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大实校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位老师是当时的主任许本震。中央大学的校长是罗家伦,中大实校的主任就是许本震。罗家伦穿西装戴深度近视眼镜,长头发,大脑袋,黄黑的脸色,高颧骨,说话声音粗哑,有时来给我们演讲,但我并不喜欢听他演讲。许本震比较胖,戴副眼镜,有的同学背后叫他“许胖子”,他比较严厉,平时也不苟言笑,走路时挺着肚子,学生在顽皮时看到他来了总是警惕三分。每到星期一做纪念周,或者每天早上升旗的时候,一般总是他讲话。他讲话时站在台上声音洪亮,还不断做着手势。讲的内容不外是勉励大家努力学习、遵守纪律,指出学生中有哪些不好的情况,表扬学生中的好人好事。但每逢国耻纪念日——比如“一·二八”、“九一八”、“五三”[1]、“五七”[2]、“五卅”……到这一天早上升旗又降半旗时,他演讲总是慷慨激昂、声泪俱下。讲到日本侵略中国时就泪不成声。他哭起来,呜呜的声音很响,满面是泪,感情真实。这时,全场许多学生也都跟着痛哭流泪。我就是总被他的讲话所打动也跟着流泪的。每每热血沸腾,仇恨帝国主义的民族感情涌上心来,恨不得有朝一日能为抗日献出生命。我最后一次见许本震主任是在1946年,那时抗战刚胜利不久,我在四川北碚夏坝上复旦大学新闻系。有一天,中大实校在复旦大学的同学雷绍陵、钱燕文等约我过江同到北碚去看许本震老师。那时,他好像是在教育部任督学。我们去看他时,都是大学生了,他在住的北碚兼善公寓接待我们,十分客气,也十分亲切,勉励我们好好成长为有用的人才。后来,听说他抗战胜利后去台湾做过“教育厅长”,早就去世了。
那个时期,我和同班的钱北三和竺衡最要好。钱北三是我国著名生物学家钱崇澍的儿子。当时住在中国科学院内。我爱去他家玩,他家有不少他父亲做研究用的兔子、狗等,我还在科学院内见过死后浸泡在防腐剂中的江猪和扬子鳄。北三后来随父离南京转学去四川成都了。我们还一直通信,到大学时,我们又在北碚复旦大学相见了,他已改名为钱燕文。大家已经长大,但友谊未变。抗战时生活艰难,北三还常约我到家里吃面条。钱崇澍老伯和钱伯母都热情招待。我问:“伯父伯母怎么不来吃?”钱伯母总说:“我们吃过了!”其实他们当时生活困难,都是省下自己的吃食招待我的。这使我很感动。但知道这情况后,再也不敢去北三家吃饭了!北三改名为钱燕文后,继承父业,也是学的生物,在北京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曾担任所长,是研究员,颇有建树。
竺衡是著名天文学家竺可桢的儿子,他头大,同学给他起了个“竺大头”的绰号。他同钱北三一样,都诚恳厚实。他带我参观过天文台,可是抗战中他病故了,迄今留在我脑海中的仍是童年时的模样:白白红红的脸,剃着平头,穿双“夸夸”响的皮鞋,脸上有憨厚的笑容。
同他俩相交,使我很想做一个他们父亲那样的科学家。钱北三和竺衡到我们家里玩过。爸爸问过他们的父亲是谁,我如实说了。爸爸认为我同他们的儿子做朋友很好,因为他们是值得尊重的科学家,家教一定很好。爸爸告诫我:人是不能没有友谊的,但交友一定要有所选择,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不知其人,则不为其友。”德芳妈妈病后,爸爸心情不好,从机关里回来后以前老在楼上看书,这时却常在楼下花园里逛逛,或同我谈谈。所以连我交朋友他都关心起来了。他说的话我懂,而且很快得到了应验。
我交了一个同班同学,绰号叫“牛肉丝”,他胖乎乎的,脸上有些雀斑,平时功课不好,但骑自行车的技术特别高,杂技团里骑车的一些技术他都会。我很羡慕他骑车的本领。下课后,他就将本领传授给我,我们常在中大实校旁边的测量总局门前的一块大空地上骑车。我发现他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口里骂骂咧咧的,模样都有点流氓气。有一次,我见其中有的人向“牛肉丝”讨钱,好像“牛肉丝”欠了他们的钱似的。“牛肉丝”有一天就找我借钱。我也尽可能地借给他了。论理,对他该有点警惕,问问他情况,也该帮助帮助他,劝劝他别同那些人交往。但我到底年岁小,不老练。有一天,他突然要借我的自行车骑一骑,说是他的车坏了。我慷慨地将车借给了他,车是新的,刚买还不久。“牛肉丝”借去后,第二天就不见他到学校上课了。我还以为他家里有什么事或是他生病了,谁知以后一连多天不见他的踪影。我让同学们陪我到他家里找他。他家住在大石桥边的街道上,他母亲叼着香烟出来,态度很坏,说:“他不在!”一连去找了三次,都是“他不在!”一天,杨河金等几个同学帮我出主意,守候在他家附近,抓住了“牛肉丝”。我问他:“你怎么不来上课啦?”他坦然地回答:“不上啦!”我说:“我的自行车呢?”他说:“卖啦!”我又气又急:“是我的车呀!”他点头:“是你的车!”“那你怎么卖了呢!”“没钱用,就卖啦!”我说:“钱呢?”他说:“花掉啦!”我气得想哭,说:“那你说怎么办?”他摇摇头说:“卖啦!花啦!没办法啦!”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件事后来也只好就此完结。当然,我并不认为“牛肉丝”以后就一定会走邪道。我但愿他长大后也是一棵成材的大树。只是从那,我再没有见过他了,我回家把车子被骗的事说了,宏济、景春都数落了我一顿。爸爸倒没责怪,反倒打趣地笑着说:“怎么样?交朋友上当啦?”然后讲了许多道理给我听,交友要谨慎,更要关心自己的朋友上进。但我当时伤心的既不是被家里人数落,也不是自行车被骗,而是感到自己把友谊看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对朋友一片诚恳和信任,人家回报我的竟是欺骗和背信弃义,使我受不了。为这,我哭了一场,这件事再也忘不掉。
宏济来后,我的寂寞感减去不少,妈妈也从上海通过火车托运过水果、糖果点心带到南京来给我们吃。她同宏济通信,我只记得信上说:希望我们有机会到上海去玩。
德芳妈妈的病已经愈来愈重了。医生不断来,中医、西医都有。我常看到医生从楼上给德芳妈妈看了病后,由父亲陪着走下楼谈病情,神色严峻,每每总是边说边摇头。爸爸于是就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德芳妈妈的病不仅是肺病了,还有心脏等疾病。因为她有肺病,怕传染,就嘱咐别让我和宏济上楼去看她。我对德芳妈妈不能没有感情。听说她病重,心里难过。但我无人可以说。我怕对宏济讲了,他会怪我为什么不想自己的亲生妈妈反而对后母这么好。我怕对景春讲了,他会告诉宏济。我也不想对爸爸说。那一向,他的脸总是板着,了无笑容,说了使他会更难过。我只能把这种感受,埋藏在心里。
说也奇怪,德芳妈妈病后,始终不断地在做新衣服,而且做得很多。过去她未病时,很讲究穿着,每次同爸爸外出应酬,总是打扮得很摩登,风度翩翩,人都夸她美丽。病后,她常把裁缝叫到家里,量尺寸做旗袍。她已经不能起床给裁缝量尺寸了,就由裁缝当她的面用她过去的衣服根据她的吩咐量尺寸做最时新的式样。她一向花钱十分阔绰,病后还是如此。爸爸为这有时就在楼下同景春谈了不断摇头。她为什么病了还大量做衣服呢?而且病重的阶段依然一样在做了一批又一批呢?无从解答。也许是她希望病愈后仍可以穿这些新衣服吧?也许是她对自己的病的严重性没有足够的估计吧?也许是她嫁给父亲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中了父亲的地位和钱财,既然病了也要尽量挥霍花钱满足自己的那种虚荣心?这一切都随着她后来的病逝而过去了!都像一个谜。她死后,遗留下的全部新衣服,满满的四大皮箱,我亲眼看到那些丝绒的旗袍、镶花边的纱衣……在她去世后,爸爸都拿来分给了用人们和亲戚们,那是四只朱红漆的皮箱,老式的,每只都很大,此外,她的讲究的皮大衣等都挂满在衣橱里。
在德芳妈妈整个病重期间,家里的气氛阴暗而压抑。大家心情都非常沉重。爸爸有时背着手在楼下房里来回踱步,低着头,一步像要踏死一只蚂蚁,蹀躞来,又蹀躞去,一言不发。景春、宏济和我都小心翼翼怕惹爸爸发火。大家话都变得少了,笑容也少了。每天谈论的主题都是德芳妈妈的病:温度上升了还是下降了?痰里有没有血?睡眠怎样?饮食怎样?……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那天,听说她的病情特别不好,侍候她的女用人下楼来说:她热度很高,总在呻吟。我决定偷偷去看她一看。爸爸不在家,景春出去了,宏济也在他同学家里没回来,那是一个傍晚,我轻轻地踮脚上了楼。走近了德芳妈妈宽敞的卧室,倚在门口朝里张望,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夹杂着一种香水味。是德芳妈妈平日爱用的一种香水味。我看到德芳妈妈侧身朝里睡着。身上盖着白色的单被,床上的褥单都是洁白的。她爱卫生,房里明窗净几,窗户全敞开着。窗外有不知谁家的鸽群带着哨子在飞。鸽哨迎风发出“嗡嗡嗡嗡——”的声音。
我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德芳妈妈刚才一定是在呆呆凝望着窗外一群鸽子飞翔。听到我的叫声,她翻身转回头来,似乎惊讶,却又平静,说:“呵,是你?”
我说:“我来看看您!”也不知为什么,竟流泪了。
德芳妈妈被病魔折磨得已经十分瘦削苍白,过去那种美丽的风采完全消失了!她没戴金丝眼镜,头发剪得短短的,见我流泪,她呻吟说:“不要哭,洪溥!”却突然又说:“你下楼去吧!我这病是要传染的!”
我站在那里,感到无趣。她又催我,说:“下楼去吧!不要来看我!”只是又问:“你在学校里这一度功课好吗?”
我点点头。
她对我笑笑,说:“那很好!要努力用功!”说着,又无力地挥挥手:“洪溥,下楼去吧!”
我颓然离开了她,走下楼去。心里不禁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我多么热情,她却这样冷淡!这倒促使我不再流泪了。那是充满生机的春夏之交,我没有想到:这是德芳妈妈活着时同我见的最后一面!
其后,黄叶在寂寥的天空凄凄飘落时,德芳妈妈病故了,病故那天上午,她的遗体用一只小担架罩上白单被由二楼抬下来送往殡仪馆。我同宏济在楼下站着,我只看到白单被罩着的一个瘦弱的体形,以后再看到她时,是在中华门外一家大殡仪馆里,经过化妆,她脸上搽着胭脂唇膏,也戴上了金丝边眼镜,安静地闭着眼。我哭了,想扑上去亲亲她,但又害怕,没那么做。我总觉得她不像生前的模样了。开吊的日子,殡仪馆厅堂里挂满了挽联、素幛、花圈,挽联里我看到于右任的一副草书挂在中间,下联是“噩梦惊团圆”。上联则记不得了!祭客很多,我做孝子,同爸爸站在一起,向来吊孝的人鞠躬还礼。我是披麻戴孝的,后来,在送丧队伍中坐了马车送棺木去下葬。学校里景春代我请了假。
德芳妈妈葬在中华门外一块山林间。爸爸是新派人物,没有找看风水的看地形,是他自己去找的葬地。那里幽静,他就觉得很好。那个卖地给我们家的农民,算是“坟亲家”了!这是南京当地的风俗,坟亲家给你照顾坟墓,你每逢过年过节谢坟亲家一点钱。德芳妈妈的坟修得讲究,有墓道,环墓有石栏杆,墓道两侧立着青石写了“王氏墓地”字样,坟前的大青石碑上镌刻着“爱妻吴德芳女士之墓”,下边署着爸爸的名字。我们坐了马车到墓地上去,马车不快不慢在走着。是个阴天,钉了铁掌的马蹄碰击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单调、空虚。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到了坟前,爸爸一串串滚烫的眼泪淌下来,终于放声大哭了!
像一个残破飘零的梦。爸爸对德芳妈妈是极有感情的,爸爸平时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听他至少有好几次说过怀念德芳妈妈的话:“要是德芳不死就好了!”“死了德芳,我是少了一根臂膀啊!”……但对爸爸和德芳妈妈之间的感情纠葛和婚姻的来龙去脉,倒底是弄不清的。只听说德芳妈妈早先在大学时代有个同学是她的恋人,后来男的去美国了,去后竟变了心!德芳妈妈是在这种心情下被人介绍给爸爸的。爸爸年龄虽比她大十多岁,风度不凡,又有经济基础和事业基础,就结合了!他们的生活幸福吗?好像有过;不幸吗?也好像有过。据说德芳妈妈是抑悒的!当然,一切都随着德芳妈妈的去世而逐渐过去了!以后,一连两三年,到清明这天,爸爸总带我去上坟。大约他知道我对德芳妈妈还有感情,所以只带我去。去时,他总要由坟亲家的人陪同,亲自用锨往坟上加点土。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忧伤。我在坟前鞠躬后,每每看到爸爸独自在坟前不言不语坐着歇息、思索,许久许久。四周静谧,天籁之声令人冷清。我寂寞无聊,总在春天茂盛的野草中寻找蚱蜢,捉了一个又一个,摘一根狗尾巴草穿在蚱蜢的颈项间,串成一串带回家玩。那地方环境很幽静,但我心里觉得德芳妈妈安眠在地下一定很寂寞。想到她寂寞,我心里就发酸。再以后,由于我第二个后母汪淑晴的反对,爸爸没有再带我去上坟。我也忘了这些,连德芳妈妈的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