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矶有个观音阁,里边有老尼姑。我们去后,老尼姑招待得很热情。燕子矶这一带,三国时的孙权,曾在此地训练过水军。观音阁后的峭壁高处据说遗有当年孙权水军系舟用的铁索,这里又叫“九练八挂洲”,爸爸给了香火钱以后,老尼姑用钥匙开了一扇通往后边峭壁下的通道,用手指着高处约百余米地方崖壁上的断铁索。断铁索已经生锈,风大时它会轻轻晃动,老尼姑说:“这是三国时留下的铁链!那时江水的水面就有那么高!”我对这很感兴趣。三国的故事我已比较熟悉,能亲眼看到三国时留下的系战船用的铁链,不禁使我想起了周瑜、鲁肃……但爸爸认为这铁索的事可信也不可信,可能是尼姑用这吸引游客收取香火钱的。可是谁有本事爬上那么高那么险的峭壁安上这根断铁索呢?
我们在燕子矶的一家小馆子里吃刀鱼。刀鱼是江里的特产,我是第一次吃刀鱼,味道鲜美,刺却多得无数,我还给一根小刺卡了一下,大口吞咽了许多的饭团才把刺带下去。刀鱼的美味和咽喉的刺痛同时留下了记忆。
其他的游览印象就几乎没有了。我并不爱跟爸爸和德芳妈妈出去。他们很亲热地谈话,我却总是感到孤单。大人和孩子的兴趣也不同。他们到哪里总爱坐着喝茶,我是喜欢跑跑跳跳的;他们见到一块石碑要摇头晃脑的看半天,我却感到腻烦。跟他们出去玩,还不如让景春陪我去看一场电影。当时,堂兄洪海已经回家乡如皋掘港北坎镇去了。他走,我很舍不得。他对我总是和颜悦色的,常讲故事给我听。因为我顽皮,他还有治我的一套办法。有时候,他说他是“观世音菩萨”,叫我做“红孩儿”乖乖地听他的话。有时候,他说他是“岳飞”,要我做“双枪陆文龙”,一切要按他的将令办事。有时候,他又变成了“唐僧”,要我做“孙悟空”,别调皮捣蛋。他如果不是我所尊敬的什么“观世音菩萨”、“岳飞”、“唐僧”,我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他如果不让我做一个我所崇拜的对象如“红孩儿”、“双枪陆文龙”或“孙悟空”,我也是不肯干的。由于他摸到了我的心理,我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走了,少了个讲故事的长辈似的堂兄,我老像又缺了什么。洪海后来再也没有同我见过面。他是哪年过世的我也弄不清。他是个好人,由于免费行医在家乡颇得好评。几十年来,我已绝少忆起这位儿时做过伴的堂兄了,只有在偶然想起童年在张府园的生活时会念起他,当然,想起他时是充满感情的。
洪海走了,洪法住校去了,景春白天要办公,只有晚上陪我。爸爸和德芳妈妈住在后园连吃饭也是单独开了送去的,我夜晚又总是发魇,半夜要醒来哭一场闹一闹,嘴里胡言乱语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据说,有一次我老是哭不停,景春问我为什么,我神智昏迷地答:“上海的人没有鱼吃!”这当然是说的胡话,原因应该是寂寞和压抑。我有时拿一张报纸能看上一小时,看不大懂,又不是完全不懂,比如对日本侵略欺侮中国,就是从那开始由报纸上知道的。那时,大人们谈天,也总是谈日本侵略中国的事。回想起来,1931年9月18日,日本驻东北境内的军队,袭击沈阳,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占领了东北全境。“九一八”三个字也是在那阶段镌入脑内的。我知道了有一个小国叫日本,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它用武力要吞吃中国。那时报上和街上都有过漫画:中国的地图像一张桑叶,日本帝国主义像一条蚕,蚕正在啃吃着桑叶;一个日本人,踩着木屐,穿着和服,凶恶地用刀叉在吃一块肥肉,切割下的那块肥肉上写着“东三省”……一种初步萌生的爱国思想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植根,是从这时期开始的。
“九一八”以后,接着到了第二年(1932年)1月28日夜,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在上海举行了新的进攻,企图夺取上海,作为它殖民地化中国的另一个在南方的基地。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在上海人民支援下,同日寇英勇作战,报上常登大幅的十九路军抗日的照片。不久,南京“国民政府”宣布迁到河南洛阳办公。爸爸没有去洛阳,但对上海十九路军的抗战不断取得胜利显得很高兴。他平日从办公地点回来总是又同德芳妈妈一起外出应酬,或者同德芳妈妈在后园房里会客或谈话。这时,有的晚上就到我和景春住的这个院子里来,同景春谈上海的战局,谈到十九路军打了胜仗,高兴时朗朗大笑,笑声至今好像还萦绕在我耳边。
记得是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一天,爸爸突然宣布,他同德芳妈妈要带我到北平,去德芳妈妈家过年。
对这件事,我无所谓,既不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反正心里寂寞,留在南京同去北平对我来说似乎无可无不可。我当然只有乖乖地跟爸爸和德芳妈妈去。
德芳妈妈是北平人。她父亲年岁已大,原先做过县长,早已赋闲。德芳妈妈的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德芳妈妈的后母生了一个女儿,那是德芳妈妈的妹妹,我叫她“小姨”。她父亲家住在东安市场后面一条胡同里,胡同的名字早遗忘,无从询问。她家的门口有两个小石狮子,当门有个照壁墙。进去是个四合院,明窗净几,不像什么富贵人家,但也不寒碜贫穷。1953年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过九年,其间屡次想寻找一下这房子。有一次,我曾将东安市场后边的几条胡同都跑遍了,默默去找那个童年时留过印象的大门,结果却肯定不了是在哪里。当年我们到北京住在那个陌生的四合院里,爸爸和德芳妈妈住一间朝南的宽敞的北房,我另住一间小房。那个要我叫他“外公”的老头——德芳妈妈的父亲个儿挺高,穿的长袍马褂,有点小胡子。那个“外婆”,蹲在房里很少出来,只记得还是小脚,别的也都记不得了。只有“小姨”,是个打大辫子的姑娘,明锐的眼睛含着笑意。当时在我眼里觉得她极好,讲一口脆亮的道地京白,好像在上学,是高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就记不起来了,她对我挺亲热,常在门口买羊头肉和青皮红心的甜萝卜给我吃,间或带些糖炒良乡栗子往我兜里塞,给我留下亲切的好印象。
她家养了一条大狗。是白底深土黄花斑的。狗真是高大,却无比柔顺,不吠也不咬人,脾气特好,要是摸它的头它马上高兴得摇尾巴,吃饭时它在桌旁蹲坐着,等候主人丢肉骨头给它。我一到北平就爱上了这条大狗,同它做了朋友。
记得到北平后当夜起了呼呼的大风,风把院子里的大枣树吹得枝杈摇晃整夜呻吟。第二天醒来,看到雪白的窗户纸统统都变黄了,映得房里也黄黄的。夜里风声呼啸,使我有些害怕,早上醒来,又觉得寒冷。躺在被窝里听到院子里有人扫地,扫把“唰唰”地响,一下又一下。起身出房,掀开棉帘,看到德芳妈妈打大辫子的妹妹正在扫地,地上的黄沙细得像粉,却扫聚成一堆堆的,够好几簸箕。北京的风沙,是北京给我童年留下的第一个印象。
以后,爸爸和德芳妈妈带我逛过东安市场,吃冰糖葫芦、豌豆黄和糖渍红果,也带我逛厂甸,都是些人头拥挤极其热闹的地方。给我买了不少风筝、假面具、木头刀枪、兔王爷泥塑、风车等玩具。我也跟爸爸和德芳妈妈游过故宫、北海,吃仿膳。故宫给我的印象特深,皇帝登位的殿堂和宝座使我产生遐想。清朝的皇帝小宣统在这上面坐过,也是从这里被革命赶跑的。当时在北京还看得到那种留长辫的遗老,我虽是小孩,却受家庭和社会的影响,用鄙视和讽刺的眼光看他们。
爸爸和德芳妈妈大多数时间出外应酬和玩耍,我就被丢在家里。在冬日阴冷的四合院里,无所事事,听着门外胡同里小贩悠长深远的叫卖声:“硬面饽饽——”或“磨剪刀镪菜刀——”。有时手里拿着木头刀剑骑在那匹大狗的背上,把它当作一匹战马。大狗倒也不拒绝,我骑着它两脚刚好着地,在门口呆呆张望。也有时干脆骑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看着偶尔来来往往的男女行人消遣。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想哭。“外公”、“外婆”照例是蹲在房里烤火取暖不出来也不叫我进去。他们当然知道我不是德芳妈妈生的孩子,冷漠得很。我回到房里,房里冰冷,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雪白的纸糊的顶篷。顶篷上面有一些纤细的蛛丝,微微地在飘动,飘动,是掸尘时剩下的,我觉得自己太像这蛛丝了!那么孤零零,那么无依无靠……
有两三次,爸爸和德芳妈妈到马相伯家去竟带了我去。马相伯是江苏丹徒人,名叫马良,曾经创办上海的震旦学院和复旦公学。辛亥革命后,做过北京大学校长。他住一幢很漂亮的西式洋房,我们去时,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在他家,是住在他家还是到他家去玩已记不清了。于右任在震旦书院读过书,后来,他曾参加筹办复旦公学。1905年马相伯创办复旦公学时,于右任在其中法文班学习。于右任当时是法官惩戒委员会委员长和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爸爸是法官惩戒委员会的秘书长。关系当然是亲密的。我去的那天,马相伯病了。马相伯的女儿是主持家务的人,她穿得很素净,听爸爸和德芳妈妈讲她的男人死了她守着寡。她有个儿子,也就是马相伯的外孙,比我约莫大两三岁,穿件灰色长袍罩衫,里面是件棉袍,马相伯很喜欢这个外孙。马相伯家都信天主教。在他家里,看到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彩画等,很使我好奇。马相伯的女儿忙着磨碎咖啡豆去煮了招待客人,咖啡很香,香味迄今也似乎可以嗅到。
大人们都在马相伯的卧室里坐在沙发上谈天,有时谈到日本就慷慨激昂,谈的话很多我都不懂。但长大后知道当时马相伯和于右任都是主张抗日的人,那时“一·二八”后淞沪之战正在进行。他们的谈话自然不能不涉及时事吧?
我同马相伯的外孙一起在院子里放风筝。他用来放风筝绕线送线的设备很讲究。风筝很大,有的比我人都高,是孙悟空、哪吒的彩像。还有大蝴蝶、大老鹰。那天有风,风筝飞得很高,我们玩得十分高兴。后来,喊我们去喝牛奶咖啡,马相伯的女儿让他儿子和我同于右任合拍一张照片。于右任捋着大胡子笑着坐在门口一张藤椅上,我立在他左边,马相伯的外孙立在他右边。拍照时,于右任双手扶在两膝上,马相伯的外孙背着手,黑发覆盖在额上,我显得有点拘谨,规规矩矩地立正着,头发长长的有点像女孩子,上身穿的是德芳妈妈为我打的一件对襟式的毛线衣。这张照片后来爸爸在背后题了字:“民国二十一年洪溥与徐××(名字忘了)合侍三原于公于北京马相伯先生宅前。”照片我一直保存到1949年上海解放,才由我亲手丢弃。当时我认为一个旧时代已经结束,人民共和国诞生了!这些附属于旧时代的东西可以让它跟旧时代一起丢弃了!
北平的印象剩余的主要就是这些。接着,我们又回到了南京。
这时,爸爸离开了法官惩戒委员会,改任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专任委员。法官惩戒委员会在城南办公,所以我们原先都住在南京的城南。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在城北干河沿,在司法院一幢奶黄色的西式大厦里办公。从城南到城北路太远,家里就在城北高楼门租了一幢洋房居住,地址是高楼门99号。
关于父亲,在这以前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以后,由于我年岁渐大,知道的事日益增加。近几年,北京、南京和家乡一些报刊和书籍上先后刊登过不少记叙父亲事迹的文章,增加了我对他的进一步了解。《江苏文史资料》上刊登他的传略,前一部分有这样的介绍:
王开疆,字启黄,生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如皋县(今如东县)北坎镇人。父王继贤业中医,精针灸、推拿之术,悬壶问世,赖以为生。对贫苦患者,则为之治病而不取诊金,深得桑梓父老称颂。母亲马老夫人,勤劳贤惠,亦为乡里称道。王开疆幼年时,家遭火灾,一家生活面临绝境,其父不得已,将他送往南通西亭镇某商店当学徒。他因受不了店主的虐待,奋起反抗,半年后被辞退回家,在长兄所设的私塾读书。每逢赶集演戏时,常提篮小卖补贴家用。
王开疆少年时代即萌救国救民之志愿。十五岁时,毅然离乡背井,只身外出,步行至南通。时南通城之一代名流张謇把实业、教育称为“富强之大本”。王开疆自写名帖要求晋见,张氏见来者字迹挺秀,是一气宇轩昂之贫穷少年,问:“找我何事?”王答:“我要读书救国,家贫无法如愿,想请先生帮助,愿拜先生为师。”张謇赐坐与之交谈,发现他气度不凡,谈吐渊博,上进心强,笑道:“好好好,我收下你做学生,帮助你上进。”未几,委王开疆为南通县渔团团练之职,团部设在南通城之东北王藻祠内。王开疆当时年仅十六岁。
嗣后,张謇兴办垦牧公司,规模宏大,范围遍及数县,意欲调王开疆到公司任职,但他关心祖国命运心切,决定去沪报考大学。
王开疆剪辫去沪,考入中国公学法律系。因家境清寒,入学后就请求校方批准半工半读。读书期间,王开疆结识了社会名流及革命人士,如章太炎、马相伯、于右任、邵力子、王宠惠等,深受启迪,后遂拥护并参加了辛亥革命运动。
王开疆于中国公学毕业后,即先后设立律师事务所于南京贡院街、苏州瓣莲巷、上海南洋桥等地,为我国最早创设的律师事务所之一。他精通法理,所承办之案件,则常以胜诉闻于沪宁一带,声名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