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经历过空袭,战争的气氛已经笼罩了南京。
家里显得有点冷落萧条。爸爸对抗战十分兴奋,每天看着报总要同景春谈时局,我就在边上听着。他估计这次战争是一定要打起来了!不但北方打,而且日本一定要在南方生事。当时日本军舰源源驶到上海停舶,爸爸认为战事不远。我见他写信给汪淑晴,要汪淑晴立即回南京来。又见他给哥哥宏济写信,把他对时局的看法告诉宏济。
我的同学里,有的同学已由父母带了到上海租界上去了,理由是租界上最安全。有的同学则打算随父母到南京郊外乡下住,认为是躲避空袭的好方法。杨河金告诉我:他家在来复会堂不怕空袭,因为这同美国的教会组织有关系。必要时可以在房屋顶上刷上美国国旗标志,日机是“不敢”轰炸的。
大家谈得最多的就是空袭了。谁也没有经历过空袭,只从电影上看到过飞机轰炸,平时想象得出天空中落下炸弹的威力,最担心的似乎就是这个了。爸爸的观点就是这样。他认为:“一·二八”,上海仅仅十九路军加上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就同日寇打了三个月,让日本蒙受了很大损失,这次如果打,一定是全力的全面抗战,情况绝对比“一·二八”要好,日本想很快打到南京来那是很难想象的事。主要是防空袭,他不愿去上海,在南京郊区或乡下也没有落脚安身的地点。他与景春商量着万一南京空袭得太可怕了,到哪里好?
南京的下关车站由于局势紧张,已经箱笼行李堆得像山一样高了。看来战争未到,打算找地方避一避的人已经很多了。
爸爸想到他有个朋友名叫江耀南,是安徽南陵人,住在南京水西门,这人靠家产度日。祖传很多房地产在南陵县,由他的长兄当家主事。南陵县在皖南,是鱼米之乡,由南京去也很方便,那里必定安静,爸爸可以继续写书。他让景春去找江耀南商量,决定请他函告他哥哥,代为在南陵找两间明窗净几的住房在万一需要时去住。事情办得很顺利,江耀南和他长兄都表示欢迎,事情就这么定了。
上海爆发了“八一三”。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军在八月十三日晨,突然进攻上海闸北,占领八字桥和持志大学,用海军舰艇猛轰上海市区,淞沪战役正式爆发。中国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指出:“中国为日本无止境之侵略所逼迫,兹已不得不实行自卫,抵抗暴力。”
战争开始了!抗战实现了!南京城里发了号外,人人都在谈抗战,人们都兴奋到了极点。我也十分激动!爸爸情绪极好,他说,他是在日本留过学的,他十分了解日本人,你越怕欺侮越让步,日本帝国主义越是要得寸进尺,你真的同他干,把他打得痛痛的,他们也就不敢再小看你了。报上发表的战局消息使他高兴。有朋友来访,他也外出到一些朋友家聊聊,情绪一直很激昂。我迄今仍能记得他的表情。
但是,汪淑晴打来了电报,说铁路断了,不安全,她不能回来,爸爸似乎很生气,却无可奈何。他把堂兄洪江找来陪他谈天。堂兄洪江在南京已是名律师了。爸爸很喜欢他,两人谈得很高兴。
“八一三”发生后的第二天,很平静。第三天,八月十五日,中午时分,我在楼下房里看书,忽然听到像防空演习时那样的放起警报来了。鼓楼方向的汽笛声,像悲惨的老妇拼命哀叫,拉长着笛声,“呜——”,是预备警报。我连忙上楼去寻爸爸,爸爸午睡方醒,正坐在一张竹榻凉床上。
我说:“爸爸,你听——”
他同我走到窗口张望。这天,非常热,花园里和洞庭路两侧披着绿髯的大柳树上蝉声“喳——喳”不断,叫人心烦。天,碧蓝碧蓝,没有云彩。忽然,又听见放紧急警报的声音了,是一长三短的声音:“呜——呜儿——呜儿——呜儿!”
爸爸说:“一定是警报!来敌机了!”
我心里也觉得一定是警报。
从楼上窗里向下张望,只见花园外边洞庭路边的柳荫和前边清水塘畔的芦苇丛旁,出现了几个戴着钢盔全副武装的宪兵,佩着粉红色领章和白底红字“宪兵”标志的袖章,正闪身隐蔽着,在放哨警戒。
爸爸拖着我说:“快!下楼!到花园里去躲一躲。”
我随爸爸下楼穿过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听到已有恍恍惚惚的飞机声了,看见李妈和麻油瘸子都在花园里抬头朝天张望。
爸爸要大家到竹林里去。竹子有翠荫,竹林旁的大树和大桑树下也可遮蔽。
天,突然有点阴了!飞机声也更响亮了。忽然,飞机声轰响起来,一群小麻雀被吓得吱吱乱飞。同时,只听见飞机声排山倒海地响起来,机枪声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炸响,又有“轰隆”、“轰隆”、“嗵!”、“嗵!”的炸弹爆炸声和高射炮声震得天地都动。
爸爸自己往地上趴,对大家说:“快!趴下!趴下!”
刹那间,只看到天上发生了激烈的空战,前边四架是草绿色的日本飞机,一大三小低飞着,大的肯定是轰炸机,小的是护卫的战斗机。机翼上的太阳徽鲜红刺眼。相距大约有四五十码,后边有三架草绿色我方的战斗机,正用机枪“嗒嗒嗒嗒”追击敌机,前边的日机也用机枪还击。
飞机低飞着,双方机枪吐着“突突突”的火舌,双方战斗机上戴航空帽风镜的驾驶员都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擦过花园掀起的声浪和气浪,使我胆战心惊。我像爸爸他们一样,也趴在地上侧脸朝天张望,经历了一场恐惧。
可怕的飞机空战过去,机声仍在远处近处回荡,惊心的爆炸声也从远处陆续传来。十多分钟显得很长,然后,机声消逝,放起了解除警报,“呜——”汽笛变得和缓、轻松了,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大家都从竹林里走出来。
爸爸说:“这是第一次,看来以后敌机空袭南京会是家常便饭了!”
他的预料没有错。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日机又分四次空袭首都,这是疲劳轰炸,早晨六点钟起,放第一次紧急警报,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和五点,又连续三次放紧急警报,来空袭的都是笨重的大型轰炸机,据说是属于日本空军“木更津”部队的,听说被空军和高射炮一共击落九架。
在南京律师界已经出名了的堂兄洪江在空袭后匆匆赶来看爸爸。景春也去下关火车站看了情况回来,说那里内内外外都挤着想疏散出去的人,行李物件堆积如山,人挤得肩并肩脸对着脸,并说:今后夜里都是月光明亮的天气,日机保不住要夜袭,目的是造成威慑和困扰,涣散人心。他们建议爸爸,不如带了我去南陵小住,免得在南京受惊吓,也睡不安宁。
爸爸终于作了决定,带我到南陵去!先坐火车到芜湖,再由芜湖搭船去南陵。
我决定抽空去学校向中大实校,也向老师们告别。我悄悄骑自行车离开了家,穿过两旁都是大柳树的洞庭路,经过百子亭、高楼门、安仁街、丹凤街转到大石桥畔的学校里去。但空袭后的学校里人迹稀少,我见到了张箴华、刘克刚等老师,辞了行。老师们讲了些勉励的话,也讲了些充满抗日激情的话,我又到来复会堂同杨河金告别,然后又匆匆赶回家来。同学校和几位见到的老师、同学们当时见面的情景,现在回想,新鲜得就像昨天的事似的,但一晃已五十几年了!1990年11月,我去南京,特地到大石桥畔已经成为南师附小的母校去看了一看。大石桥已经不见,桥下的河早已填平。学校里旧屋仍在,我真是少小离校白发还。如烟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不禁有“故人一别几时见,春草还从旧时生”之感。
我随爸爸是当夜购了去芜湖的火车票起程的,那夜日机又猛炸南京,我们带的只是随身替换的衣物和一些必需的用品。家里楼上楼下摆设一点没动。只以为还是要回来的。却没想到,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我的童年就此结束。以后就开始了八年抗战的流亡颠沛生活。
人生大道从此又展开在我脚下。
未来是灿烂似锦,还是充满荆棘险阻,当时谁知道呢?任何人都是自己未来的建筑家。人生,真的就像一本书!以后,当我在大学时代,读到过一句名言:“未来是个未知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过去给了我们无穷的希望。”我终于懂得生活是一种锻炼灵魂的东西,我也终于在生活中懂得了人应该笑着面对生活,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辛!我懂得未来对我的重要,也懂得命运操之在我。我也懂得童年的风风雨雨,使我虽处于一个物质生活比较优裕的环境中,却依然早已从心灵意志上得到磨炼,在命运的颠沛中得到了强者的坚忍。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努力!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我是可以从曲折、忧患中站起来挺直身子昂起脑袋向前走的。
于是,我像一只坚固的小船,扯起风帆,在抗战八年的暴风雨中,驶进人生的大海。
1991年8月于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