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长大以后,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对许多童年的往事常常产生“反刍”,我就又感到了德芳妈妈在我童年时给予我的那些并不丰厚却使我铭感难忘的温暖与好处。她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女,1946年,抗战胜利复员,我从大后方四川回到南京。一个晴朗的清晨,我骑了一辆自行车,决定到中华门外去寻找德芳妈妈的坟墓。我对谁也没有说,只是想找到德芳妈妈的坟墓,在那儿恭恭敬敬向她鞠三个躬,让她知道抗战胜利了,我没有忘记她,也向她表达我的哀思与感激之情。我带去的是一种毫无矫饰的纯洁的感情。人世间如果没有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纯洁的感情,就太可怕也太匮乏了!
只是,未能如愿。经历过日本侵略者著名的1937年12月开始的南京大屠杀以后,中华门外一片凄凉。我在荒冢乱岗之间骑车奔波,到一切与我记忆中有点相似的地方寻觅。绿草萋迷,野鸟吱啾,树丛处处,但何处能寻觅到我要找的那个孤坟呢?
后来,在雨花台边,我从一片开阔地穿过荆棘丛走下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片绿盈盈碧清碧清的池水。水中是茂盛开放着的带露的荷花与莲叶。金灿灿的阳光刚刚透过东边的树丛穿射过来,将一池粉红、洁白的荷花映得光辉照眼,红的像霞,白的像云,透明透亮,一尘不染,好美丽啊!……啊,往事袅袅!我走近池边,停立在那里,深深地一口又一口呼吸着花香流溢的新鲜空气,久久、久久地不愿离开。
那天,墓未找到,后来我到高楼门凭吊那幢99号红砖房。爸爸和德芳妈妈住过,德芳妈妈病故在那儿的!红砖房仍在,只是早已破旧,当年阿大教我种南瓜和茑萝的花园也早荒芜了!我只能以一种回首当年而又抛弃过去、瞻望未来的心情悼念往事。有位哲人说过:“用感情生活的人的生命是悲剧。”我爱生命,以及生命中已经逝去却保留在我心坎中的美,但我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也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话了:“人生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个希望。”在我,深深体会到这话中包含的哲理。
德芳妈妈的死,当时给我带来一定的悲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亲近的人死亡。于是才懂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埋入了土内,造起了一个坟,然后世上没有了他,然后,人们遗忘了他……我曾见过我喂养的蟋蟀的死、小鸟的死,就是连蟋蟀和小鸟的死也曾使我心惊,因为那蟋蟀是我养在瓦盆里的“红头将军”,曾打败过我同学的“黑金刚”;那小鸟是我喂养的“银眼圈”,每天我听惯了它的吱啾。何况德芳妈妈的死呢!?我沉默了好些日子,那时,爸爸刚替宏济买了一橱“中学生文库”,对我来说,不少书都是嫌深奥的,但我将每本书都翻到,看得懂的好好看,看不懂的也翻一翻,实在看不懂的才重又放回橱里去。
从书中,我找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我也找到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从知识中我解悟到许多事理。我的早熟,也许就是从书本中得来的。华盛顿、拿破仑、林肯、孙中山、歌德、萧伯纳……都是这时就熟悉的。
在这个阶段,格言依然使我喜爱,而且比爸爸和老师平日讲的话更使我得益。我常将格言抄录在一本簿子上背熟。在学校里做作文时,文中我也常引用格言。我还记得一句拿破仑讲的话,原文早已记不得了,大致的意思是:人是从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只有乐观奋斗,才能不断成长,不然,就只会被埋没,碌碌终生。
那时,这种乐观向上给人以鼓励的话,对我是迫切需要的。有人说:“聪明人的智慧、老年人的经验,都在格言里面。”也有人说:“许多人的成功,是得力于一句格言的鼓励。”我深深体会到:“一句格言胜过十本平庸的书。”而一本好书和一本坏书对青少年的影响有天渊之别。所以,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为灵魂工程师的作家和编辑以后,对于好书和坏书的概念,十分明确。我有一种坚定的责任心,不容许自己写坏作品,也不允许我编审通过坏书出版。我一直用许多好的格言在指导着我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注释:
[1]“五三”:1928年北伐部队进占济南,日本决定武装干涉,5月3日残杀南京政府新任驻山东外交特派交涉员蔡公时等十七人,并屠杀中国军民五千余人,造成济南惨案。
[2]“五七”:1915年5月7日,袁世凯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卖国的“二十一条”。
行云流水,自由奔放的心
德芳妈妈死后,我们离开高楼门99号,搬到了三牌楼居住。搬家的原因可能是爸爸怕触景伤情,加上三牌楼离大石桥的中大实校近。从家里到学校,步行用不着十分钟,这样对哥哥宏济和我上学方便得多。
租住的房子是新建的一种里弄住宅,一楼一底,房子比高楼门时小得多了,但爸爸带着我和哥哥外加景春,住这一楼一底也足够了。会客在楼下,楼上是卧室。
爸爸心情寂寥,看得出他因德芳妈妈的去世而悲伤。本来,他在同德芳妈妈结婚后,很少同我在一起,这时好像突然又把爱寄托在我身上了。他教宏济和我照着汉张骞碑练毛笔字,带我去看京剧、电影。
有时,他带着我去看望朋友。通过这,教育我懂得礼貌,懂得世事,懂得如何举止大方、有教养。他与一些友人谈学问时,我虽不懂,他也想让我得一些应得的感染与熏陶。
到得较多的是于右任家。于右任当时是监察院院长,但因为他草书名传天下(中山陵门匾“天下为公”四字就是他写的),诗词写得也好,一方面是中央的要人,一方面又是出名的文人雅士,家里总是群集着不少名流。他与爸爸赋诗唱和,给爸爸写过很多条幅。我当时小,觉得草字难认,挂在爸爸房里的一幅屏条,上面写的是杜甫的七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亭浊酒杯。”我不能懂得每一句的意思,爸爸逐句讲给我听,我似乎能意识到诗中意境的悲凉,很快背熟了这首诗。在这以前,爸爸教我背诵过不少唐诗,都是五绝诗,如:“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或七绝诗,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背熟杜甫这首七律诗后,我又背诵了不少七律唐诗。爸爸喜欢赋诗,有时背着手踱步摇头晃脑地带着腔调诵诗。我觉得有趣,也学着他那样。对诗词的爱好,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随爸爸到于右任公馆去,爸爸让我叫他“于老伯”。每次去,一般总是看到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同其他一些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客人谈话。他原籍陕西泾阳,生在三原县,农家出身,在日本留过学,会见孙中山并加入了同盟会。他也到过苏联。对于右任,我是比较熟悉的了!在北京时,同他合过影。他光着头,喜欢用手捋着大胡子,很有气派,讲话时,陕西音不好懂,声音也发闷,不响亮。穿着朴素的布料长袍,夏天时穿夏布长衫,脚蹬布鞋,袜子是白土布做的一种老式的和尚袜,土气得很。有时去,他正在写字,秘书李祥麟给他磨墨。他写字的桌子好大好大,上面除了文房四宝,堆着人家索取的他已写好的宣纸屏条或对联。
爸爸同他谈话时,我一般都在爸爸身边坐着听,留下的印象已经不多。只觉得他谈话中是主张抗日的。那时,要求抗日的情绪,在社会上和我学校里都很浓烈。我虽小,却由此对他有一定好感。
每次去,常在他家吃饭。每次吃饭,总是一大圆桌坐满了人,他坐在上首中间,其他都是外客,只有一次我记到他的高太太和大女儿于芝秀也在桌上吃饭。大约平时客人多了把他的家人反而挤下去了吧?我感兴趣的是他家的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菜碟子不少,但大鱼大肉不多,为吃小米稀饭,还摆了几小碟白糖。我一般总是吃一碗白糖小米稀饭,外加半个馒头,吃得很开心,感到换换口味很新鲜。
第一次看到吸鸦片是在于公馆于伯母高太太的房里。爸爸带我去时,那天于右任不在,就到高太太房里了。爸爸叫高太太“老高”,叫于右任的大女儿于芝秀“芝秀”。高太太叫爸爸“启黄”。
高太太和于芝秀正躺在床上面对面地烧大烟吸大烟。一盏小灯,一只烟盘,一根漂亮精致的烟枪。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于芝秀用一根扦子从一只小铜器皿里挑出鸦片烟膏来在灯火上烧炙,烟泡就烧得膨胀起来,她连续醮了几次烟膏,边烧炙边在一块玉石上滚动。然后烧成了一个熟烟泡用扦子插点在烟枪上,高太太“喳喳喳喳”地将烟枪就着灯火把火化了的烟泡一口一口全部吸进嘴里,同时,鼻孔里冒出两条浓烟。吸完,将烟盘里的小茶壶里沏的浓茶咂了两口,滋味无穷、浑身舒坦地表现出一种满足的神情。然后,于芝秀自己又烧了烟给自己吸。
她们说:“启黄!你也吸一口!”爸爸摇头说他不吸,却同她俩谈着话。我那时已懂得吸鸦片烟是坏事,是禁止的,所以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告诉我:“这是鸦片!”使我十分惊讶。见爸爸不吸,我心里高兴。对高太太母女吸烟,我不禁奇怪。问过爸爸,他摇头,说:“这就是腐败!”爸爸对中央一些要人们的腐败,是不以为然的。比如对于右任,他既肯定于的为人及他的草书、诗词,却也认为他家里吸烟、赌钱等事不好。
监察院秘书长王陆一有时请爸爸吃饭,我也跟着去。王陆一是中央委员,善于做诗。他家里亭台花树极美,房屋上有匾,自题为“委宛园”。“宛”字我当时不认识,爸爸要我读,我读成“委死园”,引得他哈哈笑。王陆一请客的茶具和酒具,都很讲究,为了卫生,每个茶杯、酒杯上都写了来客的名字,各人用写着各人名字的杯子,挺别致。他是个矮胖子,头顶微秃拔顶,喝酒的模样惊人。爸爸不喝酒,人家拼命劝才沾沾唇。我听爸爸同景春闲聊时谈起过王陆一虽然好客,但喝酒太多,而且生活腐化。对当时的风气很坏流露强烈不满。
爸爸中惩会的同事黄介民、毕鼎琛等家里我也去过,都比较朴素。有个惩戒委员茅祖权,资格很老,但专门喜欢迷信鬼神找些人在家“扶乩”。我随爸爸去,看到瘦弱苍老的茅祖权家里设了香堂,点燃了香烛,由两个人在沙盘上装神弄鬼地写些无法辨认的字,来问吉凶祸福。茅祖权本人就叩头礼拜。爸爸是新派人物,不信这一套,而且把这一套也叫作腐败。
对有一些朋友,如中惩会副主任委员覃振,监察委员杨亮功等的家里,爸爸也带我去玩。这些人有的家里摆设简单,生活节俭,有的家里摆满了书,爸爸曾经称道过。我在想,在当时这是爸爸要在孩子的思想中树立一种是非观。南京当时在夫子庙泮宫南边有许多旧书肆。爸爸曾带我去那里觅购一些珍贵的线装古书。他对书很爱惜。一部木箱装的二十四史叠排在书房里整整占了一面墙。我那时候,由于熟悉了三国故事,跳跃式地自己翻阅过《三国演义》,对二十四史中的一箱《三国志》特别感兴趣,曾得到爸爸同意,把它开箱拿给我翻阅,结果是一点也看不懂,大失所望。真正阅读《三国志》,是在十几年后的大学时代了。
那个阶段,星期天上午,哥哥宏济爱睡觉,总是高卧不起。而且,他很用功,又有自己的同学一起出去游玩。他同班有两个好友,一个是茅祖权的儿子茅声熙,一个是外交家施肇基的侄孙施英乐。三个人常像“三剑客”似的在一起。所以,星期天上午,爸爸常带我出外到名胜古迹处盘桓半日或一日。
那是蓊蓊郁郁的秋天,我们到远远的栖霞山去游览。那里有规模宏大的栖霞寺。寺后的千佛岩上有大大小小数百尊石佛,据说是江南一带最最精彩的佛雕。去时正是秋季,满山红叶夹杂着碧绿的马尾松,美艳极了!
我们也就近到鸡鸣寺去,那里绿树红墙,靠近古台城。鸡鸣寺大殿旁有豁蒙楼和景阳楼,寺里的和尚在楼上卖茶。坐在那里远眺玄武湖,满湖荷花及莲叶随风飘来清香。湖光山色,使人难忘。南京的六朝烟水气这里最浓烈。
我们也到清凉山去。清凉山里有清凉寺。清凉寺旁有扫叶楼。扫叶楼上可以喝茶休息。从楼上窗里外眺,可以看到莫愁湖。莫愁湖里残荷凋零,有一种凄凉的意境。
诸如此类,每到一处,爸爸都将有关名胜古迹的出典、传说甚至挂着刻着的楹联等都像讲故事地说给我听。我想,后来我爱好文学、诗词、历史,都同这些是有关的。也就在那时候,我几乎将《唐诗三百首》中三分之一的诗都翻读得很熟。大部诗句,我差不多都能够背诵或默记出处。我开始懂得一点诗中的美和诗人的自由奔放的心了。
寂寞感比过去好得多了。德芳妈妈的死虽带给我了悲伤,由于爸爸的抚爱和学校里丰富多彩生活的熏染,我过得比较无忧无虑。
为了训练毅力和体力,我和杨河金、竺衡等同学常在星期天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有一次,我与杨河金等到了江宁县的板桥镇,大风大雨,浑身湿透,我在给自行车打气时,因为气筒不好,右手上划破了一个大血口,随便用手帕包扎后只好用左边一只手执着车把骑车,板桥镇有火车通南京,可以坐火车并将自行车托运回来。可是我故意不坐火车,仍一只手骑着自行车冒着风雨回家,浑身湿淋淋,但未被困难难倒,心中觉得非常自豪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