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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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失去了的黄金时代(8)

我的痛苦老在心里闷着,像一块铅,像一个秤砣。中大实校是个办得很出色也很特别的学校,能做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使人感到光荣。学校有好几幢在当时被看作是“大楼”的教室。初中和高中的教室那两幢楼房叫作“中一院”和“中二院”,小学的那幢灰楼房叫作“杜威院”。杜威是位美国的资产阶级教育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他认为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教学方法应根据“从做中学”的原理,以儿童的活动为中心。1919-1921年间他曾来到中国,他的学说通过胡适等人的传播,在当时有一定影响。胡适陪他到过学校,杜威院就是为纪念他来校修建起名的。另有一幢二层楼的“望钟楼”,是给住校学生住宿的。学校的一个操场,当初在我印象中很大。但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到南京特地去看看母校,大操场在我眼中简直小得可怜了!

我说中大实校办得“出色而又特别”,那是因为连小学里的老师都全有大学毕业的学历。教学质量是较高的。学校的校歌在当时国民党反共的情况下保留着是很奇怪的,提到了劳动神圣和工农兵,原词是这样的:

神圣劳动,工人爱做工,

神圣劳动,农夫爱耕种,

神圣劳动,兵丁爱运动,

为什么劳动,为什么劳动,为我人类大众。

学校有个旁门靠近一条小河,河边有一长溜空地,分包到各班,每个班都要种这些地,在地上种上青菜,我分到的一排五六棵青菜就由我每天浇水管理。到收成时,菜都交到食堂里,由食堂加上年糕片煮了给大家分食。学校春秋两季都开规模很大的运动会,平时常有同乐会、演讲会、球赛。春季举办远足,到栖霞山、中山陵等处郊游。自然课常常由老师带了我们到野外捕昆虫做标本。学校实行的有跳级制度,功课特别好的学生可以跳级。升级和留级制度也很有趣。重要课程如算术、国语、英语(小学二年级就学英语)等全部不及格的自然留级,如仅一门主课外加一二门其他非主课(如自然、社会、劳作、体育、美术、公民、音乐等)不及格的,照样可以升级,不过不及格的课程不在本班上课,而是到低班去上课。临毕业时,如果还有两门主课或一门主课加两门非主课不及格,就不能毕业。我在小学时跳过一级。跳级后,跳级造成的课程不衔接学习有困难;家庭造成的痛苦老在心里闷着,听课时常常痴痴呆呆地发愣。心里烦恼的事儿只要一想,书就念不进了。最后,竟又留过一级。小学里处罚学生的办法有的也有点奇怪,学生中设立纠察员制,轮流值日,凡骂人的学生,纠察员竟有权罚他用肥皂水漱口。我平时从来不会骂人。可是有一天上地理课,老师教了一个“喜马拉雅山”,说是世界最高的山。下课时,班上一个身材最高的女同学经过,我恰巧讲了一声“喜马拉雅山”。她马上报告了纠察员,纠察员是位女同学,竟将我叫去,用肥皂粉冲水叫我漱口。味道真辣,使我终生难忘。学校里,禁止体罚,有位教算术的何寿斋老师,据说曾用戒尺打学生手心,同学替他起了个绰号叫“何老板”。在卢妃巷小学读二年级时背“九九乘法表”,我背得不熟,挨过一板子,手心都红了。到中大实校小学部,听说何老师要打人手心,我心怀恐惧,其实,何老师严格,却未见他打过学生。我小学毕业时,他是我的级任,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上海已经沦陷成为“孤岛”了的租界上。一天下午,大约是1942年的初夏,当时我正拟离开沦陷区去大后方,雨后,在跑马厅附近,见到何老师穿件破旧长衫,挽着裤腿拎一把破雨伞踩着水走近,面有菜色。我上前恭敬地向他鞠躬,叫了一声:“何老师!”他心情很坏,简单问问我的情况,告知我他在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匆匆分别,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估计老师早不在人世了!

中大实校成了中枢要人们子女集中的大本营。当时,国民党中政会主席汪精卫的子女、司法院长居正的儿子等人都在校内,拿我同过班或来往过的同学来说,有北伐时曾任四十军军长的贺耀祖的儿子贺乐山,海军部长陈绍宽的儿子陈锟林,中央委员邵元冲的女儿邵英多,兵工署长俞大维的儿子俞扬和(扬和后来做了蒋经国的女婿),中宣部长方治的女儿方光,中央委员王子壮的儿子王为铎(大约1961年,击落过一架台湾来袭大陆的飞机,俘虏了少校飞行员王为铎,《人民画报》刊登过照片。他头裹绷带面目我还认得清),海军将领欧阳格的女儿欧阳筏苏(筏苏现在是辽宁大学外语系教授,全国妇联执委),行政院政务委员雷震的儿子雷绍陵等。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当时是紫金山天文台台长,他的儿子竺衡和著名生物学家钱崇澍的儿子钱业三当时也与我同班。但中大实校当时也不向外界关门,一般市民包括贫穷人家的子女只要成绩合格也大量招收。我既有“权贵”人物子女中的好友,也有出身贫穷家庭的好友。

1987年,我有幸与在湖南长沙的同班女同学曾淑英取得了联系,1989年10月她到成都,我们高兴地见了面,近五十年不见,她已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了。当时她做过我的级长,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小时候那种秀丽挺拔非常有能力的模样。她父亲是位教授,淑英做过多年编辑工作。她谈起那时对我的印象说:“你那时是好学生,很文静的。”这种“文静”,我心里明白,其实是我忧郁和压抑的一种表现,当时同学们不知道罢了!

那时候,我心里经常翻江倒海,怨妈妈,恨妈妈,又想妈妈;怨德芳妈妈,怪罪德芳妈妈,又微微同情她、爱她。处在一种十分尴尬十分矛盾的感情冲突中。本来,下课后有时候跟些同学去中央大学的梅庵看六朝松,去中央大学图书馆里的字纸箱里捡外国邮票,有时候跟些同学到中央大学的草坪上去踢小皮球,有时候跟一伙同学在学校里骑自行车……这时,什么也不干了!下了课就回家,同书做了好朋友,一个人默默地在房里神游在那些神话、童话以及伟人传记等故事中。家中的气氛也是沉闷阴暗的。德芳妈妈病后,在楼上从不下来,医生要她卧床治疗。爸爸心情不好,脸色难看。洪治、景春连走路、说话都是轻轻的。只有贾克,它依然整天跑来跑去,有时候在花园里,有时跑进屋来,想吠叫就“汪汪”吠叫。说来也怪,每到半夜,它总要凄厉地哭叫。声音真是可怕:“呜——汪汪汪汪!”“呜——汪汪汪汪”……用人们迷信,悄悄说:“狗哭是狗见了鬼,不吉利!”“狗哭了是要死人的!”我听了就想:难道德芳妈妈的病好不了了吗?心里难受,每到半夜,我住房的外边墙下贾克在哭吠时,我总是吓得手脚冰冷,浑身发抖!贾克能哭上一个多小时,听到它哭,我赶快用被子将头蒙住,心里“咚咚”地跳,吓得睡也不敢睡。平日我最喜爱的贾克,变得使我十分厌恶了!

我经受不住这种压抑、惊恐的生活,但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一早我上学,走进校门,忽然看见美丽的妈妈站在学校门口传达室旁。

我怕认错了人,睁眼细细一看,不错,果然真是妈妈!我眼睛发酸,浑身血都沸腾了,又喜又惊地高叫:“妈妈!——”

妈妈穿件黑呢大衣站在那里朝我微笑。看到我就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我,摸我的头发,亲我的脸,把她的泪水沾得我一脸。

怕引起同学注意,妈妈和我就匆匆走得离开学校有一段距离了,边走,妈妈叫着我的小名边问:“宝宝,想不想妈妈?”她声音颤抖,一直在流泪。我哭了,说:“想!”妈妈用手绢擦着泪说:“走,宝宝,到妈妈住的旅馆里去。”我虽然想着上午有好几节课,也不管了,点头说:“好!”妈妈叫了一辆人力车,带我上了车,对车夫说:“去鼓楼饭店!”

自从离开妈妈到今天,这是我心里最快乐的时刻了。妈妈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对妈妈的怨恨和不满,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妈妈问我:“后娘待你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好!”但接着又说:“好妈妈,我要你!”妈妈没有回答,却抽抽搐搐哭得话也说不出来,老是拿白手绢捂住脸。

妈妈住的鼓楼饭店离学校不算很远,妈妈说:“我前天晚上就来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你们的住处,又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妈妈真想你啊!”我亲着妈妈的脸说:“你和爸爸为什么要离婚呀,你们不离婚不行吗?”妈妈摇摇头,没有回答我。

妈妈带我进了鼓楼饭店到了她住的小房间里,拿出她从上海带来的许多糖果点心给我吃,还有一叠书,我将刚才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她又擦眼泪了,说:“宝宝,你爸爸坏!是他要离婚的。现在同你讲你也不懂。长大了,你会明白。只要你记得妈妈,现在你不能跟妈妈过,长大了你到上海来找妈妈!”我点点头,心里得到了一点满足。吃着妈妈带来的杏仁酥,杏仁酥真香甜呀!这一向来,我吃东西从没有这么好吃过,但我边吃边忍不住又问:“爸爸怎么坏?”妈妈叹口气说:“唉,你小,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懂,长大了你会明白的。”我想,你们说的都一样!爸爸说你坏,你说爸爸坏。可我觉得你们都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怎么回事呢?……

……我“哇”的一声哭了,说:“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和爸爸呢?你回来不好吗?”妈妈摇摇头,伤心地擦着眼泪,说:“傻儿子!你爸爸同我离婚了呀!我怎么能不离开你呢?”我说:“那不离婚不好吗?”妈妈叹口气,说:“儿子,你不懂!也许将来你会懂的,我同他……不能在一起生活!”我追根究底:“妈妈,是爸爸不好呢?还是你不好呀?”妈妈朝我看看,两只眼里泪水颤巍巍的抖动,先是沉默,一会儿说:“孩子,怎么说呢?妈妈深深感到对不起你。从这点来说,妈妈不好。此外,妈妈没有什么不好,我不愿意在你面前说你爸爸坏,因为你跟着他在生活,我和他,都对不起你。他也没有资格说我的坏话,妈妈只希望你不要恨妈妈。告诉妈妈,你恨我吗?”我仔细听着妈妈的每一句话,我说:“不恨你!”妈妈突然哭出声来了,蹲下身子来抱着我吻我的脸,连声说:“好儿子!好儿子!”

整整一个上午,我没有上学,跟妈妈在一起,心里舒畅,怨恨妈妈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干净了。中午,同妈妈一起吃饭,妈妈点了些我喜欢吃的菜给我吃。后来,她去打电话,景春匆匆来了,她请景春将我送回学校。当着我的面让景春给德芳妈妈问好,并说谢谢德芳妈妈同意她来看望我。这我才明白:原来妈妈同我见面,德芳妈妈是同意的。妈妈没有当我的面说她下午要回上海,只是吻吻我让我跟景春去学校。其实,她下午就回上海了,像一阵风,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我明白,她怕告诉了我,会缠着她不放她走。小时候,她送我进幼稚园,有过这情况:我哭着要跟她回家,她却把手一指:“宝宝,你看,那是什么?”我回头去看妈妈指的地方,再转过身来,妈妈已经不见了!这次,又是这样。妈妈的来临,我像做了一个美梦;妈妈的离开,就像梦醒,醒来反而使我更加失望,更加忧伤。更奇怪的是:妈妈来看我时,我对她的恨和怨顿时完全无影无踪了!妈妈离开我后,莫明其妙的恨和怨又像黑影似的偷偷袭上了我的心际。想摆脱也摆脱不开,对妈妈的爱与恨交织成一面网,网住了我的感情。

功课成绩猛降下来,上课无心听讲,下课回家不做作业。小考的成绩使老师吃惊,这也惊动了爸爸。一位名叫徐国屏的金陵大学的学生,应聘来家里做我的家庭教师,每天下午五点钟他来,吃了晚饭回去。徐老师是湖南人,黑皮肤,大眼睛,体魄健康。他很和善,每天来,把当天的课本上的习题让我做一做,把不懂的地方教我一遍。有时,还将明天要教的课程先讲一些给我听。这样,使我下降了的成绩开始回升。星期天,徐国屏老师还偶尔来带我去游泳池游泳,让我欢度一个上午。只是有一天我去游泳时,遇到了同班的好友贺乐山。他说:“王洪溥,你游泳给我看看!”我摇头说:“我还不会游!”贺乐山以为我骗他。过了一会,我在大人游水的地方坐在池边观看。大人游泳的地方水有一人多深,星期天上午人不多。贺乐山忽然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捏住我双肩,用大腿弯一拱,说:“看你游不游给我看!?”我“扑通”下了水,喊着挣扎,却一口一口呛喝着水,慢慢沉到水底去了。贺乐山起先以为我是装假同他开玩笑的,后来发现不对,连忙高叫起“救人”来,徐国屏老师游过来将我救起,用人工呼吸,让我吐出许多水来,我才有气无力地回家,从此,我没有再去游泳池游水了!徐老师也不敢带我出去游泳了!徐老师做我家庭教师的时间不长,一共只有几个月,给我留下的是亲切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