“你应当了解我!我的民族自尊心是很强的。你带来的这些东西,也许质量是很好的,是美国第一流的。可是,对一个我这样的中国人,我不喜欢!你一定要给我,会伤害我的自尊心的!”薇娜看着艾风那面部坚毅的表情,有些扫兴,更有些伤心,眼圈也红了,说:“好吧!我们再慢慢协商!可是你得先听一听!”她搬出了那台四喇叭的录音机,调整以后,录音机立刻响起一个女高音,艾风马上听出是薇娜录的自己的声音。唱的是他们大学时代爱唱的那支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欣,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艾风听着动感情了,他见薇娜“啪”地关了录音机,背着双手靠在墙上,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我送礼物给你,怎么会是要伤害你的自尊心呢!我只不过是要表达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心意。不要把我当外国人看吧!我仍旧是你的薇娜!”艾风语塞了,薇娜的歌声触发了他的旧情,薇娜的话也使他感到真诚,他说:“薇娜,原谅我。录音机我收下,我谢谢你!”薇娜听了,似乎变得高兴了。她去盥洗间里洗脸,用愉快的声音说:“艾风,今天,我们一定要玩得高兴,像在大学的时候一样。我们步行,不坐车!”
薇娜带了照相机,挽了个黑麂皮镶金皮包。他俩从饭店出来,雨,仍在微微地下。两人合打一把雨伞。薇娜在左边倚着艾风,用手挽住艾风的右臂。艾风笑了,说:“薇娜,这儿可不是美国,社会风气不同。我是个中学副校长,要是遇到了学生,他们会看不惯,我自己也要难为情的。你松了手吧!”薇娜松手笑了,说:“封建!……”艾风摇头,说:“谁也没禁止这样做,但又何必非要这样呢?这也是属于民族的风格。搞成这种社会风气,对青少年的影响未必好!”薇娜说:“三十一年不见,你一套套的理论更多了。”艾风只好笑笑。两人转了个弯,沿着行人拥挤的南京路走。一路走,一路谈。薇娜要艾风讲讲这三十年来的经历。艾风就扼要地谈了。他着重谈的是当他处在最困难的境地时,那些善良而富于同情心的群众、那些有正义感的共产党员对他有多么好。但他在谈到自己的一些悲惨遭遇时,例如小艾艾的死和茜茜的死,谈得很平静,未加渲染。出于一种对革命的忠诚和对党的热爱,他不愿意给薇娜造成一种有损于中国的坏印象。聪明的薇娜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她听着艾风谈,并不插嘴,她心中很明白,艾风的遭遇是不寻常的。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国外了解的并不比国内少。所以只要艾风简单一说,她就很明白。从那些平淡叙述中,她能看到电闪雷鸣、暴风骤雨。……
两人走到南京路外滩来了。在这里,人特别多,打伞的、穿雨衣的都有。公共汽车、轿车、电车、自行车、吉普车充塞拥挤。薇娜一路上随意拍照。艾风到了这里,忽然想起了艾艾的死,似梦非梦,仿佛看到活泼可爱的小艾艾忽然变得蓬头垢面鹑衣百结被公共汽车碾在轮下。艾风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指着江边说:“走,薇娜,到那边去!你记得不?三十一年前,是在那儿,你告诉我,你要跟爸爸去香港了。……”薇娜对远处一些翻新过的建筑、来往行人的装束等等,一时间都来不及细看细想了,她昂首望着江边,边看边走,说:“记得!你那时劝我应当劝说爸爸留下来。”艾风遐想地说:“是啊,要是留下来,那我们各自的遭遇恐怕就同今天大不一样了!”薇娜笑着摇头,叹口气说:“也许好,也许更坏!”艾风没有作声。她又说:“我对已经过去的事总是不愿后悔的,虽然不免会难过。但我感到后悔无用,所以不后悔!”
两人这时穿过人行横道,已经到了江边的街边公园。江风微微吹来,街边的常青树依然葱茏碧绿,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大轮船、小火轮,东面虹口方向的江边还有小型军舰停泊。……艾风立刻想起了茜茜。他同茜茜在这儿拍过照片。……但薇娜继续在说:“回来后,我这几天常在想:你,本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比我有才华,比我们那些同学有才华。你,勤奋,热情,诚恳!这方面没有变,而且好像更干练、严肃了。可是,你却没有什么成就,无论是学术上的或是声誉上的,甚至金钱上,似乎都没有什么成绩。而我如果留在中国,会怎么呢?也许平庸但是平安,也许逃不脱茜茜那样的遭遇。我说这些,决不是要伤害你的自尊心,绝不是要伤害中华人民共和国。我现在亲眼看到在经过那场浩劫后,中国正在生气勃勃地前进。我只是为你遗憾、为你难过、为你惋惜而已。当然,我理解你,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有那股我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狂热感情,名利富贵在你这种人是不会计较的,但是时间白白地过去了总是令人叹惜的!”
艾风听了薇娜这话,心头一颤,很不好受。
两人在江边站定了脚步。面前用铁链拴连的水泥防波堤下,是滚滚的江流。在烟雨迷蒙的江上,江水正打着漩涡卷着波涛在流泻。艾风的心也像这江水似的滚滚翻流,心潮澎湃。艾风觉得薇娜说的是真心话。“文化大革命”后,自己在心情杌陧时确也这样想过。按照自己这样一个新闻系高才生的素养水平和对党的忠诚,是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不就是由于莫名其妙的所谓政治条件的限制,连个记者都不能做吗?自从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注意了调动知识分子积极性和发挥知识分子专长,类此情况,已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在某些人的思想上,肃清那种极左的流毒也还有待时日……想到这些,艾风不禁吐出了一口闷气。但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摆给薇娜听,他有民族自尊心,也有自己的好胜心。他不能动摇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