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八卷:失去了的黄金时代 风云花絮 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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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失去了的黄金时代(13)

一盏盏萤火,曾牵动我儿时的幻想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往家里送礼。收到礼,由景春照管。他将礼品锁在橱里,还用一本红条格的账簿登记上了册。礼品有用红纸封袋包的银洋和钞票,也有花花绿绿的“礼券”。是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或大新公司的“礼券”,也有南京中央商场、安乐酒家的“礼券”。凭礼券可以去购物或吃喝。更多的是一盒盒的绸被面绸幛子,不是大红的就是粉红的,里边总附着些脸盆大的金字,诸如“天作之合”、“永结同心”、“良辰美景”等等。看到这些,又知道爸爸已经去上海,再听景春介绍了有关汪淑晴的一些情况,我就明白爸爸的再婚已不可避免,汪淑晴将作为我和宏济的第二个后母来南京了!

汪淑晴祖籍安徽旌德,先辈在上海居住已经好几代,可说已是道地的上海人了!她父亲经营绸缎生意,死时遗嘱上规定,遗产一分为四,除给妻子一份外,两个儿子和小女儿汪淑晴也各得一份。汪淑晴的两个哥哥,大哥汪雨荪是洋行买办,二哥汪立荪继承父业,是绸缎庄的老板。绸缎庄开在热闹的四马路石路上,占据两条马路的转弯角,名叫“维大福”。汪淑晴深受父母及两个哥哥的疼爱,但读了小学后就不再上学,在家享福。由于高不成低不就,年近三十尚未出嫁。现在,遇到了爸爸,各种条件都合她意,虽然年龄大十几岁,她家和她本人都心甘情愿。

爸爸同汪淑晴结婚时,洞庭路十号的新房已经布置一新,花园里也布置得树木葱茏了。新房是青砖盖的假三层的大洋房,附有门房和下房,红色的大门两侧装着门灯,有柏油路和煤屑路通向花园。

房子大了,用人也就多了。车夫名叫胡二,才二十几岁。烧饭并打扫卫生的李妈,是个寡妇,做事干净利落。门房姓刘,名字已经早就遗忘,因为他又麻又瘸,当时胡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油瘸子”,大家就这么叫了,只有爸爸叫他“老刘”。“麻油瘸子”原是泥瓦匠。他在施工时从高处跌下来,跌瘸了腿,无法谋生。爸爸决定雇他住在门房里兼做门房并侍弄花园,做些培土浇水的活。虽然有人说“麻油瘸子”卖相不好,太难看。爸爸出于怜悯,始终雇佣着他。他也一直勤勤恳恳干活,脸上挂着笑,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三个用人,胡二家住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有个老娘。李妈有个近十岁的女儿,其他并无亲人。后来,胡二与李妈结合了,“麻油瘸子”始终是孤身一人,当时已是五十多岁了。抗战爆发后,南京沦陷时,他们一直住在洞庭路十号。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南京,寻访打听,毫无他们的信息。当年日寇在南京大屠杀时,杀戮逾三十万人,估计他们也都在这场浩劫中死在日寇刀枪下了。我在《战争和人》三部曲中写到的尹二、庄嫂、“老寿星”等人物,身上都有胡二、李妈、“麻油瘸子”的影子。

爸爸同汪淑晴在上海结婚,因为汪家坚持,结婚场面听说很盛大,详情我们也不打听。我心底里反感,很想知道后母是怎样的一个人。汪淑晴人未到,送给我和宏济的“见面礼”就来了。宏济的是一辆三枪牌美国跑车,当时销价一百二十几元,是自行车中最昂贵的名牌跑车。我的一辆是“海格里斯”牌跑车,七十多元,两辆车都由铁路上先期运到南京,说明是汪淑晴知道我们爱自行车而送的。这使我当时幼稚地对未来的后母略为有了一点好感,幻想着她可能也同德芳妈妈一样善良。

然后,家里布置起来了。大红的喜幛在楼下挂得满满的,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花园里、大门内外也都扫得干干净净。汪淑晴的随嫁女佣阿妹也来了,带来了汪淑晴的全套银摆设,将二楼爸爸和汪淑晴的卧室打扮起来。汪淑晴的银摆设包括全副的银台面、银果盘、银杯套、银漱口用品、银杯、银碗、银筷、银帐钩等等,一进房只觉得满照银光耀眼。

阿妹是江苏松江人,原在广东人家帮佣,打扮得很像广东姑娘,也会做一手好广东菜肴。她是随身陪伴汪淑晴的,只管侍候爸爸和汪淑晴二人的起居饮食,别的事一概不管。在她将二楼卧室布置好以后,就专等着迎接爸爸和汪淑晴来到南京。

一个晚上,门口汽车喇叭响,大门的两盏大灯亮了,大门开了,汽车开到了客厅门口的台阶前,爸爸陪汪淑晴来了。

我和宏济蹲在自己房里,不愿出去迎接。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既想念爸爸,又恨爸爸;既想看一看什么情况,又觉得尴尬难为情。

听到声音,爸爸陪汪淑晴在客厅里坐了一会,然后,爸爸自己到我们房里叫我们到客厅里去见见“妈妈”。扭捏了一番,终于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后母了。

汪淑晴客气地笑着站起来。她个儿很高,穿件灰背大衣,涂了脂粉,不能说难看,鼻梁很高,有点像混血儿,爸爸让我和宏济一人叫了她一声妈妈,介绍了我们。见大家都没什么话谈,爸爸就陪她上楼去了。我们也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房里。

记得很清楚,那晚,我和宏济都不说话。附近通过安仁街和高楼门的小铁道上的破旧小火车“乞卡乞卡”仍像平时那样驶过。小火车鸣笛的“呜——呜”声,悲伤地震动着我们的心。哥哥宏济默默地又在给上海的妈妈写信,我则无聊地在玩一种复杂的拼图游戏。将二百多块凸凸凹凹的小木片拆散了拼起来,拼成一幅大的彩图。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悲哀,那种一度消逝了似的寂寞感又涌上心头,妈妈和德芳妈妈的影子都出现在眼前。

我有一种奇怪的对大人不满的心情: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你们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一会儿又结婚,开什么玩笑呢?你们想到了我吗?啊!啊!……

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的痛苦我当然能懂得。但这时我也开始懂得物质生活虽好也抵不住精神生活的痛苦了!

那个阶段,我开始养鸽子、开始爱上了钓鱼。这能使我快乐和摆脱灵魂孤独的感觉。

养鸽子是由于杨河金的启发。杨河金冬天常戴只尖尖的绒线帽,爸爸记不住他的名字,就叫他“尖帽头”。他常来我家玩,找我借书看。有次,他卖了一只小羊给我,小羊一进家门,就将爸爸心爱的几盆好花啮了个七零八落,害得我奉命又将羊送还他。他有个邻居好友过南寿,无锡人,黑瘦黑瘦的,家里养许多鸽子,有的参加信鸽比赛获了奖。鸽子最有趣的是放出去飞又能飞回来,平时有的能带上一个哨子飞,发出“嗡嗡”的声响。而且,繁殖较快,生下的鸽蛋小小的白色的很有趣,让母鸽孵可以孵化出小鸽子来。杨河金帮我向过南寿买了些鸽子喂养。后来我又到鸽市上买了不少鸽子,有点子、白儿、青毛、鱼鳞斑、瓦灰、铁牛等等品种。请木匠来,在门房背后建造了一个六层的鸽房,外面围上铁丝格网,顶上加安一个活动天窗。最多时养了近百只鸽子。每天我下课回来都要赶鸽子练飞,一心想在信鸽比赛上获奖,但这愿望却未能实现。鸽子在放飞时常会将别人家的鸽子拐来,自己养的鸽子有时也会随人家飞的鸽子飞去。我养的鸽子一次曾将附近一户在电影制片厂工作的人家养的一些鸽子拐来,那人上门来讨了去。我养的鸽子也曾将唐生智家养的鸽子拐了一些来,却也有些鸽子被他家的鸽子拐了去。这些鸽子在喂养过程中,曾被恶猫吃掉过一些,因此使我颇像鲁迅仇猫似的对猫十分反感。“麻油瘸子”爱喝点酒,有一次,胡二告诉我:“麻油瘸子”偷杀鸽子下酒吃。“麻油瘸子”却也偷偷告诉我,胡二偷杀鸽子叫李妈烧了给他吃。汪淑晴爱吃鸽子,她命用人烧吃了的鸽子,我怀疑就是我喂养的。只是无可奈何。鸽子一直养到1937年8月我离开南京去安徽南陵县避轰炸。那时抗战爆发,敌机常常空袭南京,我随父亲离开洞庭路十号后抗战期中再也没有回去过。鸽子一直由“麻油瘸子”等照看喂养。等到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南京,特地去洞庭路看望旧居。洞庭路十号的房屋曾被日寇作为萆麻子株式会社占用,花园里的树木被砍伐干净,鸽屋早已连同那间门房踪迹全无了!

至于迷上钓鱼,同环境也有关系。家里前面有个清水塘,可以垂钓。在塘边用小铲挖些蚯蚓作饵,常常可以钓到三四寸长的鲫鱼。洞庭路到玄武门只要走六七分钟就到。进入玄武门,租条小船划入荷叶丛中,或者步行走到里边人少幽静处,举起钓竿,鲫鱼、鲇鱼、串条、白鱼、棍子鱼……也常常上钩。于是,春夏秋三季,或者约些同学,或者独自一人,常去垂钓,达到入迷的程度。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去玄武湖钓鱼,那天,我划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钓到不少大鲇鱼,突然下了大雷雨,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浑身淋湿,想上岸躲避,小木船却搁浅了。一时竟无法回家。爸爸回到家里,听说我一人到玄武湖钓鱼,见雷雨太大,天已渐黑,我未回家,很不放心。马上派景春、胡二等到玄武湖寻找。寻来寻去寻不到,结果,我在天黑后一人浑身是水两腿烂泥地提着钓竿和鱼篓回到家里。爸爸出于爱我,可发了大脾气。说我“玩物丧志”,说我“养鸽子、钓鱼,简直跟满清的遗少一样”。结果,下命令将我的钓鱼竿全部折断,不准以后再钓鱼。从那,我才放弃了钓鱼。我本来十分喜欢玄武湖的湖光山色、堞影堤柳和荷花荷叶的清香。自从不准钓鱼以后,对玄武湖的兴趣大减。只有春天樱桃上市的时候,想去那里看看春天的景色,买些鲜红蜜甜的樱桃吃,平时就很少去游逛了。

汪淑晴这个后母,脾气古怪。内心一向重帷深锁,无从推测。平时极少下楼,每天只有吃饭时,她才从楼上下来,走到吃饭间里坐下闷声不响地吃饭。她整日总是由阿妹陪了在二楼不下来。很少听到她说话。笑容也不多。每天打扮倒是很注意的。常常换新衣。她同父亲感情似乎开头还好,但后来常听父亲叹息地说:“她书读得太少!……”或是说:“唉,商人家的女儿,又是上海人!……”

汪淑晴对用人很苛刻,这点同德芳妈妈迥然不同。她经常要查李妈买菜的账目,经常要嫌胡二懒或者嫌“麻油瘸子”懒,阿妹又奉命常常把李妈、胡二等背后说她的一些话搬给她听,这使她和用人之间互相都反感。胡二等当着我的面说汪淑晴是“双十牌牙刷”也不忌讳。“双十牌牙刷”是当时畅销的一种牙刷,刊登大幅广告说这种牙刷不会脱毛,“一毛不拔”。

汪淑晴对我和宏济采取的简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除了吃饭时间,平时不照面。她不曾来看望过我们,连我们的房间也不到。我生病发烧躺在床上,她也不会来看一下。她从不问问我冷暖或关心一下学习,也不买什么给我们吃。有她这个人同没她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又确有不同,那就是常要在父亲面前说我们的坏话,而且她在管这个家,掌握这个家。天冷了,她不管我们的被暖不暖、身上冷不冷。一切要你提出,提出了她又不愿花钱。像德芳妈妈那样主动地想到该给我买双鞋或做一件衣服的日子,到汪淑晴手里是结束了!

汪淑晴对南京的一切似乎都不满意。她心目中,只有上海最好。吃饭时,常听她抱怨:南京的米不好吃,南京的电灯不亮,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南京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小,夫子庙太脏,夜里不热闹,用人不听话。……听得叫人耳朵里长老茧。她穿的绣花鞋是从上海著名的“小花园”买了带来的,她穿的旗袍等衣服都要拿到上海去找裁缝做。她爱吃的饼干和麻团要从上海永安公司买……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想上海的南京路、城隍庙、昼锦里、八仙桥……这样,她不断往上海跑,到了上海就不想回来。她家住在上海三马路同安里二十一号。她一回上海,整天同她的嫂嫂和小姐妹们,到闹市区买东西、逛公司,她最爱看申曲(沪剧)了!石筱英、筱文滨的《玉蜻蜓》《啼笑姻缘》等剧目是百看不厌的。在上海家里,消遣就是打麻将,从早到晚她可以打二十四圈。

由于她常到上海,爸爸也就常在礼拜六晚上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休息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第二天早上去办公。偶尔爸爸也带哥哥宏济和我到上海玩一玩。

我们去,爸爸总是带了我们在南京路先施公司的东亚旅馆开房间住。那里交通方便,也热闹。

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汪家的情景。爸爸让我叫汪淑晴的母亲——一个头梳发髻相貌清秀娇小的老太太为“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汪雨荪“大娘舅”。他个儿很高,是个很少露笑容的人,虽是做外国人生意的洋行买办,却剃着光头从不穿西装。爸爸让我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汪立荪“小娘舅”。汪立荪颇有上海滩上那种“白相人”的“大亨”派头。剃着光头,凸着大肚子,常常笑,但眼露凶光,爱喝绍兴酒,一顿能吃一只大蹄。大娘舅汪雨荪的原配死了,从堂子里娶了一个大舅妈,大家仍沿用她在堂子里的名字叫她“小翠红”。她长得娇小玲珑,是个很和善的人。汪雨荪的前妻生了一个儿子在上大学。小翠红生的一子一女在上小学。汪立荪有大小老婆。大老婆谁也不叫她的名字,从汪老太太开始,都叫她“老虎头”。她很丑,脸确实像老虎。据说,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的当夜,汪立荪看到新娘这副模样,就逃跑了。所以感情一直不好。汪立荪又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做小老婆,名叫“橙子”,是个胖子,生了两个女儿。由于老虎头没有生育,橙子生的大女儿就给了老虎头做女儿,为了怕妻妾争吵,老虎儿住在楼下厢房里,橙子住在三楼的客堂间里,但仍是一样吵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