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行宫和花蕊夫人
到成都定居多年了,却还不知道在成都北面什邡县(现什邡市)龙居山麓有个龙居寺,五代十国时是花蕊夫人陪皇帝避暑的“消夏行宫”。据说那儿远离尘嚣,林木葱茏,云横雾绕,下雨时烟霭迷蒙,一片清幽,是个不可多得的凉爽好去处。
向来成了习惯,每到一处游玩,总要先查查来由,掌握背景材料。花蕊夫人名声极大,但却有两个,都是五代十国时蜀主的爱妃。
第一个是五代前蜀主王建的妃子。姓徐,称小徐妃,又号花蕊夫人(约883-926),生后主王衍,封顺圣太后。她交结佞臣,专权受贿,后来被后唐庄宗所杀。王建建都成都,蜀地富庶,留心政事,人民稍得休息。王建优礼中原士人。蜀与南唐当时的中国文化最昌盛发达,作诗填词的文人特多。小徐妃也擅长填词,她所作宫词,写前蜀宣华宫游乐故事,世称《花蕊夫人宫词》,其中可确定是她所作的大约有九十余首。第二个是五代后蜀主孟昶的爱妃,姓费,一说姓徐,我想也许是同王建的小徐妃混淆了的原因吧。籍贯是青城(今四川灌县西),也号花蕊夫人(约940-966),美慧多才,封慧妃。孟昶降宋后,后蜀灭亡,她被掳入宋宫,为宋太祖所宠。据说她也擅诗文,被掳后宋太祖曾命她作诗。她慨然伤感地吟七绝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宋太祖见她出自真情,不以为忤,反更宠爱,但她终于抑悒而死。
我问同行的起凤:“你喜欢哪一个花蕊夫人?”
她毫不犹豫,说:“当然是后一个!”
向人打听了一下,龙居寺的这个花蕊夫人,果然是后蜀孟昶的慧妃,明代史学家曹学著的《蜀中名胜记》上说:“龙居山在什邡县,有等兹院(即龙居寺),飞瀑千尺,虚亭屹然,桥横路转,高柏拥翠。”“龙居寺,隋建,旁有神龙潭,其右为蜀王孟知祥(孟昶之父)墓也。孟昶携花蕊夫人至寺避暑……”这倒使我和起凤增加了不少兴趣。因为“君王城上竖降旗……”那首七绝的故事,早已脍炙人口,谁都会同情这位身遭亡国之痛心怀哀怨与愤激的才女,要去有这位花蕊夫人遗迹的地方,我们岂能不满心充溢怀古之情!
由成都经新都、广汉到什邡,不过五十多公里。再由什邡向西北到龙居山,二十多公里。路不好,车子颠簸,走得很慢。到龙居山前,已是下午,只见远处高山连着高山,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近处茂林修竹,崖壑增幽,峰岭苍翠,起伏绵亘,像浪涌波迭的绿色海洋。不多久,车子开到了龙居山麓的龙居寺前,这个隋朝大业年间始建,后经历代续修的巨大古寺庙建筑,顿时随着树上一片响亮刺耳的蝉声展现在眼前。
如今庙门里边两旁都是小卖部,使人马上感到一种改革开放经营搞活的味儿。一边卖些旅游纪念品之类的杂物,琳琅满目;一边摆着许多冷饮、食品之类的货架,花花绿绿。一个三十岁光景拍彩照的摄影个体户,挎着照相机,摆着个摊点,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古代服装供游客穿上后拍照留念,热情地带点狡猾地招徕生意。他笑着招呼起凤:“要不要穿上花蕊夫人的贵妃服拍一张?”起凤看看那些皱而脏的古装,笑着摇头,对我说:“到我这年岁,已经不想做冒牌货了!”殿内现在供的是高大的花蕊夫人彩塑坐像。美丽的花蕊夫人居中,宫女侍候左右,似是一幅花蕊夫人吟咏图。殿前有林荫小院,古木森森。观音殿前有石刻浮雕人物图像,四角镌有蝙蝠图像,殿内殿外有镂雕飞龙抱柱,据说都是能工巧匠花了多年时间雕成的。
游人不多,我同起凤慢慢逛着欣赏,观音殿左侧是燃灯殿,右侧是客堂,如今成了“蜀王消夏行宫”的餐厅。本以为这餐厅供应的是素餐,没想到这里可以供应成桌的酒席,鱼肉鸡鸭荤腥俱全。起凤笑了,说:“来之前你怕寺庙里吃素,如今可便宜你这俗人了!”我也笑,虽是暑天,荤腥我可还是爱吃的!
沿着石阶走向大佛殿。大佛殿厅堂轩敞,画栋雕梁,飞翠流丹,两侧是钟鼓楼,可惜空空如也,但石栏板雕着许多人物画面,造型各异,生动有趣,讲的似是佛家故事。大佛殿建筑独特,气象宏深,平面是“田”字形,但殿内没有菩萨,供的是一组后蜀主孟昶和大臣们的彩绘贴金的塑像,花蕊夫人则在孟昶座前作婀娜的舞姿。孟昶和大臣的造型绝妙,衣着、姿态、面貌、表情各具特色。居中坐的孟昶面目清秀蓄黑须。两侧站立的侍臣,有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毋昭裔,这是个五代蜀中对文化发展有巨大贡献的人物;有博学多才的翰林学士韩保升,曾编注《本草图经》,史家称为《蜀本草》;有卫尉少卿、五代著名诗人赵崇祚,曾编有《花间集》一书传世;有悍勇的武将、太师中书令赵廷隐,曾败唐师于剑门,破石敬瑭军立过大功。
起凤又说幽默话了:“这些文武大臣,当时站得不够,如今死了上千年,仍让他们站着,累不累?”
逛完大佛殿,我却在思索:偌大一个保存得如此完整的古寺庙,竟真的没有一个菩萨,也没有一个和尚!真的,一个也没有!原来,这个建筑巍然、风光旖旎的古寺庙,“文革”中所有佛像和菩萨全部被砸烂打光,和尚也早四散了,现在虽是在“旧皮囊装新酒”,企图恢复为一个旅游景点,但性质已经变了,是县里的文化部门在经管,观音殿里供的不是观音而是花蕊夫人,大佛殿里供的不是如来佛而是后蜀孟昶君臣。这寺庙虽然仍叫作“龙居寺”,实际已是古代“蜀王消夏行宫”了!
好大的蜀王避暑行宫哟!石阶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山势和树丛遮住阳光,阴凉得很。佛殿两旁,有东西两个花园舒适幽雅,颇有江南亭园乐趣,可供游人憩歇。听得见蜂蝇小虫翅翼振动,看得见黄白的蝴蝶飞来飞去,闻得到空气里满满的花香与草香。我怀着满意的心情问起凤:“来这儿消夏不错吧?”她点头笑答:“可是我疲劳了,是不是找个住处落脚休息一下再慢慢欣赏?”
服务人员热情地将我们安置在后院厢房。这是一个幽雅精美的小四合院,种着花草,有一种紫色的花特别悦目。一间间精美木雕门窗的居室,古色古香,又有现代化的设备:席梦思床垫,活动式台灯,珍珠罗蚊帐……一个穿新潮运动衫裤的女服务员,十八九岁的姑娘,活泼健康,给我们提来一瓶开水,自豪地说:“这房间,两位十六元,满意不?”确实不贵,我忙说:“可以可以!”
天渐近傍晚,我们先去餐厅吃晚饭,那回锅肉色香味俱佳,卤鸭也好,喝的饮料是当地产的中国四川斯比泰饮料食品公司出品的纯天然饮料“天下秀豆奶”,是中国、新加坡合资的产品,八角一瓶,不甜不淡,清香爽口。趁着天色尚明亮,我们饱餐一顿后继续游览,却出乎意料地发现有几个农民模样的善男信女正在大佛殿前叩头烧香。殿前烧残的香烛不少,说明糊糊涂涂来跪拜的人不少,先前我们未注意这一点。看到他们叩头的那股虔诚劲儿,起凤不禁咯咯笑了,悄声附耳对我说:“看呀!他们把孟昶当菩萨了!滑稽不?”
我却笑不出来,说:“是呀!无知的人给他们一个偶像,不问是什么偶像,他们都会下跪求他保佑!真糟!”
“其实,孟昶是个亡国的昏君,何必给他塑像?塑了像就会害得无知的人去拜他!”
我说:“孟昶开头还是不错的。继位时才十六岁,惩治了朝中骄横跋扈的元老,仿效唐太宗‘忠言纳谏,择人而任’,选贤任能,惩治污吏,了解民情,重视农业,繁荣了巴蜀经济,使后蜀被史家称颂为‘五代十国混乱中的一片绿洲’,不失为一位明主。可惜后来却亲佞臣、近宵小、腐化奢侈,甚至溺壶也用珍宝装饰。宋师入蜀,不攻自破,成了阶下囚,不久暴卒。后蜀仅仅二世。可见做一个好皇帝并不容易,善始者每每也不能善终。”
我这是在乱发感慨起怀古之幽思了。这时,接过来回答起凤的问题说:“你说何必给孟昶塑像!这空空的大佛殿,菩萨早已遭劫粉碎,如要恢复,成本浩大。这里本是蜀王消夏行宫,文化部门放上花蕊夫人和孟昶君臣的彩塑,成本便宜,倒也颇有特色。”
起凤摇头,说:“寺院的兴复、香火的繁盛,标志着生活安定,民间有了余裕。佛教的影响在民间、在海外都不可低估,这里如果是个有菩萨的古代著名寺庙,国内外朝山进香的信徒一定蜂拥而来。”
我说:“人们对旅游的要求越来越高了。生财之道学问无穷。新都宝光寺,在宝光禅院对面照壁墙上有个大红‘福’字,搞了个摸‘福’游戏,游客到那里,都愿闭上眼朝前走用手去摸‘福’字,摸到者说是有福气,并非迷信而是嘻嘻哈哈乐一乐。蒲江县朝阳湖里,有块‘风动石’,人去用力推它,晃动却不会掉下去,也吸引不少游客。苏州寒山寺,凭那只大钟的钟声,吸引大批日本客人每年除夕去守夜听钟。北京天坛回音壁,中外游客更是流连赞叹。”
就在我们住的厢房后,有一株擎天的大银杏树,高有五丈以上,树冠如盖,绿荫蔽日,树身分成数根,大得难以一人合抱,枝干虬根蟠结,风姿独特,比我在山东曲阜孔府看到的古银杏树还要巨大古老。这树传说是花蕊夫人手植,距今一千多年。看到这么一株古树,顿时使我想到北京景山下那棵崇祯皇帝自缢的古槐了!那古槐游人都要看一看,这棵罕见的古银杏树却在此寂寞冷落于龙居山麓。其实,它是会使游客惊叹、凭吊并引起许多对史事的怀想与咏叹的!
临走时我和起凤在古树前合影留念,并不是仅仅为了树的巨大古老,实际是想念起花蕊夫人那首名诗中的愤激之情……
(本文刊于1994年秋《散文》)
大足石刻的奇光异彩
——“千年之游”日记两篇
2000年11月14日星期二阴有小雨
应邀参加“千年之游——全国著名作家大足笔会”抵达重庆。
昨晚,重庆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邢元敏在雾都宾馆盛宴招待参加笔会的作家。她风度翩翩,介绍重庆建设发展情况如数家珍,她笑着说:“到重庆不看大足石刻不算到过重庆……”她祝大家旅途愉快。宴会后,罗中福、舒婷、黄济人、王群生等同志先后来看我。罗中福是重庆市作协党组书记,虽是初识,但很热情。舒婷的诗我一直喜欢,见面还是第一次。济人是位忙人,他是重庆作协主席,与余德庄等筹办了此次笔会。回想十八年前,我与他相识于西安电影制片厂,曾一同畅游华清池,并爬到骊山老母庙。五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时,同住一室谈得也很知心。群生早年我与他同在山东,前几年他身体不好我常挂念,见他健康状况极好,十分高兴。
今晨离渝乘车一个半小时到大足,此地在重庆市西北部,县里安排了热烈欢迎的仪式。先开大会,县委书记吕明良、副县长周放及大足石刻艺术博物馆馆长童登金讲话,高洪波和黄济人也讲话。来了不少电视台及报社的记者。重庆作家来了许多,我见到了老友梁上泉和傅天琳、赵晓铃、杜承南、邓毅、王志刚等,上泉赠新作《梦之花》一本。认识了重庆市作协秘书长蒙和平及涪陵女诗人冉冉。
改革开放以来,来旅游看大足石刻的中外客人据说已数以千万计。“大足石刻”是大足县境内全部石刻的总称,是中国晚期石窟艺术的代表作,最早的宗教石刻造像为唐永徽元年(650)所造,唐末有较大发展,五代至南宋是鼎盛期,明、清继续有建造,历时一千余年,各种人物造像达六万多尊,碑碣铭文有十几万字,分散在全县七十多处,是“包容佛、道、儒三教合一的艺术宝库”。午饭后,我们坐车先去宝顶山参观石刻。
宝顶山位于县城东北十五公里处,林木葱翠,是一处胜境,这里是南宋名僧赵风智(佛教密宗传法人)在公元1179-1249年间为弘扬佛教主持营建的一处密宗道场,倚山傍崖,以大佛湾和小佛湾为中心,四周全是石刻佛教造像。在大小佛湾之间,有宋朝时建的圣寿寺及明朝时建的万岁楼,经过重修,华丽壮观。我们跟着讲解员,讲解员专业知识丰富,能通俗扼要讲述要点,又有铿锵的声调和美好的形象。
石窟造像艺术风格多样,驱走了山的寂寞。我曾在洛阳龙门看过石窟,被它宏伟的气魄震慑,那多数是皇家宫廷所造的石窟佛龛,约三分之二的数量都是唐高宗与武则天执政时期制作完成的。这里的石窟则是地方军政官吏及绅士庶人营建的,可贵的是精心布局、数量惊人,将从印度传来的佛教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中国化了!有多处摩崖造像令我看了难忘。
在大佛湾谷口向西,巨大的释迦涅卧像占据了整个七米高的东岩。卧佛长三十一米,是全国至今发现的古代卧佛中最长的。卧佛头北脚南,背东面西,佛前有诸弟子和帝王送别的石刻群像,如从地中涌出。卧佛只做半身,面部表情既非悲也非喜,而是一种禅悟之态。半身佛像卧于岩内,天地似乎更宽,形象更加宏伟,是艺术上的神来之笔。
巨大卧佛前端,有高约六米多的“九龙浴太子图”,上边凿九个龙头,下部刻释迦初生裸体像,双手合十坐在金盆内,岩上天然流水经过主龙之口常年吐水沐浴太子,龙首峥嵘,气象深幽,与相邻的释迦涅石刻构成生与死的组雕,十分巧妙。设计凿造者真是能工巧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