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芳妈妈始终在卧床治病,每天下午都发烧。狄医生仍常来出诊,爸爸总是叹气摇头,爸爸在南京做“官”,家乡总是不断有亲戚来找爸爸,有的要钱,有的要爸爸帮着办事。我看到爸爸态度总是很好,待这些亲戚也很热情,有钱也总是拿给他们。但有一次,有个亲戚来不知要办什么事,只听到爸爸用极严厉的态度在教训他,意思是要他在家乡必须和睦乡邻,做好事,不要做坏事。有人劝爸爸在家乡买点房子,爸爸摇头说:“我决不在家乡买地造屋!”这体现着爸爸对待家乡的一种态度。爸爸在抗战初期因抗日身亡以后,到40年代后期,家乡解放,经过天翻地覆的数十年,直到今天,爸爸在家乡的声誉始终是很好的。人们把他作为“如东的骄傲”,这同他为人正派讲原则对人又热情诚恳是有关的。但德芳妈妈患病阶段,爸爸心情恶劣,火气大,常皱眉,他的眉心间的一道皱纹变得很深。我还记得他在高楼门宅前摄过一张照片,是全身照,他穿着长袍马褂(那时,每星期一要做纪念周,文职官员时兴穿蓝袍黑马褂)站在花园里,眉是纠着的,背后爸爸题了字:“德芳病重忧惶时摄于高楼门宅前。”可惜照片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抄去遗失了。
我仍旧过着十分寂寞的生活。不久,发生了前边提到过的阿大“卷逃”的事,接着,又发生了贾克突然失踪的事。家里真是多事之秋了!
贾克,每到半夜仍旧总是要哭泣,凄凉可怕的哭声使全家都厌恶。我照例每到夜里它哭吠时会惊醒,然后用被子赶快蒙住头睡。大家几乎都讨厌它,只有我仍旧喜欢它,寂寞时有时抱住它或者在花园里逗着它玩耍。可是,有一天,贾克突然不见了!到处寻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它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它永远不再露面。我很伤心,它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估计是给人家拐骗走了。最后,终于谁也不再提贾克了!我逐渐也将它忘记了,直到大约二十年后,在上海遇到堂兄洪治,两人谈起往事,不禁又想起了高楼门时期和德芳妈妈。洪治忽然对我说:“洪溥,有件事一直瞒着你,现在我想对你说实话让你知道,你不会怪我吧?”我诧异地看着他问:“什么事?”他说:“你还记得那条洋狗贾克失踪的事吗?”我点头。他说:“事情是这样的。那时,贾克天天夜里总要哭,吴德芳又生病,人都说狗哭不吉利,有一天,吴德芳叫我把贾克想法骗出去扔掉,我就带了贾克坐小火车到雨花台附近,把它扔掉就回来了。”我恍然大悟。洪治又说:“当时你小,怕你受不了!所以只好瞒着你了!……”我默然无言。不过,许多的旧梦又浮现在眼前,童年时德芳妈妈苍白美丽的身影,孤儿般的我寂寞欲哭的心情,一幕幕都像放映电影似的展示在脑际……
德芳妈妈病重时,狄医生开的中药每每由景春和胡二带着我去唱经楼附近的中药店去配药。药方交到柜台上,抓药的人就来了。看了药方,每每总是一个药店掌柜模样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亲自来配药抓药。他拿出一支短短的雪白羚羊角来,先用戥子称了一称,然后放在一只砚台上用水磨,磨成牛奶白的水倒入一个小杯子里,又将羚羊角再称一遍;然后又称犀牛角,再用水磨……一服药有好几十味,逐一包好了,一式配三服。一服药总要十几块钱。冬天时,医生要德芳妈妈吃西瓜,每只西瓜要一元多钱,幸亏爸爸在上海做律师时收入多有积蓄,到南京任职,薪金也高,但德芳妈妈的病花的钱很多,我听景春和洪治他们常常谈论。
德芳妈妈病中,同爸爸吵闹过一场,这是他俩间唯一吵闹的一次。一夜,夜深人静,我从梦中惊醒,忽然听到楼上有摔东西的声音,“哐当!”“乒!”……晚饭前,我就有预感:见到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一次,脸上像涂了霜。晚饭时,爸爸没有下来吃饭,说是他不想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呢!我就觉得要发生什么事。这时,深夜的吵闹声使我心惊肉跳,我顿时感到小时候半夜醒来被爸爸和妈妈闹架吓得胆战心惊的情景又出现了。我跟着景春和堂兄洪治往楼上跑,来到德芳妈妈卧室门口,只见门开着,里边地板上全是花瓶的碎片。爸爸生气地站在窗前,灯光明亮,德芳妈妈卧病仰脸躺在洁白的床上,态度倒很平静。她病后,因为怕肺病传染,不许我上楼,所以我久未见到她了。这次看到她,觉得她异常消瘦苍白,爸爸见我们上楼,说:“没什么事,你们下去睡吧!”我们连忙下楼,楼上后来也就平静了。这夜他们为什么吵闹,我当然弄不清。当时我不禁常想:大人们为什么总是会闹得这么不可开交呢?难道结婚以后就总是要这样的吗?……这问题当然幼稚,而且含有灰暗的成分,所幸当时我大量阅读的书籍,多数都是鼓励人向上,鼓励人对未来抱有希望的。正如歌德所说的:“希望乃生命的灵魂,心神的灯塔,成功的指导者。”它像在风雨的黑夜里能使人看到东方将出现朝霞。幸福的缺失,由希望可以填补。一些有成就和贡献的人物的传记,常描述他们童年时有过多么坎坷的遭遇。这就使我在体味着酸甜苦辣咸的生活中,在童稚的心灵中依然暗暗发奋,激励自己努力向上。
那年寒假之前,堂兄洪治像他来时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样,又提着他那只小皮箱走了。他去上海进法政大学。家里少了他,显得冷清。可是,有一天,瘦黑的景春突然笑着对我说:“洪溥,你猜!谁要来了?好消息哪!哈哈!”
我看看他那副高兴的样子,摇头说:“怎么猜得到呢?你快说吧!”
“你哥哥宏济要来了!”景春说,“他到南京来上中大实校!跟你在一个学校!”
我真要三呼万岁!实在想不到!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果然!寒假里,宏济由上海坐火车来到了南京。我们亲热地拥抱在一起。我问他:“你这次还要走吗?”他笑着摇头说:“不!这次不走了!我们在一起上学。”
“一句名言胜过十本平庸的书”
宏济寒假里来到南京高楼门以后,我俩就合睡一张大床。他这次来,人长高了,仍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瘦长的身个。在我眼光中,他有学问,读过的书很多,一笔字写得好,在学校功课也好,我很崇拜他。他来时,妈妈叮嘱他:见到德芳妈妈应当叫“妈妈”。所以,他不像上次来时那样见了德芳妈妈不肯叫了。好在德芳妈妈卧病在楼上,她不下楼,我们也不上楼,见面机会极少,矛盾根本没有。
宏济对妈妈有浓厚的感情。一到南京,立即忙着给妈妈写信。以后每隔一周或十天,也总要再写一封信去。每次写信,总带上我的名字。但我极少自己写封亲笔信给妈妈。妈妈同赵慰祖结婚后的情况,宏济闭口不谈,我也绝口不问。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互相之间的感情是十分微妙的。有些事都心照不宣。实际上,我像一个“父党”,他像“母党”。不过他来了以后,在感情的倾向性上,慢慢随着时日的消逝,也在起着变化。
宏济转学插班考进中大实校初中部,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他在中一院上课,我在杜威院小学部上课。那天白雪飘飞,纷纷扬扬,一会儿就在操场上积起了厚絮般的雪褥。中午第四节课下课时分,不知怎的,初中部和小学部在恣意狂舞的雪花中竟打起雪仗来了。初中部几十个人掷雪球打过来,小学部六七十个人也掷雪球打过去。我在小学部的冲锋队伍中,打得很英勇。本来,大家掷的都是用手捏紧的雪球,砸在脸上也是不太疼的。可是,打来打去,打得火冒三丈了,情况变了。有人在雪球中包了砖瓦石块,有人端一盆凉水,把雪球在凉水里一浸再掷出去。掷出去的雪球成了冰渣,能把脸都砸破。发展到这一步,小学部占了上风,初中部人少,溃不成军,他们本来凭借中一院前一些砖堆和树丛作掩护的,这时据守的人都纷纷逃跑了。我和小学部高年级的宋玉坤踩雪冲在最前面。宋玉坤个儿并不比我高多少,平日爱打架,力气大。我同他一起飞跑着冲到积雪的树丛前面时,忽然出乎意外地看到唯一剩下在那里负隅顽抗的人竟就是宏济。
我不禁“啊”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宋玉坤已经一个雪球猛掷在宏济的面门上了!这一定是个包着砖瓦石块的雪球,我们叫作“夹心饼干”的!雪球在宏济面门上一开花,他的鼻血马上淌下来了,洒淋得身上、雪地上红殷殷的。宏济这天穿一件灰长袍,鼻血被掷出以后,他双手掩住面,宋玉坤的第二个雪球又掷出去了,嘴里还大声高叫:“抓俘虏啊!抓……”
我一时又气又急又恨,毫不思考地将手里的几个雪球都一个个狠狠朝宋玉坤脸上头上掷去。我同他离得近,用力大,又出乎他意外,宋玉坤连忙缩头后退,宏济顿时解了围。
宋玉坤高叫:“王洪溥当汉奸了!他当汉奸了!……”一些小学部的同学也都跟着叫嚷起来,嚷嚷声响成一片。
我明白这时只有一条路了:跟哥哥宏济走!一闪身,马上随着宏济到了中一院。这时,只听到外边小学部的同学耀武扬威大声喊叫,有的是胜利的欢呼,有的是在骂我,我帮宏济拭干了鼻上的血迹,心里十分懊丧。我是小学部的,可是又不能不帮助哥哥。宋玉坤骂我“汉奸”,使我最最受不了!在我心目中,汉奸是最无耻最卑鄙的人了!我也明白,宋玉坤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好的是中午吃饭和午休时间很长,我打算迟些回去,避免和宋玉坤发生冲突。
在下午第一节课打预备铃的时候回到小学部准备去上课。谁知冤家路窄,偏偏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碰上了宋玉坤。他一定是有心在那里等候着我的。一见面,立即疯牛似的冲了上来,嘴里仍在骂着“汉奸”。我知道无法逃避了,也明白我打不过他,但我决心迎战!他一挥拳,我马上狠狠抱住他两人摔起跤来。已经在教室里坐着的同学们也拥出来看了。一会儿,我俩翻滚在地上,起先我在上面,忽的我被压在底下,宋玉坤骑在我身上,拳头像雨点般打来。有些同学来帮忙,将我们拉开,正在这时,教自然的张箴华老师来了!张老师人很严肃,课讲得好,他长长的脸上有两条浓眉和一双有神的眼睛。在学生中很有威信。看到我们在上课前打架,把秩序搞得乱糟糟的,脸上很生气,对我和宋玉坤说:“都快去上课!下了课到办公室来!”
一节课我虽坐在那里,却一点情绪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进去。下课后,我到张老师办公室时,见宋玉坤也来了。我心里委屈:忍不住哭了!张老师详细询问了情况,却主要批评了宋玉坤,指出他不该在雪球里包上砖瓦石块,把本来是打着玩的雪仗变成流血的事件;指出他不应该随便把自己的同学骂作“汉奸”;指出他不该在教室门口等着打架,并且先动了手。听到张老师是非分明,我心服了。但宋玉坤走后,我刚要走,张老师忽然对我说:“王洪溥,你们这是自己同学打雪仗,当然是另一码事,但倘若敌我双方正在交战,你的哥哥在敌方,为了哥哥,你会投到他那方面去吗?”
我摇头。
张老师说:“不要急着摇头,回去应当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我点头向老师鞠躬打算要走了,老师却又说:“打架按照学校的规定是要批评处理的。但你今天是被迫动手反抗的。我觉得可以原谅。日本现在这么欺侮中国,我不希望学生被培养成为小绵羊!”
张老师在这件事上给我印象极深。但1937年抗战爆发分别后我直到今天都不知他的信息。他平日上课时喜欢讲些写些格言给我们。诸如“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深刻的思想和警句,就像铁钉,一旦钉在脑子里,就会固定留在那里。这些美化灵魂、聪明智慧的格言或谚语,在当时和以后都给过我好影响。有的甚至是够我终生受用的。比如“今日事,今日毕”,一直是我的信条。我自小就深信:成功的秘诀,是在养成迅速去做的习惯!时间最值得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