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兵?搬兵!只有搬兵!可到哪儿去搬兵?山东巡抚这儿不可能了,我还能去哪儿?泰安府!泰安是个大府,有重兵拱卫济南。我现在就去!
巴鲁被拽到大堂门外,衙役摘掉巴鲁的头盔,扒去巴鲁的铠甲,抡板子就打。四十板子下去,巴鲁血肉模糊。
巴鲁被架到大堂,他趴在地上:“大人,我真是从前敌回来的……”
巡抚大人听也不听:“把这个人拖出去,退堂!”
“大人,大人哪……”
任凭巴鲁如何呼叫,山东巡抚跟没听见一样。
巴鲁被拖到衙门外,麻子脸和几个人一拥齐上,拳脚像雨点般打在巴鲁身上,巴鲁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巴鲁醒来已是午后时分,他头痛欲裂,嗓子仿佛着了火一般,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子似的。巴鲁的盔甲、刀和大青马都不见了。巴鲁转动眼球四下看了看,身旁有个小水沟,他向小水沟爬去。水很混浊,里面红色的、比针鼻儿还小的虫子上下游动。巴鲁渴极了,张开嘴,“咕嘟咕嘟”……
巴鲁喝了一肚子水,头脑清醒一些。救兵如救火,三哥沙津他们时刻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巴鲁宽慰自己,大人应该是误会了,一定是误会了,我太鲁莽,太着急了,没向大人说清楚。这是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是天大的事,巡抚大人不会不出兵的。
水沟边有根树杈子,巴鲁手拄树杈,一挺身,站了起来。
小水沟离巡抚衙门也就是三百多步,巴鲁踉踉跄跄地走到巡抚衙门前。
衙门的大门开了,巴鲁为之一振,几个人说说笑笑从里面走了出来。巴鲁定睛一瞧,最前面的就是巡抚,巡抚大人身边是个衣着十分妖艳的女人。此时没有风,可巴鲁远远就闻到了脂粉味。
妖艳女人嗲声嗲气地对巡抚说:“大人不要奴婢了?”
巡抚拧了一下妖艳女人的脸:“不要谁大人我也不能不要你呀!你先回怡春院,过几天大人我再把你接过来。”
妖艳女人的眼泪下来了:“奴婢担心大人把小女子忘了……”
巡抚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别哭,别哭,你放心,本官一定会派人把你接回来的。快上车吧。”
妖艳女人给巡抚掸了掸衣服,拉了拉袖子:“大人,能不能派几个军兵送送奴婢,奴婢怕……”
巡抚一拍胸脯:“有本官给你做主,你怕什么?”
“奴婢怕那些纨绔子弟纠缠,他们一见奴婢就没完没了,烦死人了。大人,你就给奴婢派几个人吧……”妖艳女人摇晃着巡抚的胳膊。
巡抚一指身边的侍从:“你带上二十人,送一枝花姑娘回去。”
一枝花?妖艳女人叫一枝花?只有妓女才叫这样的名字,难道巡抚大人跟妓女混在一起?可转瞬间巴鲁就否定了自己,不可能,大清的官员是腐败,他们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搜刮民脂民膏,可总不至于在军兵面前和妓女调情吧?可是,一枝花不是妓女,那怡春院是什么地方?
侍从一挥手,衙门里走出一支卫队。一枝花上了车,这支卫队跟在车后,一枝花心满意足地走了。
山东巡抚刚要转身,巴鲁疾步上前,“扑通”跪在他面前:“大人哪,我们把捻子主力吸引在冠县的一座小山上,请大人速发援军,一举铲除捻子,晚了我们八九百弟兄可就完了,大人……”
巡抚刚才对一枝花的温情倏地不见了,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冷地看着巴鲁:“你是什么人?”
巴鲁连忙叩头:“大人,上午小人在堂上见过大人……”
巡抚似乎想了起来:“你真是从前敌回来的?”
巴鲁连连点头:“大人,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呀!”
巡抚一皱眉:“你刚才说,你们把多少捻子吸引到一座小山上了?”
巴鲁道:“大人,一万多捻子。这可是捻子的主力,只要消灭这股捻子,捻患可平,天下可定,朝廷可安,大人将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呀!”
巡抚沉着脸,斥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快!你进来,把前敌的情况详细禀明本官。”
巴鲁的心跟开了天窗一般:“谢大人!谢大人……”
有人搀着巴鲁随巡抚大人走进大堂。巴鲁从血战临清州说起,一直讲到冠县的小山包,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
巡抚静静地听着,并不时插话询问。开始他一脸愁容,接着眉开眼笑:“好!好!你来得正好!本官要亲自领兵,把捻子斩尽杀绝……”
巡抚的话还没说完,他身后有个胖子,胖子开口了:“大人,三思啊。”
胖子眼睛不大,脑袋却不小,下巴的肥肉有两指多厚。
巡抚看了胖子一眼:“师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用‘思’吗?”
胖子对捻军和太平天国都很熟悉。在他看来,无论是捻子还是太平军,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前几年,朝廷出动八旗兵、绿营兵十余万人,可越剿捻子越多,这就充分说明了捻军的战斗力。而巡抚手下能调动的军队不足三万人。朝廷十万大军都不能取胜,何况三万人马?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胜了,巡抚不一定升官;败了,巡抚不但要承担责任,而且所消耗的军费都没人给补充——朝廷每年赔偿洋鬼子的银子太多了,军费都是向洋人借的。
巡抚沉吟一下,他眼珠一转问巴鲁:“你说你是来搬兵的,可有官文书信?”
行军打仗怎么可能带这些东西。巴鲁刚解释没两句,巡抚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你竟敢冒充官军,欺瞒本官。来人!把他乱棍打出。”
巴鲁“梆梆梆”磕头,头都磕出了血,可巡抚理也不理,起身而去。
衙役如狼似虎,一通棍子……
巴鲁再次醒来时,已是残阳西坠,街道上行人寂寥如星,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向他扑来。巴鲁想回前敌,叫三哥沙津放弃歼灭捻军主力的念头,设法突围。可又一想,自己浑身是伤,就算能到前敌,也不可能闯过捻军的重围,何况自己的大青马不见了,没有马自己寸步难行。我还得搬兵,无论如何,也要把三哥沙津他们救出来。
巴鲁强忍身上的剧痛,他第三次来到巡抚衙门,可门军一见是他,不容分说,上前就打。
巴鲁对巡抚衙门绝望了,我已经两次昏迷,再让他们这样打下去,命就没了。我死是小,三哥沙津他们还眼睁睁地盼救兵呢!
巴鲁连滚带爬地逃出巡抚衙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搬兵?搬兵!只有搬兵!可到哪儿去搬兵?山东巡抚这儿不可能了,我还能去哪儿?泰安府!泰安是个大府,有重兵拱卫济南。对,济南到泰安只有百余里,我现在就去!
巴鲁走了两步,“扑通”摔在地上。马,我的大青马?我的大青马在哪儿?
巴鲁把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并不响亮的呼哨。
“希溜溜”,不远处传来大青马的嘶鸣声。巴鲁心头一喜,他辨了辨方向,马嘶之声是从巡抚衙门里传来的。巴鲁的心又悬了起来,大青马在巡抚衙门,那还出得来吗?巴鲁又打了一个呼哨,“希溜溜”“希溜溜”,又传来两声马嘶。
巴鲁还想再打呼哨,可每深吸一口气,胸部就像炸了一般地疼痛。巴鲁倚在墙下,无助地望着马嘶的方向。
“希溜溜……”大青马连声嘶鸣。莫不是大青马也在寻找自己?巴鲁使出全身气力,又打了一个呼哨。
“希溜溜……”大青马的嘶鸣一声接一声,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咣当”,巡抚衙门的大门开了,大青马跑了出来,在它身后还追着三个衙役。
巴鲁一阵狂喜:“我的大青马!”
大青马跑到巴鲁身边,“咴咴”地打着响鼻儿。巴鲁见马背上的鞍子还在,只是马的头和脖子上都是鞭痕,看到大青马被打,巴鲁比自己受伤还疼。
巴鲁第一次进巡抚衙门时,麻子脸就看上了大青马,尽管大青马身上有血迹,可毛管倍儿亮,就跟青缎子一般。麻子脸端详着,真是一匹好马,怎么也得值百两银子。麻子脸把大青马牵进衙门,拴在一棵树下。
刚开始大青马还比较温顺,可当它见巴鲁两次被拖出衙门时,大青马变得暴躁起来。麻子脸想骑马遛遛,可大青马连踢带咬,根本不让他接近。麻子脸抄起鞭子一通乱打,可越打大青马脾气越烈,麻子脸气得把鞭子都抽断了。
麻子脸打累了,他进屋喝水。恰在此时,传来巴鲁的呼哨声,大青马咬断缰绳,撞开大门,跑了出来。
巴鲁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力,他“噌”地站起来,爬上马背,大青马“嗒嗒嗒……”飞驰而去。
因为捻军起义,每天太阳不落城门就要关闭。巴鲁老远望见守城的门军往起拉吊桥。吊桥一旦拉起,就得等到明天天亮才能出城。巴鲁心如火焚,一刻也等不了,他使劲儿地踹马镫。巴鲁着急,大青马更急,它两眼圆睁,翻蹄亮掌,就差腾云驾雾了。
吊桥离地一尺,二尺,三尺,四尺!五尺!就在这时,巴鲁和大青马到了。
“哎!哎……”
当兵的想把巴鲁拦住,可大青马已经踏上吊桥,“嗖”,一人一马愣是从吊桥上飞了出去。
出了济南,巴鲁急急忙忙赶往泰安府。巴鲁就觉得两耳生风,两旁什么也看不清。
夜,沉沉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看不到边际,望不到尽头。
泰安府的城门早就关了,城上点着灯笼,巴鲁上前叫城:“守城的弟兄们,我是从前敌来的,我是回来搬救兵的。”
巴鲁没敢说自己到了济南,他怕说巡抚不出兵,泰安府上行下效。
守城的军兵往下看了看:“你是哪儿来的?”
巴鲁又道:“我是从冠县来的,捻子把我们包围了……”
守城军兵还挺痛快:“你先等着,我们马上禀报知府大人。”
夜空里,一颗流星划过,巴鲁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心就像家乡土默川上的暴风雪,呼啸着,翻滚着,时而怒吼,时而咆哮。
时间像只蜗牛,慢得让巴鲁无法忍受,大青马的心似乎与主人相通,两只前蹄“嗒嗒嗒”地刨着地。
尽管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可巴鲁仿佛过了一年。就听城上道:“下面的人听着,知府大人说了,泰安府兵微将寡,请你到济南巡抚衙门搬兵。”
巴鲁哀求:“各位弟兄,我浑身是伤,又累又渴,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我实在走不动了。救兵如救火,烦请各位弟兄再通禀一声,请知府救救我们。”
城上的军兵还真被巴鲁打动了,再去向知府禀报。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终于,一个人在城垛口露出头来:“对不起,知府大人说了,没有巡抚大人的军令,他不敢擅自调兵。”
巴鲁脑袋“嗡嗡”直响,大青马原地转了两圈。我还求他们吗?知府不露面,说什么都是白扯,我在这儿多耽误一刻,三哥沙津他们就多一分危险。可是,我还能到哪儿搬兵呢?远地方不行,小山上没粮没水,三哥他们等不及。近的地方……东昌府?对,东昌府!
东昌府驻地位于泰安西偏北,巴鲁到济南搬兵时路过东昌。虽然东昌府地方不大,驻军不多,如能及时派出救兵,把三哥沙津他们救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巴鲁身上的伤钻心地疼,可他哪顾得了这些。他抱定一个信念,就是有一分希望,我也要尽万分努力!
巴鲁恨不能一步迈到东昌,大青马驮着主人,四只蹄子雨点般扣打山石。风呜咽着,林中的鸟纷纷惊起。草被大青马甩在后面,星星被大青马甩在后面,夜被大青马甩在后面……
曙光!曙光!曙光如毯子一样铺在眼前……不对呀,这曙光怎么成了血?巴鲁揉了几次眼睛,可看到的还是一摊一摊凝固的血……
巴鲁到东昌府已是巳时,太阳在东南方,眼睛半睁半闭,跟没睡醒似的。守门的军兵见巴鲁的衣服大窟窿连着小眼儿,浑身除了伤就是血,几乎是衣不蔽体。门军拦住他,巴鲁又解释一番,门军方把他放进城中。
刚到街上,就见有个老者趴在路边。老人满嘴是血,满身是土,一群人围着啧啧叹息。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把老者搀了起来:“老人家,你身犯何罪?知府老爷为何打你?”
老人愤愤地说:“我犯什么罪了?我犯的是屁罪!”
书生以为老者在说气话,便道:“老人家,我问你,是关心你,同情你,没有恶意。”
老人摇头叹气:“小哥哥,小老儿知道你是好意,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原来,知府大人的轿从街上经过,老人着急让路,一个没注意,被砖头绊倒。知府大人传老人轿前问话,老人一紧张,一个屁没夹住,放了出来。知府老爷大发雷霆,说老人戏弄朝廷命官,把老人一通打。
“小哥哥,你说,我犯的不是屁罪吗?”老人一脸委屈。
旁边的行人怒道:“这些狗官,就得捻军收拾他们!”
巴鲁正好路过,人们的说话声传到了他的耳中。听这个意思,知府大人应该没走多远。巴鲁把马圈回来,他强忍伤痛下了马。
巴鲁扶着马鞍,向人群打听知府的去向。
书生看着巴鲁,以为巴鲁与人斗殴,被打成这样。书生劝道:“这位兄台,吃点亏就算了,还告什么状啊?这年头哪有讲理的地方?你没看这位老人被狗官打成这样吗?”
巴鲁解释道:“我不是告状的,我是从前敌回来搬兵的。”
见巴鲁口气急切,有人手指十字路口,告诉了知府的去向。
巴鲁爬上大青马,拐了两个弯,见长长的一队人马走在街上,老百姓纷纷往两边躲。巴鲁的心“怦怦”直跳,他纵马上前。
巴鲁滚鞍下马,跪在地上,拦住知府的轿。
一个衙役大喝:“这是知府大人的仪仗,你不要命了!”
巴鲁连连叩头:“各位弟兄,不要误会,我是从前敌回来的。我要见知府大人。”
知府叫人落轿,传巴鲁上前回话。
巴鲁跪爬到知府面前,把前敌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知府由惊而喜,他问捻军有多少人。巴鲁怕说实话吓着知府,他谎称三千多人。
知府非常干脆:“东昌府有五千精兵,本官这就回衙门点兵,一举扫平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