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
6608000000001

第1章 失去了的黄金时代(1)

复杂的五味瓶(自序)

我爱读真实的人物传记。尤其是自传,只要真实,就是平凡人的经历也会给我不平凡的感觉。那比掺了假的小说要更吸引我、更容易引起我的共鸣。

过去,曾将自己的部分经历讲给人听,听的人津津有味。有人就劝我写一写。1983年5月,我在《收获》上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白下旧梦》,里面确有我童年的一些生活和心态。事后有出版社和刊物来约稿,要我写一写童年。工作一忙,拖过去了。但我一直在斟酌着写不写自传和回忆录的问题。现在算是下了决心,从童年写起。

这本《失去了的黄金时代》,是童年生活的追忆。我不想通过这些真实、独特的生活来讲什么大道理,只想用自己的经历使读者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童年是这样的既富裕而又贫穷;既有快乐也有辛酸;他的人生道路既平坦而又崎岖;他个人的命运又同整个时代及国家民族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他从小就懂得什么是情感的折磨,什么是弱小民族的耻辱,他在寂寞和压抑中度过童年。人们说童年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他对“黄金时代”的记忆常有怅惘和哀逝。但他终于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解悟到了人生的真谛。

一个童年时牢记在心里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棵小树,跟着大树长在一起。有一天,来了两个人抬了锯子来锯小树身边的大树。小树哭了,说:“呀!大树!你的命真苦,我的命也真苦!我们都要死了!就是不死,剩下我多寂寞呀!”但是大树摇头说:“不!小树!你的生命刚开始,我的生命也不是结束。你想过没有?我虽然被锯断要抬走了,但是我去了能被用来盖房子、做家具、做桥梁,那多好呀!你不要太难过!要好好笔直地长大!”

这故事,我那时有点懂,又不太懂,终于后来好像是懂了,就像那棵小树似的挺直了身子昂起了头,吸收着水分、空气和阳光,努力使自己长高、长大……

啊!光阴似水,时光飞逝。如今双鬓泛霜,回首当年,无穷的感慨很难用文字表述。童年时那些幼稚可笑的顽童行径,那些混沌朦胧的单纯情趣,已经这样遥远,留在心底里的就不仅是笑意而是复杂的五味瓶了!有一位名人说过:“儿童是人类最珍贵的天然资源。”又有一位哲人说过:“我常想如果没有儿童这世界将会变得怎样抑郁。”那么,记录下一个儿童的遭遇,看看孩子的启示,我想它并不多余。

孩子每每不问天有好高,地有好宽;孩子每每能抛开人世间的烦恼与困扰,只想摘下天上的星月,采集彩色的鲜花,铺一条光明的道路,织一顶美丽的花环。流着眼泪会突然嬉笑,挨了打骂会依然亲昵,淋着雨浑身湿透仍在玩着游戏。看到他们那种开朗的心境、光彩的面孔、愉快的微笑以及充满情爱的温柔的心,那么,情感的超脱,灵魂的升华,也许是毋庸多说的了。我愿童心永存,永存在每个人的身上,永存在许许多多人的身上。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觉得消逝了的童年岁月,又翩然回来了,虽不失妍丽,却似花瓣已经谢落,在随风飘飞。我想用记忆之网将所有散碎的花瓣与绿叶罗织起来,尽管花香扑鼻,却难以使瓣瓣残花串成朵朵。那,怎么办?愿我尚存的童心能像魔杖,点到的地方,又能有似锦的繁花、如茵的绿草地。

俗话说:“童年的时候,日短年长;年老的时候,年短日长。”我已记不清童年时是否确有日短年长的感觉,但我现在却每每有年短日也短的体会。过去了的岁月和时光只能从记忆中回来,又只有在现实中把握。这点我已经懂得,这点我也正在“实践”。

王火

1991年8月在成都

最初留存的印象和记忆

回忆往日,有快乐,也有悲伤。

快乐是与悲伤并存的,人们没有哭,便不会有笑。谁如果不先了解悲哀,便不会了解快乐。我的幼年和童年就是在快乐与悲伤交杂中度过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像那风化岩壁上从久远时代遗留下来的壁画,模糊、散落。但也有清晰可辨的部分,构成图案。镌刻在我脑海中的这些图案,只要闭上眼,就会呈现在眼前,带来欢乐,也带来感伤。

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初的一件事是:睡觉醒来,妈妈抱着我,她嘴里“呵呵”地哼唱,我却暴躁地放声大哭。后来妈妈把我从房里抱上了阳台,在阳台上继续抚慰。我仍旧放声大哭……据说我那时候——大约两岁多,每天睡午觉醒来总要这样大哭的,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幼年时这个印象,那种哭闹时心中的抑郁和烦躁的感觉依然可以体会到。

计算时间,我两岁多,该是1927年,这该算是我从懂事起留存着的最早的幼年时的一个印象了!

长大后,据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我们住在上海小东门裕福里,是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邻居有著名学者章太炎,也有音乐家黎锦晖和他的女儿黎明辉,都常来往。

我是老二,哥哥宏济比我大三岁,母亲生下我后没有奶,为我雇的奶母是苏州人,大家就叫她“苏州奶妈”。“苏州奶妈”有一张慈善带笑的圆脸,胖胖的中等个儿,她名字早已不知道了,男人名叫范鸿钧,原来在苏州一家爆竹店干伙计,是个瘦削矮小不太有“能耐”的人,只好让妻子做奶母。奶母的奶水足,所以我小时候不像哥哥宏济秀气,我长得白白胖胖。还记得逐渐大了以后,“苏州奶妈”就离去了。但爸爸妈妈还常常玩笑地诓骗我,说我是从苏州别人家里抱来的,又说我就是“苏州奶妈”的孩子。当我吵闹不乖时,爸爸就说:“要再这样,就叫‘苏州奶妈’把你抱回去了!”以至在我后来上小学时,有一次跟父亲到苏州去游览,爸爸突然笑着说:“哈哈,范鸿钧家就在苏州阊门里。”我心里就不禁吓得蹦蹦跳。同“苏州奶妈”后来很少见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已沦为“孤岛”的上海。那时,我已十八岁了,妈妈早已改嫁,父亲早已去世,我寄住在妈妈处,正打算离开沦陷了的上海独自到大后方去继续上学。有一天,“苏州奶妈”来了,只知道她在日寇占领下的苏州生活得很艰辛,人已又瘦又老,皮肤很黄,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她是来找妈妈借钱的。当她叫着我的小名问起“宝宝在哪里”时,妈妈当我的面诓她,故意开玩笑说:“宝宝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她坐在那里,同妈妈谈心,不断用眼睛瞅我。我则故意拿着一本书在看,最后,大家都忍不住了,几乎同时来拆穿了这个西洋镜。妈妈说:“这就是宝宝呀!”她“哎哎呀呀”地说:“是呀,我是越看越像宝宝呀!”我则连忙恭敬地叫她:“奶妈。”……以后,我离开沦陷区启程到大后方四川上高中。在四川江津接到妈妈的信,说:“苏州奶妈最近又来借过一次钱,但回去以后就病故了,听说是心脏病……”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42年。这位曾用乳汁哺育过我的奶母,迄今想起她时,我依然能感到幼年时在她怀抱中吸奶时的温馨,但如今存在我脑海中的全部印象也就只有这么寥寥的一点点了!

在我最初印象里的,还有关于我一个大妹妹的记忆。她很小就死了,我却记得与哥哥宏济同她在一起的一点景象。是冬天在房里的火炉旁,我同哥哥玩耍,她却独自坐在一边不跟我们玩,穿的花洋布衣。她长得什么样已想不起来,我长大后听说她很漂亮,只是脾气孤僻。那时,我们家住到菜市路附近的成裕里了。她病故后,爸妈十分伤心,将她葬在妈妈家乡上海宝山县罗店镇北川沙海边。墓很讲究,立着石碑,有矮小的围墙和黑色拱门。

那时,外公外婆带着舅舅住在北川沙。大约五岁时,妈妈带我回娘家,坐的独轮车,吱吱叽叽由人推着走在崎岖的小路上,颠得屁股疼。在北川沙看到了大海,广阔苍黄汹涌无边的海使我充满了恐惧和幻想。

孩子总是贪嘴的,吃的事总还记得。那次随妈妈回去,我一路吃着水果糖,到外公外婆家吃过很多甜芦粟。这是一种当地特产的甘蔗似的东西,比甘蔗细,甜甜的,皮锋利得像刀片,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就要出血。总是妈妈用嘴把皮撕去后把芯子递给我嚼。外公外婆务农,外公还做过蜜饯生意,但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房屋财产全毁于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后来家道破落,外公也病故了。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干瘦小老头,爱喝酒,挺和气的。他爱吃酒酿饼,有一次,买了一大堆酒酿饼带来。哥哥宏济和我在每只饼上咬了一口。我们大约是想吃饼里的糖馅,咬了一口不见有糖就再咬另一只。他后来要吃饼时,发现每只饼上有一个小缺口,好像他哈哈大笑,也没责怪谁。我们长大后,妈妈还常拿这件事当笑话讲。

外婆姐妹三人:大姐嫁在浏河,我们叫她“浏河好婆”,是个胖大有雀斑的女人;外婆行二;她妹妹嫁在罗店,我们叫她“罗店好婆”。“罗店好婆”又瘦又黑,但为人特别善良和蔼。外婆和“罗店好婆”都长寿,活到九十多岁时才去世,去世前眼不花耳不聋。妈妈是在1969年2月1日“文革”期间患肝癌病故的,73岁。那时外婆仍住在川沙乡下,舅父和孙辈都是农村干部。妈妈去世的事是瞒着外婆的。我们给外婆寄钱就诓说是妈妈给她寄的。她和“罗店好婆”都活到70年代中后期才去世。

我们的家应该是很幸福的,实际却因为爸爸和妈妈的吵闹龃龉变得十分糟糕。那使他们都很不幸,使我的幼年和童年,以至后来很久很久,也很不幸。这使我从小时候起,就似乎懂得一个道理:人的不幸常常都是自己造成的!爸爸和妈妈在我印象和记忆中都是很好的人。当他们笑着的时候,爱抚着我的时候,是那样可亲。他们生活得比较富裕,比较体面,都是有教养很能干的人。爸爸仪表不凡、身材修伟,他的朋友都尊敬他;妈妈人都说她漂亮,说她是美人。可是他们在性格上不合。在我记事以后,他们间的吵闹几乎是家常便饭。这使我小小的心灵从很小就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创伤。我最怕他们打架了!五十多年后——1983年,我在《收获》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白下旧梦》中有这样一段叙述,基本是真实的:

“爸爸跟妈妈老是吵架,后来又开始互相动手了。好几次,半夜里,我躺在小铁床上,从甜蜜的睡梦中被他们的打架声吓醒。只见电灯亮灿灿,妈妈哭泣着;爸爸嘴里指责着。他们其实还是克制住的,都并不大声吼叫,似乎还是怕被周围邻居听见难为情。但摔打东西的声音总是‘哐当’、‘乒乓’透过墙壁飞传出去。地板上,碎了的热水瓶胆银子似的晶闪闪……”

“碎了的热水瓶胆银子似的晶闪闪”以后是常在我思想屏幕上出现的。它每一出现,我心头就泛上苦味,当年幼小时看到爸妈打架摔东西时我放声号啕大哭的那种痛苦情绪又会回到身上。在一切不幸当中,家庭生活的不幸恐怕是最旷日持久折磨人的了。父母不和给子女的刺激和创痕不啻毒药的为害和匕首的宰割。给孩子造成心灵上的恶劣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此外,有一些早年的印象,我已经弄不清是在几岁时留下的了!都是幼年时的事是无疑的。

我头顶心上到今天还有一个寸许长的伤疤。据说我三岁左右时,爬上一只方凳,用小手去抓桌上的一把剪刀。谁知刚抓到剪刀,凳子翻了,我跌在地上,自己手里的剪刀插在自己的头上,马上家里将我送到医院。伤疤本来不算太长,随着人长大伤疤也变大了。伤疤上从此不长头发。

我小时候常常闯祸、常常跌跤。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后来据妈妈告诉我是我过生日的那天——农历七月十七日,全家正高高兴兴要吃晚饭,我却独自溜出后门去耍,一跤栽在弄堂里的墙角上,将右额撞了一个大口子,留下了又一处伤疤。

小时候顽皮之外,我又特别倔强。为这,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因为他特别疼爱我,妈妈却总是打我。她打我的印象一直不能消失。所以父母打孩子,看来决不是一种好的教育方法,反倒会造成孩子对父母的隔阂,也会造成孩子的对抗和反感。

刚交六岁,发生过一件事:弄不清自己是犯了什么错误,在被妈妈打了一顿后,将我反锁在一间小房间里。那天,非常热,我感到委屈,但门敲不开。我踩着椅子爬到窗口高喊:“放我出来!”妈妈不理,我挥舞着小拳头高叫:“不让我出来,我要打碎玻璃了!”仍旧无人理睬。结果,“乒”的一声,窗玻璃碎了,我满手鲜血给抱到医院去。……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自己的倔强有了改变,但这种“说到做到”的性格却保留着。

再,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唱“打倒列强”的歌了!这可能是我会唱的第一支歌吧?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父亲三十岁才结婚,他三十四岁时母亲生我。我诞生在1924年,从那开始到1927年4月正是国民革命的兴起和北洋军阀统治倾覆的时期。所以,“打倒列强”这支歌是流传很广的。据说,我小时候,爸爸问我长大后想干什么,我的回答总是“当兵!”但后来,“打倒列强”这支歌的歌词被改了,改为:

“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副!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