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
6608000000002

第2章 失去了的黄金时代(2)

当时,虽然年幼,在弄堂里和邻家的小孩一同唱起来觉得很有趣。岁月流淌,童年飘远了!长大后回想这段事情联系历史思索时,才明白,唱“打倒列强”时正是北伐时期,唱“大饼油条”时已是历史倒退时期了!那时,国民党在南京建立了“国民政府”,内部派系纷争,接着是新军阀的混战以及日本帝国主义不断侵华。我那稚弱的幼年已经过去,思想也从完全蒙昧走向混沌初开,对人间滋味的体会自然深了一步。我的家庭,在这时也发生了变故。对比起以后,我那昏昏的幼年,应当说是幸福的。接下去的童年,则要辛酸得多了!

到南京去唱《可怜的秋香》

六岁那年,我们家住在上海法租界辣斐德路一所面街的楼房中,我进了家里附近的敦仁小学幼稚园。这不是一个著名小学,后来大约也就没有了。我进小学幼稚园不久,学会了唱《可怜的秋香》。歌词是:“暖和的太阳,太阳!太阳它记得: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也照过可怜的秋香。秋香,她爸爸呢?秋香,她妈妈呢?她呀,每天都在草场上,牧羊!牧羊!……”

歌是当时很出名的音乐家黎锦晖作的,据后来长大后知道。我们家在上海最初住在小东门裕福里,隔壁是黎锦晖家。黎锦晖的女儿黎明辉当时是有名的歌舞明星。名学者章太炎家也是邻居。当时我们家与章、黎两家过往甚密。哥哥宏济和我都是在这个弄堂里出生的。由于同黎家来往多,哥哥宏济曾经过继给黎锦晖做干儿子。当时黎作曲的歌《小小画家》等都十分流行。这支《可怜的秋香》,我年纪虽小,一唱就同情起秋香来了!觉得秋香真是可怜。但何尝想到自己也会变得那么可怜呢?

那一年,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好像是初秋时分。一天,我正在幼稚园里上唱游课,女老师弹着风琴,我和几个小朋友手挽手一面表演一面唱:“飞飞飞,飞到花园里,这里的风景真美丽……”忽然堂兄洪江来了。他是我二伯父的儿子,大学法科的毕业生,是我父亲疼爱、培养的一个侄子。

歌没唱完,他就把我接了出去。他非常和蔼地对我说:“宝宝,你爸爸跟你妈妈离婚了,要带你到南京去。你要乖,要听话,以后要懂事。……”他没说完,我急了,马上插嘴说:“我要妈妈!”他将我抱起来,也不搭理我。我就糊糊涂涂跟他回到家里。

什么叫“离婚”,我是似懂非懂的。但这话我听得可不少。爸爸跟妈妈打架吵闹时,有时,爸爸会恨恨地对妈妈说:“离婚!一定离婚!”有时,妈妈也会先说:“离婚!明天上法院!”我想:什么是“离婚”呢?一定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什么叫法院呢?一定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终于,逐渐有些明白了:“离婚”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再在一起了,两人分开!“法院”就是下命令叫爸爸和妈妈分开的地方。我怕他们“离婚”,谁料到他们真的会离婚了呢!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停在门口,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我不见妈妈,也不见爸爸;只见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在搬东西,家具都在往卡车上搬。我想找哥哥宏济,看不到他。这时,我已有大妹宏洛和二妹宏淡了。他们也不在。我哭了!想起《可怜的秋香》那支歌,想起有一次在街边见到一个“小瘪三”,穿得又破又烂,头发乱蓬蓬,垫着破报纸睡在水门汀的地上。我问妈妈:“他怎么啦?”妈妈放了些铜板在他身边,对我说:“他是孤儿,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这时候,我突然感到:我也变成孤儿了!我放声“哇哇”大哭,哭得十分伤心。洪江劝我也劝不住,直到爸爸来了,抱起了我,我才止住了哭。

后来,我才明白,法院判离婚时,将两个男孩:哥哥宏济和我判给了爸爸;将两个女孩:宏洛和二妹宏淡判给了妈妈。妈妈这时怀着三妹李淑尚未分娩,三妹当然也归妈妈。但哥哥宏济对妈妈感情特别深,妈妈也特别喜欢他。他哭着要跟妈妈,不肯跟爸爸。爸爸同意哥哥先跟妈妈,等哥哥大些以后再到南京跟着爸爸生活。

就在那夜,我被爸爸带到了南京。

爸爸那时早已在南京做法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了。离婚前的一个阶段,他家安在上海,自己在南京办公。上海南京之间,坐火车来往很方便,坐夜车在卧铺上睡一夜第二天清晨就到了。离婚后,他决定把家安在南京。其实,所谓“家”,仅他带着我一共两个人。那夜,他带着我坐卧车到南京去。火车“乞卡乞卡”行得飞快,车窗外漆黑墨乌,车厢像摇篮般晃动。黑暗中,我迷迷蒙蒙半睡半醒,心里说不出的压抑、伤心。老觉得妈妈在身边,老觉得哥哥妹妹在身边。醒来睁眼见他们都不在,我就哭了。爸爸哄着我说,“爸爸喜欢你!你妈妈你就当她没有了,以后再也不要想她!”我不敢作声,心里难过极了,想:怎么行呢?我喜欢妈妈!虽然她要打我!……我想妈妈想得老是皱眉头,但妈妈在哪里呢?

跟爸爸到南京以后,住在秦淮河边的贡院东街。爸爸租了房子。那房子很有趣,靠近夫子庙,是一种“河房”。临窗可以看到下面是潺潺绿水的秦淮河。秦淮河两岸,河房林立,我们住的“河房”,铺着地板,最里面的一间像座湖心亭似的,下边全是用木柱撑持的。那一带,周围环境不好,都是些茶园、酒肆,秦淮河上也可以看到画舫上夜晚悬着红绿灯,灯影桨声,吹拉弹唱。

我住在“河房”里,环境新鲜有趣,常常无聊地能倚窗眺望很久很久。爸爸每天要去办公,他有个年岁大些的胖秘书叫周公望,有个年轻的秘书叫张景春,他让张景春来带领我。我就学爸爸的样子叫他:“景春!”

景春是个宁波人,黑瘦黑瘦的,总是穿一套不很挺拔的西装。他还没结婚,就住在我们家。从这开始,他成了我童年时代的老师、朋友和保护人,直到抗战开始,我们才在武汉分离。平时,他连我穿衣穿鞋都照顾,教我念字,陪我做伴,订王人路编的《小朋友》《儿童世界》杂志,将上面的故事讲给我听。陪我看电影,当时正演《火烧红莲寺》,后来还看过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是胡蝶主演的。《歌女红牡丹》是怎么一个故事我当时就没看懂,也不爱看。只是感到影片上的人会说话挺有趣,才留下印象。《火烧红莲寺》却使我着迷。羡慕影片中的金罗汉有两只大老鹰可以骑着飞上天,羡慕胡蝶饰演的女侠红姑在银幕上能徐徐飞行十分潇洒。影片一共十八集,我看了其中不少集。其实影片是有毒素的。只是我年岁小,不少地方都看不懂,懂的只是好人打坏人和一些神奇热闹的场面。这些对我发展想象力,明辨一点是非,倒是也有那么一点作用的。所以,事隔数十年后,想起我在文学上的启蒙竟是由蹩脚的武侠片开始的,不禁倒有点好笑了。

秦淮河上的“河房”住了不久,爸爸嫌环境太坏,决定搬家。《火烧红莲寺》那样的影片,爸爸认为不好,不许景春带我再看,就也同我告别(虽然有时景春仍偷偷带我看过)。爸爸带我搬到了张府园去住。

“张府园”是条巷名,也是从前做过宰相的张家辖有的一处园林的名称。

姓张的人家祖上做了大官儿,本来很有钱,这时破落了。张府园里房子很大很多,一进一进的好几进院子,大部分都卖给人了。我们住的一个院子和一进房屋是向张家租的,他们自己搬到附近几间破旧的小瓦屋里去了。张府园真大啊!有长廊、假山石、亭台楼阁,有高得穿天盖地的大梧桐树,有各种各样的花木:夹竹桃、石榴、丁香、茉莉……花坛里栽满了鸡冠花、凤仙花、兰草……我夜里睡着,听着风吹梧桐叶瑟瑟响,总带些害怕的感觉。半夜睡了以后,也不能把心上的惆怅抹去,总是梦见妈妈。有时,我梦见了妈妈,觉得身上冷,说:“妈妈,抱抱我!”妈妈抱住我,亲我,问我想不想她,我就伤心得哭了。有时,妈妈突然甩下我走了,我叫着:“妈妈,你别走呀!你别走呀!”也就哭了!我会坐起来大哭,怎么也止不住,像受了惊吓似的,手足冰凉,把爸爸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开头几乎夜夜如此,后来两三天也要来上一次。

爸爸带我看医生,那个白胡子的老中医把着我的脉说了些我不懂的话,说我这是一种病,叫作“发魇”!又说吃了他的药能治好。我就跟药罐子交上朋友了!爸爸天天逼我喝药水。我常背着爸爸偷偷将苦水泼洒掉。我虽然小,心里很亮堂:你要是把妈妈还我,我夜里就不发魇了!不然,我这病怎么好得了呢?

在张府园的初期,每晚总是爸爸带着我睡。白天,爸爸去机关办公了,景春也跟爸爸去办公了,家里只剩下我。那旧式的非常宽大的厅堂式的房屋,阴森可怕。只要天晴,我总喜欢在院子里游玩。院子里像花园,我在假石山里钻进钻出,在涂釉的大荷花缸里看养着的大尾巴水泡眼金鱼游动,摘凤仙花上结的籽儿玩——籽儿有拇指大,成熟了一碰会“啪”的爆炸。墙上爬有山药藤,地上开着百合花,我顽皮地将猫赶上屋顶,顽皮地采山药、挖百合,用嘴咬了尝尝是什么滋味。草里有蚂蚱、蟋蟀、金铃子,我就捉来用小盒子装着。门背后潮湿,有一种驼背的虫会跳得很高,我抓了许多扣在一只碗里放桌上。景春回家掀起碗来,惊叫:“呀!骆驼虫!脏得很,怎么扣在碗里?”

家里雇了个老太太办饭、洗衣、打扫房间。爸爸又托张府园房东张家的老太太照顾我。张家老太太头发灰白,脸上带着苦相,手里总捻着一串发了黑的佛珠,咕噜咕噜念着佛,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有时她唠唠叨叨地告诉我:她命苦,儿子败家不争气……说着说着就掏手绢拭眼泪。她儿子个儿很高,留西装分头,穿绸大褂子,是个白脸的中年人,一直在外面吃喝嫖赌乱花钱。有一次,给警察局抓去了,听说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张家老太太哭着来找爸爸帮忙。爸爸叫景春拿了他的名片到警察局去把张家老太太的儿子领了回来。张家老太太千恩万谢,但他的儿子以后仍旧在外边不干好事。张家老太太对我亲热,总是对我说:“宏溥,长大可要学好!不要像我儿子那样没出息!……”又总是说:“我心里可苦啦!你看我可怜不可怜?”

其实,我心里也苦,我觉得我才可怜哪!我常常独自唱《可怜的秋香》,唱着唱着就流泪了,觉得我比秋香还可怜,我老觉得自己丧魂落魄少了什么,当然就是少了妈妈,少了哥哥和妹妹。

寂寞时,我在月亮门里转进转出,我爬树,上假山,假山迂回曲折,有时钻进去就找不到出路。我在草丛里捉蚱蜢,在砖堆里逮蟋蟀,在墙根上刮墨绿的苔藓,用竹竿从树上打下金黄的梧桐子,自己拾一堆枯叶将梧桐子烧熟后剥了皮当瓜子吃。四合院的白粉墙上有山药豆的藤萝,山药豆摘下来也可以烧了吃……

这是我到今天仍深刻留下的关于张府园的印象。没有什么人管我。顶多那管烧饭洗衣的老太太(我已经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甚至连面貌都模糊了)见我拿火柴会吆喝一声:“不准玩火!”自由倒是自由,一种孤单的寂寞却总像影子似的紧跟着我。

很奇怪,年岁那么小的我,有一天下午,竟寂寞得想到了死。我虽小,觉得树上摇晃着被风吹下的枯叶像我。梧桐树下那些死掉了的知了也像我。我想:妈妈,你好忍心呀!就真丢开我永远不见面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呀!你在哪里呢?像我这样一个没妈妈的孤儿,活着太没有意思了,太痛苦了,不如死了算了!幸亏,我还不懂什么叫自杀!只是那天夜里我没吃饭就睡了。夜里,又发了魇!

这样,我的身体当然不会好。我变得多病了,脸颊下部颈上淋巴腺老是发炎。一连开了几次刀。我还记得景春带我到医生那里开刀的情景。一进医生的诊所,闻到那刺鼻的药水味,我料到要开刀,马上拔腿逃跑,结果,景春和医生、护士一起追捕,抓到后,揿住我的手脚将我按在雪白的手术床上打麻药针开刀。左脸颊下,留下了深深的长长的刀疤。在家里,每天我也吃药吃得不停,有苦水中药,也有糖衣裹着的西药丸。

七岁,我进了卢妃巷小学。报名时,景春将“王宏溥”,写成了“王洪溥”,从此,我的名字就将错就错了。这是个设备简陋办得不怎么样的小学。每天是景春送我去上学,又接我回家。上了学以后不久,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里起了变化。爸爸不住在我们原来住的这个四合院里了,原来的房子由景春和堂兄洪海、洪法带着我住。堂兄洪海是我大伯伯的儿子,年龄只比爸爸略小。他在家乡做医生,是到南京来看望爸爸的。他为人忠厚,只是太爱喝酒,几乎是一天到晚都在一点一点喝酒,就用三个铜板一包的花生米、两个铜板一块的豆腐干下酒。堂兄洪法是我三伯父的三儿,也即我前面提到过的堂兄洪江的三弟,洪江是老二。洪法是到南京来上中学的。爸爸弟兄七个,他排行第六。他离开家乡在外工作,很注意培养弟兄们的孩子。洪法就是这么由家乡如东来南京上学的。爸爸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带我睡,改由洪法和洪海带着我睡,这是什么原因呢?他搬到哪里去住了呢?一连好多天,见不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