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事变发生时,同班女同学邵英多的父亲邵元冲在西安被打死了。邵元冲做过中宣部部长,是中央委员。我看到邵英多后来上课时戴了黑纱。邵英多的母亲张默君当时是妇女界的名人,她做过立法委员,是美国留学生,并是高等考试典委会的委员。爸爸同邵元冲夫妇都认识,听爸爸说过:张默君做典委时,曾经在高考发榜时突然大哭,大家问她为什么。她说:中试者一百多人中竟全是男性,没有女子,所以她伤心!邵元冲之死,据说是由于跳窗想逃跑,被哨兵开枪击中,并不是故意杀死的。我们那时,从同学的情谊出发,看到邵英多戴上了黑纱,对她丧父都表示同情。邵英多现在定居美国,也是六十六七岁的人了吧!?
西安事变就那么过去了。当时对这一事变的重大意义,当然不会有很深刻的认识。事实上,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意味着十年内战基本结束,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重新合作,创造了必要的前提。同时,西安事变也促使蒋介石国民党走向抗日。
在西安事变以后,记得爸爸和他的朋友们谈话时,都常谈到抗日,谈到日本帝国主义太欺侮中国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只有坚决抗战,同他拼一死活。
胡二参加了壮丁训练,每天一清早,都要去受训。立正,稍息,匍匐前进,射击,劈刺等等。胡二很有劲道,受训回来了,显得很高兴。有时拿根竹竿或棍棒,一个人练射击要领,练劈刺,逗得我哈哈大笑。后来还给他发过新的灰军衣穿。他更加来劲。嘴里经常唱着壮丁训练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日本总领事馆就在我们家不远处高楼门一带的一幢红砖大洋房里。胡二说:有一次他们壮丁训练队伍整队唱着抗日歌经过那门口,大家故意把歌声唱得更高,吓吓日本鬼子。可是,后来不让壮丁训练队伍再从那里走了。
爸爸是一个是非感极强的人。人家在他去世后常说他这人正直。他不同人拉帮结伙,不参加任何派系。他主张抗日,有时甚至言论激烈。虽在日本留过学,但仇恨日本侵华,不愿同早年的日本朋友来往。对亲日派更厌恶,南京政界要人中的亲日派,他都保持距离。在我感觉上,他愿意做一个学者,却不愿做官,做了官心心念念想办教育想继续去写些他想写的学术著作。他做中央惩戒委员,觉得应当秉公执法,看到只能惩处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不能去碰那些强梁之辈,他就心里有气。那时官场里已很腐败,娶小老婆、抽鸦片烟,贪赃枉法、行贿送礼的事很普遍。他办案,常有上边的人来打招呼,牵制很多。有好几次,我都见他开会回来气还未消。原来是在会议上同人家拍桌子了!他说过,因为他坚持有些案情应当重判,却每每不能如愿,他无派无系,虽是特任官,在中惩会里很孤立,工作不好做。他同上面有些人不止一次有过冲突。
终于,有一天,他回来了,说他辞职了,坚决不干了!决不昧良心,决不为当官这五斗米折腰!
他不再去办公,有时在楼上看书写东西,有时在花园里锄土除草。有些同事和朋友来看他,听说是劝他不要辞职的。但他很坚决。不久,听景春说,他愤而辞职被照准了。这时,汪淑晴从上海赶回来,听说辞职的事,十分生气,发脾气嘀咕得不停,爸爸说:“一个人应当有所为也有所不为!”“有志于道德,功名不足论也!”他自己写了一副对联:“有书万事足,无官一身轻。”他说,以后那些案子怎么判都同我无涉了!他说他可以办学,可以再做律师,就是不做这种干不了事的没意思的大官了!
爸爸的行为使我当时虽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在长大后始终在实际上感受到一种做人应有的情操。
在这情况下,汪淑晴又离开爸爸回上海了,带了阿妹去,说要住一段时间再回来。
这些事都发生在1937年春天,由春到夏,听说于右任、邵力子、叶楚伧等都找过爸爸,要他出来干点什么。汪精卫也见过他。他都婉拒了,说慢慢再考虑。当时,盛世才在新疆正开始进行统治,他在中国公学上过学,在日本留过学,虽都晚于爸爸,但熟识。他热情来信并派人邀爸爸去新疆一同工作。爸爸说:“盛世才这人野心大,为人不可共事。”他拒绝未去。他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学了法律做惯了法官更加变得刚直。平日不喝酒、不赌钱。歌场舞厅一类地方他也从来不去。这时,他每天在楼上写东西,有时在花园里剪草浇水或松土,有时独自一人或带上我去玄武湖游逛,他爱好诗词,常见他嘴里轻轻哼吟,摇头晃脑,若有所悟,若有所得。我还依稀记得他写在雪白的宣纸上的一首诗。那是他去游嘉兴南湖鸳鸯楼时写的,回来录在纸上,原诗大约是:“乘兴来游鸳鸯湖,冲寒冒雨未曾休。但见莼波底绿,不见鸳鸯水面浮。”边上题着“思德芳也”。诗句的记忆或有不周,因那时年岁小,“莼”是由于感到陌生、奇怪而记住的。从这诗看,可以想见当时爸爸对德芳妈妈的思念并未因同汪淑晴结婚而消失。
爸爸是个急性子的人,为人又耿直清高,他早年在上海做律师时,因为反对袁世凯勾结日本帝国主义想做皇帝,曾被暴徒暗杀过一次。那时,我们家住上海小东门裕福里。一天夜晚,爸爸回家,有两个暴徒躲在弄堂里垃圾箱附近,突然拿出铁棍猛打爸爸头部,头部血流如注,爸爸奋力反抗呼救,章太炎家里的人拼命吹警笛,邻居纷纷出来,暴徒逃跑,爸爸才得救送往医院。从那,他常头疼。这个阶段,他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常常皱眉用手搓太阳穴。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是回答:“头疼!”他有时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常叹息着说:“你们太小了!”因为他是三十岁才结婚的。所以我们都小,但叹息的意思是说:我们太小,他无法同我们交流思想。这自然是苦闷的一种表现。只可惜当时我确实太小,无法了解他那时的思想与心情。
到1937年上半年,我正面临小学毕业。一方面要复习准备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一方面同学之间已开始惜别,有时间总喜欢在一起玩玩。玄武湖、北极阁、鸡鸣寺……都是我们游玩的处所。我还记得竺衡因为他父亲竺可桢到杭州去当浙江大学校长了,他也离校去杭州了,临走,我们双方都哭了。杨河金说他功课不够好,恐怕考不取中大实校,玩得更加起劲,常到我家来聊天、借故事书看。有位女同学周学贤,平时像位大姐姐似的,她父母双亡,她是“遗族学校”转来的,算是烈士子弟,身体不好,因将要毕业,有一次我同她谈起快要毕业的事。她想起自己没有家,孤身一人,竟伤心地哭了,流露出眷恋小学生活的一种伤感之情。
由于在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加快了对华侵略的步伐,华北形势日益紧迫,日本不断增兵并用“演习”的方式进行威胁。战争似很难避免。我们在南京也时刻感受到这种气氛。
学校里进行了一些演习:放烟幕弹,识别日机的标志,等等。报纸上也开始刊登这方面的备战常识。在学校旁边的测量总局门外的大操场上,也有穿军衣的人在给民众宣传这方面的知识。
接着,我小学毕业了!哥哥宏济在高中也放暑假了,宏济去到上海妈妈处过暑假,我却被考试考得晕头转向。所以,中大实校初一录取了我,我无需费事再去考别的中学。吃了定心丸,我兴致很高,决心进初中后一定好好用功,仿佛有一个光明前程在等待着我,召唤着我奋发前进。
这时,北方已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七月七日晚,驻丰台的日军以“演习”为名,进攻卢沟桥和宛平县,中国驻军忍无可忍,英勇还击。日本源源增兵,战事急剧恶化。
北方的战争,震动了全国,也震动了南京。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目的是要占领平津,控制华北,进而灭亡中国。战争既然起来,全国民众要求抗日的心更切。到七月底,北平、天津都被日军占领,日军气势更加逼人。
南京城里的人,一方面为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而愤慨,为华北方面到底进行了抗战而兴奋,一方面也考虑到日本帝国主义可能会在南方生事,甚至会用空军来空袭南京。
南京举行了防空演习,放警报,实施灯火管制。胡二参加的壮丁队也加紧了训练,保长童德宜上门来要我们在花园里挖防空洞,这有点像“临渴挖井”,而且在地下挖个土洞也不安全。爸爸和景春谈时觉得好笑,但依然照办。南京城里有许多漂亮的洋房,颜色是奶油色的或土黄色的,这时为了怕空袭也都请工匠刷成了蓝灰色,非常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