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爸爸结婚了!他同新婚的妈妈住到张府园最后一进花园中的一溜漂亮的新房子里去了。那房子有许许多多扇玻璃窗,有大玻璃门,在花园中央,环境很美。我从景春和堂兄们的口里知道爸爸结婚了!新来的妈妈叫吴德芳,是北平人,大学毕业的,非常漂亮……听到爸爸结婚的事,我有说不出的难过。年纪小,什么事情都说不清,但明白地感到我好像被爸爸抛弃了!又感到妈妈是被抛弃了!我马上又想到了《可怜的秋香》那支歌,感到我真的比秋香更加可怜得多。只要轻轻哼着《可怜的秋香》,就会落泪。
一天,爸爸来了!笑着对我说:“洪溥,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妈妈!她比你原来的妈妈好得多,她会喜欢你的!”
我心里不高兴,也有些害怕,带着好奇,被爸爸牵着手走到最后一进院子里去。走上花园中央那一溜有着玻璃窗和玻璃门房子的台阶时,我看到房里全新的摆设十分漂亮。更引起我注意的是我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皮肤很白,头发墨黑,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件素色的旗袍,笑着上来挽着我的手,让我去坐在她的身边。她身上一种好闻的香味马上传进我的鼻内。她给我的印象极好,使我的害怕心理顿时消失了。本来,用人和景春他们讲过些关于后娘的故事给我听,是些把后娘说得十分可怕的故事,不外是说后娘怎么怎么凶恶,对待前妻留下的孩子,不给吃不给穿等等。把后娘说得像青面獠牙的妖怪。可是眼面前的这个后娘,却笑得和善可亲,笑时脸上的酒窝很好看。她是真的这样还是假装的呢?我又产生了戒心。而且,不知为什么,又想起妈妈来了。听到爸爸说:“洪溥,叫妈妈!”我虽叫了一声“妈妈”,忽然流泪抽搐起来了。
吴德芳用她的手绢给我擦泪,手绢也是香的,又笑着拿水果和葡萄干给我吃。葡萄干是美国货,红色盒子装的,好像是“太阳牌”,我吃过。我不肯吃,她对着我说了些很亲切的话。我就停止哭泣感到自然些了,也开始吃葡萄干了。吴德芳说一口北平话,很好听,她对爸爸说:“启黄(这是爸爸的字),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她用手撸拂着我的头发,说:“要是个女孩子就更好了!”
后来,记不清是怎么的了。好像是我捧了许多吃食回到原来住的那进院子里,接受了堂兄洪海、洪法以及景春的询问。又后来,吴德芳给我买了不少新衣服,却都是适合女孩子穿的。有一顶紫花的绒帽,上面还有两个小球球。她让我把头发留长了不要剪短,又亲自给我用粗绒线打了一件女式的上衣,要把我完全打扮成一个女孩子。但我不愿意。衣服有的勉强穿了,那顶紫花的女孩子戴的绒帽我最害怕了,怎么也不戴,尽管冬天严寒,耳朵冻得红肿疼痛,那顶帽子我也坚决不戴。景春硬要给我戴上,我干脆从头上摘下扔在地上。这事情最后被吴德芳知道了,有一天,她对我说:“洪溥,以后买帽子让你自己挑一顶!那顶女孩的帽你不爱就不戴,好吗?”但她确实喜欢女孩子,偶尔给我梳头,就会遗憾地说:“头发留长一点,给你梳两个小辫子该多好看!”
从那,离爸爸就远了!我上小学,有时间爱缠着洪海、洪法和景春讲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这些书上的故事,都由洪海他们讲给我听。洪海吸香烟,是“大联珠牌”和“美丽牌”的,每盒烟里有一张香烟牌子,他都送给我留着玩,香烟牌子上都画着一个《水浒传》或《三国演义》上的人物像:鲁智深、武松、林冲……关羽、张飞、赵云……再加上一些连环画所画出来的《西游记》等的故事,使我熟悉了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一些人物,丰富了想象力,初步了解了善与恶、美与丑等的浅显道理。我还记得清楚。当时房里有一张写字台,洪海用笔写了《西游记》上孙悟空住的水帘洞门口的那副对联给我贴在写字台桌洞两边:“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他嫌我吵闹时,对我说:“你不是要做孙猴子吗?孙猴子是要整天坐在洞里修行的!哪能这么顽皮!快进洞里去蹲着!”为了要做孙悟空,我只好老老实实地钻进写字台的桌洞里不出来。
也不知是哪一天,像天上降下奇迹似的,我忽然看见分别已久的哥哥宏济出现在我的面前。哥哥比分别时长高了,他笑着告诉我:爸爸把他从上海母亲处接到南京来读书了!然后,告诉我:妈妈怎么想我,妹妹们又怎样……有了哥哥,我高兴起来了。哥哥进的是南京女中实小,在中正街,是个比较好的小学,只是离张府园远一些,哥哥宏济是小学四年级就去住校了。我随景春有时到那学校去看他。哥哥住在学校里一处楼上的一间房里,居住条件不差。他还用一只玻璃瓶放上水摘了些紫色、白色的野花养在瓶里放在桌上。他吃饭就到附近堂兄洪江家里去吃。堂兄洪江这时开业做律师,每天都要做几样可口的菜招待他:像瓢儿菜炒笋片,茭儿菜炒肉丝,盐水鸭,烧鸭丝炒绿豆芽……后来,我才知道:哥哥去住校,是因为他不肯叫吴德芳“妈妈”。他一心想着在上海的妈妈,爸爸要他叫吴德芳“妈妈”,他怎么样也闭口不叫。而且,他不愿意在家住。爸爸只好想办法去让他住校了,有时,还让景春去陪他住。
我同宏济不能天天见面。我仍旧上卢妃巷小学,每天走在那条很整洁的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到学校里去。卢妃巷得名于明朝一个皇帝的妃子的名字,据说这条街本来破烂崎岖人人摇头。清朝时,一天,有个乡下人抱一只鸡来要卖给巷子里的一家米店,鸡绳断了,鸡跑到米店养的一群鸡里,店老板想吞没这只鸡翻脸不认账。恰逢江宁府的知府经过,审理这个案子。知府问乡下人:“你认得自己的鸡吗?喂的是什么?”乡下人答:“认得,喂的是麦子!”知府又问店老板同样的问题。店老板答:“养的鸡多,不能一一识别,喂的则是碎米。”知府叫乡下人到鸡群里把自己的那只鸡找出来,当众杀了,剖开鸡嗉子,全是麦子。店主只好认罪,被罚捐钱修路,并赔乡下人的母鸡。这样,卢妃巷那条破烂崎岖的街面就变成整洁的青石板路面了。
卢妃巷小学里的老师和同学,大部分在我记忆中都已消失,只有一个张老师印象很深。他是一个浓眉大眼和善的老师,身子挺拔,声音沙哑,对我很好。曾带着我和同学们在太阳光下吹肥皂泡,告诉我们太阳的七色在肥皂泡上都能反映出来。那天,起大风,皂泡刚吹出来就被风卷走,“啪”、“啪”的炸光了。大家有点泄气,叫嚷:“没法吹了!”“吹出来就没有了!”
他笑着说:“别怕风大!吹吧!不要泄气!干什么事都别泄气!……”
那天的景象比放焰火、挂彩灯都美。几十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女孩兴高采烈地被自己不断吹出来的七彩皂泡缠着身,是一种梦境似的美妙场面,我上卢妃巷小学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件事。
我在卢妃巷小学上学的阶段常同哥哥宏济在一起,他什么东西都喜欢拆开看,研究研究,连钟表都要拆,一把锁也会在手里折腾研究半天,跟他在一起,常能得到一些知识听到一些故事。也从他那里学到一些新歌。到今天,他在南京女中实验小学唱的“校歌”,我还记得,那歌词有这样的句子:
“故乡,故乡,故乡,远忆我故乡。看白云茫茫,林树苍苍……”
当时,我同宏济常一起唱这支歌。长大后,在回忆往事时也曾经又想起这支歌。只要一唱,当年的种种情景和心绪就又都飞回来了。
民国二十年,南京发过一次可怕的大水。有些街上出现了用木盆当船划的景象。水没到人的大腿,宏济上的小学附近水很大,路旁边的人家都进了水。那是南京历史上有名的一次大水,不过,水退得也很快。水退后,我同宏济合坐一辆黄包车到堂兄洪江家里去的情景,现在还有印象。街上很脏,污水、泥泞和垃圾冒着臭气,路两边一些被淹了水的小户人家都在晒被服和物件。许多灾民扶老携幼满街乞讨。
同宏济相处这段日子比较幸福。我也不唱《可怜的秋香》了,可是好景不长,宏济因为想念妈妈,坚持要回上海到妈妈处去。爸爸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丢下我又走了。我只好在张府园里继续度过那种伶仃、寂寞的生活。我开始在景春帮助下学着写信,当然是不成其为信的信,是写给在上海的妈妈和哥哥宏济的。一封信仅仅不过是一个称呼:“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下面加上一二句“儿想念大人想念济兄”之类的话。说实话,对“膝下敬禀者”并不懂,而且“膝”、“禀”这两个字可能也是写错了笔画的。好在景春一定仅仅不过是为了哄骗我,写好了的信他说是为我拿去寄发,我却从来收不到回信。因此,当我后来读到契诃夫的名篇《万卡》的时候,共鸣特别厉害。孤苦伶仃的万卡,给遥远的亲人写信,但没有地址的信投入邮筒永远是寄不到的。万卡那种心情,我是完全理解体会到的。我在南京张府园那古老的园林建筑里住着,心头始终荡漾着淡淡的忧愁。正如台湾诗人余光中那首著名的小诗《乡愁》中所写的: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第一次读到这诗时,我已年近花甲,诗使我引起伤感,童年时的愁绪烟云般的笼罩心头,集聚难散。
带着寂寞的心北去南归
南京是一座历史名城,古代又名金陵、建邺、秣陵、白下,建城将近二千五百年,是六朝胜地,十代古都。它的地理形势曾被诸葛亮誉为“龙盘虎踞”,唐朝李白、刘禹锡,宋朝王安石,元朝萨都剌等,都有著名的诗词讴歌这座名城吟唱历史寄发感慨。它是山水秀丽雄伟的胜地,名胜古迹汇萃的文物旧邦。辛亥革命以后,南京又是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首都。孙中山逝世后,中山陵在南京。到过南京的人都知道那里有风景优美的玄武湖、莫愁湖、明孝陵、灵谷寺、雨花台、鸡鸣寺、北极阁、秦淮河、紫金山以及燕子矶、汤山温泉……游览的人在那里流连忘返、赞不绝口。
爸爸爱好游山玩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话,我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同德芳妈妈结婚以后,每到星期天,他俩常常出去在名胜古迹处消磨假日,有时也带上我去。但由于年岁小,许多印象都淡漠了,只有别致一些的事还记得。
在秦淮河里坐灯船,是在夏季夜晚,爸爸和德芳妈妈带我和景春在夫子庙上“画舫”,船很大,装饰得很漂亮,船首篷角上都挂着红亮的明角灯。船舱里放着藤躺椅,藤躺椅上铺垫着雪白的大毛巾。船舱里的桌子上泡着香茶,摆着瓜子、花生仁和藕、莲蓬、西瓜等吃食。船尾是掌舵摇橹的船夫,船头是个女人撑篙。船在秦淮河里徐徐驶动,河水当时比后来要清洌些,月光下像银子似的闪亮,常听到邻船上有胡琴声和卖唱的歌女在引吭高歌。这件事为什么印象深?可能是感到新鲜,又在秦淮河边的“河房”里住过,对灯船既陌生又不陌生。后来在上学时,课本上读到过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文,里面有这样的形容:“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的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这美丽的散文,使我好像重温了一次童年的旧梦。正如长大后看屠格涅夫的《前夜》时,读到意大利水城威尼斯夜晚的灯船,也触发过童年在秦淮河上泛舟的记忆。记忆像灯船篷角上的红灯,被火星一点燃就会灿灿发光,映出当时的情景和氛围来了!
农历正月里,到古色古香的夫子庙看灯会。南京的灯节十分隆重,正月里常有“提灯会”,连机关里的人都出来提灯游行,夫子庙灯市的大街小巷、庙前广场上都挤满了买灯卖灯的人群,小摊子上摆满了各种土特产和民间玩具。上市的花灯品种多极了:狮子灯、鲤鱼灯、兔子灯、荷花灯、蛤蟆灯、飞机灯……有的是纸灯,有的是绢灯,还有玻璃灯,色彩斑斓,惹人喜爱。卖灯的一条扁担上排着百十只彩灯,走起来只见花灯移,不见人影动。爸爸和德芳妈妈带了我买些彩灯,又到奇芳阁里喝茶,吃干丝、豆腐花、烫面饺等风味小吃。夫子庙的泮宫,颇像上海的城隍庙,三教九流走江湖的都集中在这里,十分热闹,使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游燕子矶也留下了记忆。它兀立在滔滔的大江一侧,像一只要振翅飞走的燕子,气象万千,险峻雄伟,是古代兵家争夺的战略要地。我们去的那天正是阴云密布像要降雨,爸爸却说:“这种天气来玩燕子矶最好了!”他讲话时的神态今天我还记得。长大体味,爸爸的意思一定是说这种天气来看燕子矶更能看到它威风凛凛的气势。那时候,燕子矶给人一种衰草荒烟饱经沧桑的感觉。燕子矶头凌空突出在浩瀚的江上,这里是那些因为生活艰难厌世的人或因失恋消极的人自杀的场所,所以,矶头上竖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的是:“想一想,跳不得!”那时候,这点字我已认识。看到牌子听到爸爸同德芳妈妈谈到有人在此地跳下去自杀的事,在瑟瑟的大风里,我朝矶下张望,想到自杀的人跳下去就是万丈深渊,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