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鲁端起酒先是叹气,接着就哭,再后来,连哭带絮叨。巴鲁车轱辘着说个没完,他重复最多的两句是:“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自东周以来,中国历代王朝都修筑长城,以阻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尤其是明朝,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绵延万余里,但是,蒙古铁骑仍然两次兵临北京城。清朝取得天下之后,改修长城为修庙,“一座喇嘛庙,胜抵十万兵”。清朝利用蒙古民族信仰喇嘛教,支持鼓励他们大建寺院,弱化蒙古民族。同时规定,蒙古男丁“三出一,五出二”必须当喇嘛。也就是说,家里三个男孩,就得一人出家;五个男孩,就得两人当喇嘛。
孩子进入寺庙成为小喇嘛,朝廷奖励一片土地。
喇嘛不服兵役,不纳粮税,不应差役,周围信教百姓的功德钱和庙产就可使他们衣食无忧。喇嘛只管念经,不问他事,但禁止娶妻。一旦发现有喇嘛近了女色,寺庙以黑灰涂其面,责令其逆转寺庙三圈,然后打四十鞭子,驱逐出寺。
不仅如此,清廷一有大的战事,都要征调蒙古兵。由于信教和战争等原因,在清朝统治下,蒙古民族的人口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比明朝时期大大减少。
包头召是巴氏家族的家庙,召是藏语,就是庙的意思。包头召位于包头市东河区北梁上,这里到沙尔沁大约三十里。寺院坐北朝南,占地十余亩。因为是家庙,在这里修行的喇嘛都是巴氏族人。
包头召的当家喇嘛法号哲旺,他从小在五当召出家。五当召是藏传佛教僧人学习佛法的地方,其下设有4个扎仓。如果把五当召比为大学,扎仓就是大学下属的学院。五当召采用藏语教学,学制由低到高13级,全部学完要21年,考试合格,授予相应的佛学学位。从五当召获得佛学学位的喇嘛,一般都出任各庙的住持或方丈。
哲旺喇嘛从五当召学成回到家庙包头召,他不但佛学造诣很高,而且,还精通儒学和武学。当时官办的学校很少,中原汉人一般都把孩子送到私塾。可是,草原地广人稀,连私塾也没有,孩子要想上学,只能送进庙里。所以,巴氏家族的孩子都在包头召学习,由哲旺喇嘛教他们读书练武。
巴氏家族十五支,沙津的曾祖是巴拉。当年,巴拉和三弟巴特曾带兵随清军主力在科布多与准噶尔军征战。从巴拉到沙津共五代,沙津在同辈中虽然排行老三,但因是长门长支,所以,他承袭了章盖。沙津的母亲乌梁氏在同辈中年龄最老,就连哲旺喇嘛也得叫她姐吉。
土默特蒙古人把嫂子称为姐吉。
按巴家长幼顺序,哲旺喇嘛行八,巴家人不称他法号,而是叫他“八大爷”或“八爷爷”,老仆则叫他“八老太爷”。
听老仆来报,哲旺喇嘛双手合十,眉毛动了两下:“阿弥陀佛……”
沙津有两个儿子,长子巴雅尔十二岁,次子巴图尔十岁。巴图尔闻声蹿出门外,巴雅尔和其他孩子也都跟了出来。
巴图尔惊问:“老大爷,你说什么?”
老仆把沙津等土默特右旗蒙古将士阵亡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一旁的巴雅尔放声痛哭:“阿爸,阿爸,你怎么死了,你不要我了,呜……”
其他孩子的父亲也都同沙津一起阵亡,巴雅尔一哭,他们也哭。
只有巴图尔没哭,他攥起拳头问老仆:“老大爷,你告诉我,是谁杀了我阿爸?”
“是捻子。”老仆怕巴图尔不明白,他补充道:“是跟朝廷作对的乱党。”
巴图尔拉着哥哥巴雅尔的手,又招呼其他的孩子:“走,跟我走!”
老仆惊问:“二少爷,你去哪儿?”
巴图尔眼睛里仿佛喷出两团火:“拿兵刃,杀捻子,为阿爸报仇!为死去的大爷、伯伯报仇!”
土默特蒙古人把伯父叫大爷,把伯母叫大娘;把叔父叫伯伯,把叔母叫婶。
老仆拦道:“二少爷,你连捻子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报仇?”
巴图尔脖子一梗:“额吉说过,捻子在山东。”
额吉就是母亲。巴雅尔和巴图尔的额吉是巴云氏。
巴图尔这么一说,这些孩子纷纷响应,巴图尔在前边走,孩子们跟在后面。
哲旺喇嘛脸一沉:“巴图尔,不得胡闹!”
孩子们站住了,巴图尔脸一扬:“八爷爷,我没有胡闹,我要杀捻子报仇!”
老仆拉住巴图尔:“二少爷,你还小,等你长大再报仇也不晚。快随我回家吧,老夫人和夫人都等你们回去呢。”
巴雅尔在这群孩子中最大,他止住哭声:“巴图尔,不要惹奶奶和额吉生气,回家吧。”
巴图尔眼睛瞪得溜圆:“要回你回,我不回去!”
巴图尔仍坚持要到正殿拿兵刃,哲旺喇嘛身形一晃,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老人已经稳稳地站在巴图尔面前:“巴图尔,你想报仇也可以,但要过我这关。”
巴图尔并不在乎:“什么关?”
包头召院中有棵大柳树,大柳树有三丈多高,一搂多粗。哲旺喇嘛两脚轻轻一点地,身子纵起。半空中,哲旺喇嘛手一划拉,揪下一把柳叶,飘然落在地上。
哲旺喇嘛张开手:“我把这些柳叶抛出,你要能一片不少地接在手上,我就让你去报仇。如果有一片落到地上,那你就不要去了。”
巴图尔挠了挠脑袋,虽然他跟八爷爷练了两年,可要接住这么多柳叶,巴图尔想都不敢想,他犹豫起来。
哲旺喇嘛平时对孩子很严厉,孩子们大都怕他,但也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巴图尔,另一个是巴音孟克。巴音孟克跟巴图尔同龄,只是生日比巴图尔小两个月。巴音孟克天生一副笑脸,他高兴时你看他在笑,他哭时你看他也在笑,他生气时你看他还在笑。
巴音孟克在这群孩子中心眼儿最多,他也想给自己的阿爸报仇。巴音孟克抹了一把眼泪:“八爷爷,你这是欺负我们小孩儿。”
哲旺喇嘛沉着脸:“我怎么欺负你们了?”
巴音孟克道:“我们只跟您老人家学了两年武艺,二哥巴图尔怎么可能接住那么多柳叶,你这不是欺负我们是什么?”
哲旺喇嘛也觉得巴音孟克说得有道理,便问:“怎么才算不欺负你们呢?”
巴音孟克眼睛眨了眨:“我二哥巴图尔抛柳叶,您老人家来接,这才算不欺负小孩子。二哥,你说对不对?”
巴音孟克一句话提醒了巴图尔,巴图尔道:“对对对,我抛柳叶,八爷爷要能一片不少地接到手中,那我们就不去报仇了。”
哲旺喇嘛慢条斯理地问:“说话算数?”
巴图尔胸脯一挺:“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
哲旺喇嘛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气,就你这么个屁孩子,也自称大丈夫?
巴图尔和巴音孟克知道八爷爷哲旺喇嘛武艺高强,但一片不少把柳叶接住,他们认为绝对不可能。两个孩子跟哲旺喇嘛玩心眼儿,以为能把哲旺喇嘛难住。哪知哲旺喇嘛抓过巴图尔的左手,把柳叶放在巴图尔手心。巴图尔人小,手小,一把抓不过来,地上掉了三四片。哲旺喇嘛一片一片捡起来,给了巴图尔。
巴音孟克不知道哲旺喇嘛武功有多高,见老人如此自信,巴音孟克心里发虚,难道八爷爷真能接住?巴音孟克灵机一动,在巴图尔耳边低声说:“你要抛低些,让八爷爷接不住。”
巴图尔也在想,怎么才能不让八爷爷接住,巴音孟克一句话提醒了他,巴图尔心领神会,他不往高抛,而是往侧下方扔。
巴图尔身高四尺左右,手离地面不到二尺,几十片柳叶往下落,人是没办法接的。巴图尔想,八爷爷能接到几片就不错了,只要他老人家不能全部接住,我就可以去南阵杀捻子报仇了。
哲旺喇嘛万没想到巴图尔心里打着这样的鬼主意,老人先是一愣,继而,哲旺喇嘛一把扯下僧袍,两手一抖,平地卷起旋风,柳叶全飞了起来。哲旺喇嘛单臂一挥,纷纷扬扬的柳叶便全都落到手上。
巴图尔和巴音孟克呆了,巴雅尔和那几个抹眼泪的孩子也都呆了。
哲旺喇嘛口气很硬:“巴图尔,你该回家了!”
巴图尔还想争辩,但见哲旺喇嘛眼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巴图尔只得低下头,可心里并不服气。哲旺喇嘛把孩子们带出包头庙门,孩子们上了马车,老仆鞭子一摇,马车奔沙尔沁方向而去。
沙津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当时沙津的母亲乌梁氏年仅二十六岁,她守着沙津这么一棵独苗,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沙津十八岁时承袭章盖,娶妻巴云氏,三年生下两子,就是巴雅尔和巴图尔。老夫人乌梁氏本以为从此可以享清福了,可是,好日子没过多长时间,国难当头,沙津一去就是六年,结果等来的却是阵亡的消息,连儿子沙津的尸骨都没有看到。老人忍着巨大痛苦,办完丧事就一病不起。
多年以前,乌梁氏也病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次是装的。
乌梁氏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整个土默特右旗无人不知。丈夫去世后,登门提亲劝她再嫁的人踩破了门槛。乌梁氏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就以孩子为借口,说等孩子长大再说。沙津八岁时,乌梁氏为了让孩子学到真本事,就把小沙津送到了五当召。
五当召是方圆百里最为著名的庙,那里有位学识高深的老喇嘛,小沙津就拜老喇嘛为师。
小沙津一走,提亲的人又来了。乌梁氏决心为丈夫守节,于是,她就躺在炕上装病。
小沙津十分孝顺,听说额吉病倒了,他跑了六十多里山路,从五当召连夜回到沙尔沁。乌梁氏见孩子的靴子底都跑丢了,脚被碎石扎得全是血。
乌梁氏把小沙津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乌梁氏给儿子包扎伤口之后,就问小沙津学了些什么。小沙津告诉额吉,老喇嘛除了教他写蒙古文,读藏文,还让他背汉文的《三字经》。
乌梁氏让沙津背给自己听。沙津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小沙津背完了,乌梁氏问道:“儿子,‘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这是什么意思?”
小沙津摇了摇头。老喇嘛只叫小沙津背,还没给他讲其中的故事。
孟母就是孟子的母亲。孟子叫孟轲,相传孟轲少年丧父,家境贫寒,母亲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材。最初,孟母住在山下,办丧事的经常路过家门口,孟轲就和小伙伴模仿着玩出殡的游戏。孟母觉得这对儿子成长很不利,于是,就把家搬到了镇上。镇上的邻居是个屠夫,每天杀猪卖肉,小孟轲又模仿屠夫。孟母认为这样下去,孩子容易产生暴戾心理,又把家搬到一所学堂附近。孟轲听到学堂的读书声觉得挺有意思,孟母因势利导,就把孟轲送进了学堂。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一天,孟轲逃学跑了回来。孟母正在织布,她拿起剪刀“刺啦刺啦”把织机上的布剪断了,孟轲十分吃惊。孟母对儿子说,布一分一分织成寸,一寸一寸织成尺,一尺一尺织成丈。学习也是一样,只有日积月累,才能有广博的知识,才能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如果像娘织布这般,织一点就剪断了,必将一事无成。孟轲悔悟,从此发奋读书,终于成为仅次于孔子的“亚圣”。
乌梁氏用这个故事启发小沙津:“无论学什么,都不能半途而废,不然将一事无成。”
小沙津扬起小脸:“可是,孩儿听说额吉病得很重,放心不下。”
乌梁氏心中甚感安慰,她搂着孩子:“额吉知道你孝顺,可‘孝顺孝顺’,‘孝’讲的就是‘顺’。你从五当召跑回来,分了心,浪费了时间,耽误了学习,这是额吉不想看到的。额吉没有捎信儿给你,就说明额吉没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好好学习就是了。”
第二天,乌梁氏就叫仆人把小沙津送回了五当召。
巴云氏和沙津成亲之后,继承了孝顺的家风,虽然家里有使女,可巴云氏总是亲自服侍婆母乌梁氏梳头、修脚。
老夫人生病,巴云氏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草原缺医少药,人得了病一般都是祭敖包。蒙古民族认为敖包可通天神,祭敖包可以得到天神的保佑,禳灾祛病。敖包也称脑包或鄂博,其实就是石头堆。
巴云氏祭了敖包又拜佛,拜了佛又叫人到归化城请郎中,可是,老夫人的病仍是时轻时重。
蒙古包外,两块石头支着砂锅,下面燃着牛粪火,砂锅散发浓重的药味。巴云氏坚持给婆母乌梁氏熬药,期盼乌梁氏早日痊愈。就在这时,巴鲁媳妇穆氏拎着两盒点心来看望老夫人乌梁氏。
巴云氏的药已经熬好了,她把穆氏让到老夫人乌梁氏的蒙古包,可一掀门帘,见乌梁氏正睡着,妯娌俩悄悄地退了出来,进了另一顶蒙古包。
“他九婶,坐吧。”
穆氏神色颓然,她问老夫人乌梁氏的病情:“大婶好些了吗?”
巴云氏目光黯淡,她摇了摇头。
穆氏声音很轻:“有个偏方,没准能治大婶的病。”
巴云氏一振:“他九婶,什么偏方?”
穆氏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母亲因伤心过度得了一场大病,怎么也治不好。后来,有个游方郎中给了一剂偏方:把人血焙干成粉,每次半匙,用酒冲服,一日两次,连服七日。那时,正赶上绥远将军衙署出红差斩杀人犯,穆氏的哥哥给刽子手送点钱,刽子手给接了半坛子人血。回到家中,穆氏把血倒在锅里熬,直到把血中的水分熬干,血液变成粉末。穆氏的母亲服了这个偏方,病还真就好了。
绥远将军最初叫建威将军,是漠南的最高军政长官。今天呼和浩特市是由绥远和归化两城合并而成。可绥远城出红差都是秋天,现在是夏季,出红差怎么也得等两个月之后,婆母病得这么重,能等两个月吗?可不等有什么办法呢?去哪儿弄这么多人血?
巴云氏正想着,穆氏抽泣起来,巴云氏问:“他九婶,你怎么了?”
巴云氏这么一问,穆氏哭得更厉害了:“三姐吉,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巴鲁平安归来,穆氏十分庆幸。可是,巴鲁回家之后,天天喝得酩酊大醉。蒙古人好酒的很多,可人家最多早中晚一天喝三顿,巴鲁却喝五顿,前半夜一顿,后半夜一顿。头些日子,穆氏也没放在心上,土默特右旗九百多将士,只回来巴鲁一人,他捡了一条命,爱喝就喝吧。然而,巴鲁端起酒先是叹气,接着就哭,再后来,连哭带絮叨。巴鲁车轱辘着说个没完,他重复最多的两句是:“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辱骂官老爷,诅咒朝廷,那可是杀头大罪!
穆氏非常害怕,她担心被现任的老章盖听到。老章盖是绥远将军衙署派来的。章盖衙门毕竟是一级官府,沙津去山东剿捻,沙津的长子巴雅尔还未成年,章盖衙门不能没有人管。绥远将军衙署就派来一个满人代理章盖。这个老章盖家在绥远城,因其年龄较大,身体不好,一个月在沙尔沁章盖衙门也待不上几天。
巴云氏安慰道:“他九伯伯心里堵得慌,你劝劝他就好了。”
妯娌俩正说着,巴音孟克的母亲布氏走了进来。
一见穆氏,布氏就嚷:“我就不明白了,打南阵,巴家除了四哥多尔济,去了他们哥十个,就回来巴鲁一人,你们家巴鲁不好好过日子,他抽什么邪风?”
穆氏只顾抹眼泪,巴云氏问布氏:“他五婶,巴鲁怎么了?”
布氏的嗓门又尖又亮:“怎么了?他在臭水沟那儿胡说八道呢!”
穆氏止住哭声,愣愣地看着布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