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看着鹰在天上飞,他就想像鹰一样翱翔。两年前过年放二踢脚。二踢脚也叫双响炮,第一个响把二踢脚送上天,第二个响在空中炸开。巴图尔把十几个二踢脚捆成两捆,绑在自己靴子底下……
布氏比巴云氏小两岁,她丈夫在巴氏家族中排行老五。布氏身高体壮,力大过人。蒙古男人喜欢摔跤,有一次布氏的丈夫一连三次被人摔倒。布氏急了,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腰带,双手举过头顶,差点把那人摔死。
这次打南阵,布氏的丈夫也阵亡了。巴鲁带回这个噩耗,布氏悲痛欲绝。可一天过后,她跟没事人似的。阵亡将士的尸骨都在山东,家人只能烧他们生前遗物,以示祭奠。烧这些遗物时,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布氏没哭。
家里没有男人,事事都得女人出头。包头镇有家皮毛行,布氏和几个姐妹家的羊毛羊皮都卖给这家皮毛行。布氏为人仗义,姐妹都愿意跟布氏搭伴同行。皮毛行的老板娘虽是汉人,却跟布氏处得不错。前几天,布氏和几个姐妹又来卖羊毛。
见布氏有说有笑,老板娘就跟布氏开玩笑:“我说,你家男人不在了,你还这么开心,不是有相好的了吧?”
布氏心直口快:“瞎说!那些男爷们儿都喜欢柳叶弯眉杏核眼的,杨柳细腰赛笔杆的。我眉毛跟刷子似的,腰跟大缸似的,谁和我相好?我是为我那三个儿子,孩子已经没了阿爸,我这个当额吉的要是哭个好歹的,我儿子怎么办?我是想明白了,我不能哭,也不会寻死上吊,我要好好活着,把儿子拉扯成人,这才对得起他阿爸。要把三个儿子拉扯成人,我就得有副好身板,要想有副好身板,我就不能哭,我就得高兴。”
布氏的话在妯娌之间传开了。
巴云氏失去丈夫,也非常痛苦,当着婆母的面不敢哭,当着两个儿子的面不能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钻进被窝,蒙上头大哭一场。巴云氏得知布氏和老板娘的对话,心中也是一亮,是啊,我上有婆母,下有两个儿子,万一我也倒下了,婆母谁照顾?我的两个孩子谁管?喇嘛教讲的是六道轮回,人的死不过是又一次生命的开始。丈夫生前没做过坏事,说不定他转世之后,我还能见到他。从那以后,巴云氏也不像以前那样伤心了。
巴云氏问:“他九伯伯又说什么了?”
布氏道:“他说,‘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担心地说:“老九这是不要命了!”
布氏怒道:“谁说不是呢,我要不看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我上去就给他两个大嘴巴!”
穆氏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布氏道:“咋办?把他整回去呀!”
巴云氏急道:“他九婶哪能整动他九伯伯……”巴云氏忙叫过两个男仆,让他们和穆氏一起把巴鲁送回家。
布氏追出蒙古包,她对穆氏大声道:“你告诉巴鲁,他要再出去丢人现眼,胡说八道,大嘴巴子我非扇他不可!”
沙尔沁是大青山下的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二十几户人家。这里地势平坦,村中心有个大水沟。穆氏和两个男仆气喘吁吁地来到沟边,见巴鲁躺在水中,浑身是泥。
巴鲁六岁的儿子乌木尔在一旁哭:“阿爸,回家,阿爸,回家吧……”
巴鲁的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污水,他不停地说着:“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穆氏跑进水中,一股酒气直冲她的鼻子。
穆氏想把巴鲁搀起来:“他阿爸,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起来,咱们回家,回家……”
巴鲁一甩手:“国都完了,哪还有家?”
穆氏身材瘦小,哪经得起巴鲁这么一甩,“扑通”,穆氏摔在水沟里。水不深,只过膝盖,两个男仆把穆氏扶了起来。
乌木尔在水边哭:“额吉,额吉……”
巴鲁呵斥乌木尔:“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巴鲁不让儿子哭,他却哭着,“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乱世?为什么要生在我家?……”
两个男仆连拖带拽,把巴鲁送回家。
老夫人乌梁氏一病就是两个月。
这几天,巴云氏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穆氏说的那个人血偏方。婆母这么大年纪,病了这么长时间,经不起折腾。不管这个偏方好不好使,我都要试试。现在没有红差,找不到人血,用别人的血不可能,只能用自己的血了。
巴云氏思忖,他九婶说了,她额吉的病用了半盆人血。半盆,这几乎是一个人体内的全部血液。人没有血能活吗?巴云氏又一想,我怎么这么糊涂!一次流这么多血,肯定有生命危险。可血和头发一样,是能够再生的。我每天割一大碗血,焙干之后,够婆母一天服用就行,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巴云氏准备了瓷碗、布条和止血药,她点上蜡烛,把短刀在火上烤了烤。巴云氏拿着刀看着自己的手背,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尽管是夏天,还是觉得有点儿冷。
巴云氏连鸡都没杀过,要割自己的肉,流自己的血,哪下得了手!刀刚碰到皮肤,就觉得一阵疼痛,血一滴也没流下来。巴云氏又把刀伸向手指,她心一横,眼睛一闭,刀在左手中指上扎了进去,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当”,刀掉到地上。巴云氏慢慢睁开眼睛,手指肚上流出了血。巴云氏一阵欣喜,她吸着凉气,挤压中指。可挤了半天,只流出半酒盅。这远远不够。
巴云氏捡起刀,她又盯着手背的血管。巴云氏想扎血管,可又一想,不行,割血管万一血流不止怎么办?巴云氏猛然想到,不能在手上割血呀!在手上割,我把“药”端给婆母,婆母问我,我怎么回答?我如果说了实话,婆母绝不会答应,更不会吃这种“药”。
巴云氏又往胳膊上看,右手食指摁了摁左小臂上的肌肉,这地方差不多,都是肉,刀子扎进去既不会伤筋,也不会动骨,包扎之后,袖子挡着,谁也看不见。
巴云氏盘算着,要流七次血,要在自己胳膊上扎七次,第一次扎哪儿,第二次扎哪儿,第三次扎哪儿……巴云氏握着刀,牙一咬,眼一瞪,猛地扎了下去。巴云氏疼得一激灵,眼中浸满泪花,一股热流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地淌进碗里。
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血流了一大碗。巴云氏在伤口处撒上药粉,用布条包好,她晃了晃头,头也不晕,眼也不花,除了伤口有些疼痛之外,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巴云氏暗想,这是个好兆头,大概婆母的病该好了。
仲夏的塞外一片生机,两只黄嘴巴的鸟儿在树上的窝边东张西望,其中一只爬到枝上,扇动翅膀,试着要飞。另一只叫个不停,仿佛在劝阻那只雏鸟,不要冒险。
树上“叽叽喳喳”,树下也在争吵,巴图尔气哼哼地对哥哥巴雅尔说:“你跟胆小鬼四伯伯一样!”
巴雅尔辩道:“我才不和四伯伯一样,我不是胆小鬼!”
兄弟两个说的四伯伯叫多尔济,多尔济也是巴氏族人。多尔济武艺虽然不高,但十八般兵刃也都拿得起。六年前,朝廷征调土默特左右两旗剿捻。一听说去中原打仗,多尔济推说自己不敢见血,一见血就晕。大队人马出征前,沙津点名,唯独不见多尔济。多尔济跑到章盖衙门后院,抱着老夫人乌梁氏的腿痛哭。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近百年来,巴氏家族为国捐躯的男人太多了,乌梁氏也觉得巴家的男人不应该都上战场,不然,家中连个主心骨也没有。乌梁氏向沙津求情,多尔济方才留了下来,从此,多尔济就落下个“胆小鬼”的外号。
巴图尔道:“不给阿爸报仇,你就是胆小鬼!”
巴雅尔不服:“你光想给阿爸报仇,却忘了奶奶,奶奶本来就病着,我们走了,奶奶想我们怎么办?”
巴图尔否定哥哥:“不对!奶奶的病是因为捻子杀了阿爸,咱们杀了捻子,奶奶的病就好了。”
巴雅尔跟小大人似的:“你还小,你不懂。阿爸率好几百人都没杀了捻子,我们一帮小孩子怎么给阿爸报仇?”
巴图尔歪着头:“那你待在家里就能杀捻子给阿爸报仇吗?”
巴雅尔道:“我不跟你争,咱们找额吉问问,看我说得对,还是你说得对。”
巴图尔也不示弱:“问就问。”
两个孩子来到蒙古包前,撩帘走了进去。见巴云氏胳膊上缠着布条,桌子上有一大碗血,兄弟俩惊问:“额吉,你受伤了?”
巴云氏不想让孩子知道,她想把两个孩子打发出去:“没事,额吉不小心,划破了点皮……”巴云氏岔开话题,“你们俩跑哪里去了,还不去看看奶奶?”
两个孩子不走,巴雅尔指着碗说:“划破点皮怎么流这么多血?”
巴图尔也道:“还用碗接?”
巴云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她支吾着哄骗两个孩子:“这……你们不懂,吃啥补啥……血流了可惜,额吉接到碗里,是想把血喝了。你们忘了?额吉给你们缝衣服时,针扎了手,就用嘴嘬。”
巴云氏觉得这谎编得挺圆滑,巴雅尔没有多想:“额吉,那你疼不疼?我看看。”
巴云氏心中一热,这么小,就知道关心额吉,多么可爱的孩子!
“上药了,不疼了。”巴云氏笑道。
巴图尔刨根问底:“针扎一下才流几滴血。额吉流这么大一碗,到底为什么?”
巴图尔这么一说,巴雅尔也醒悟过来:“是啊,额吉。”
巴云氏装出生气的样子:“额吉不是说了吗?是不小心,划破了点皮。行了,没事了,你们还不看奶奶去?”
两个孩子仍没动,巴图尔眨着眼睛,不说话了。巴雅尔告状似的说:“额吉,巴图尔要带十几个孩子去南阵杀捻子,我不让他去,他跟我吵。额吉,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巴云氏训斥巴图尔:“你瞎闹什么?捻子是你能杀的吗?”
巴图尔争辩道:“我要给阿爸报仇!”
巴云氏又疼又爱:“巴图尔,哥哥说得对。你太小,还打不过捻子。要报仇也得等你长大,等你像阿爸那么高才行。”
巴图尔自懂事起,就没见过父亲,他一本正经地问:“阿爸多高?有四伯伯高吗?”
巴云氏连连摇头:“胆小鬼四伯伯怎么能跟你阿爸比?阿爸比他高多了。”
巴图尔又说:“阿爸比九伯伯高吗?”
巴云氏点点头:“阿爸跟九伯伯差不多。”
巴图尔挺起胸:“那我就快快地长,长得像阿爸一样高就能给阿爸报仇了。”
巴云氏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就对了,去吧去吧!”
两个孩子走后,巴云氏偷偷地把血焙干,研成末,送进婆母的蒙古包。看着这紫红色的“药面”,乌梁氏不知道是什么,但老人知道巴云氏是个孝顺的媳妇,于是,就按媳妇说的,用酒冲服喝了下去。
巴云氏割血被两个孩子发现,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她不敢再让孩子看见了。巴云氏每天晚上等巴雅尔和巴图尔睡着了,她才拿起刀,扎向胳膊,当天夜里就把血焙干。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巴云氏手也不抖了,心也不慌了。第三次、第四次就更从容了。一连五天,巴云氏胳膊扎了五个伤口,流出了五大碗血。流这么多血,哪里受得了。巴云氏脸色苍白,头阵阵发晕,走路仿佛踩着棉花。
夜里,巴雅尔和巴图尔发出轻微而又均匀的呼吸声,巴云氏强打精神从榻上爬了起来。她点燃蜡烛,拿起刀,第六次扎向自己。血流得很慢,很慢,很慢……巴云氏不得不用手由上而下撸着胳膊,以使血流得快一些。良久,碗里的血终于满了。巴云氏眼前金星乱窜,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可她还是坚持着,努力坚持着……
巴云氏把止血药敷在胳膊上,把伤口包好。
今夜的血碗怎么这么重?前几次巴云氏一只手就能端起,今夜不得不用两只手。可是伤口都在左臂,左手不敢用力,只能招架。巴云氏捧着血碗,如同捧着一块巨石,刚迈出两步,眼前一黑,“啪”,血碗掉在地上,血溅了一地。
巴云氏一下子瘫在地上,她几乎要崩溃了。血!我的血!婆母还等着我的血治病,血不能就这么洒了。巴云氏想把洒到地上的血捧到碗里,她只捧了两下,手就抬不动了。
巴雅尔和巴图尔被惊醒,两个孩子扑到额吉面前——
“额吉,你怎么了?”
“血!”
“额吉,你受伤了!”
“额吉,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夜深人静,巴云氏担心被另一个蒙古包的婆母和使女听见,她忙阻止两个孩子。巴雅尔和巴图尔把额吉扶到榻上。巴云氏胳膊上的布条渗出了血,桌子上还有一把短刀,两个孩子明白了八九。
“额吉,你是不是又在胳膊上割血了?”
“额吉,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大人的事,你们两个孩子不懂。”巴云氏有气无力。
两个孩子无论怎么问,巴云氏都不肯说。巴雅尔急得直哭,巴图尔却来到桌前,他抓起短刀,往自己的胳膊比划:“额吉,你不说,我也割自己的血。”
巴图尔从小就非常淘气,他的淘气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人家孩子淘气只是损坏一些东西。巴图尔淘气能淘出花样来。
巴图尔看着鹰在天上飞,他就想像鹰一样翱翔。两年前过年放二踢脚。二踢脚也叫双响炮,第一个响把二踢脚送上天,第二个响在空中炸开。巴图尔把十几个二踢脚捆成两捆,绑在自己靴子底下。巴图尔点燃二踢脚,他没上天,靴子却上天了,两只脚掌被炸得黑乎乎一片。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肯定要大哭不止,可巴图尔一声不吭。巴图尔在炕上躺了将近一个月,伤刚好,他又想出一个招来。
巴图尔做了一个大风筝,他把自己绑在风筝上,让小伙伴拉着风筝绳跑。无论小伙伴怎么跑,风筝就是飞不起来。巴图尔带着小伙伴来到沙尔沁外的山坡上,这里有座土地庙,巴图尔带着风筝,爬到庙顶上往下跳,小伙伴拉着风筝跑。结果巴图尔摔得鼻青脸肿,还是没有飞起来。
巴云氏一气之下把巴图尔锁进屋里半个多月。
乌梁氏发话,巴云氏才把巴图尔放出来。巴图尔老实了几天,淘气的毛病又犯了。
沙尔沁北面是大青山,春天,山上的杏刚刚长到黄豆粒大,巴图尔就带几个小伙伴到山上摘杏。悬崖上有棵杏树,这棵树上的杏比别的都大,可谁也不敢过去摘。
巴图尔在悬崖边看了看,他趴下身子,一只手抓住地上的草,一只手伸向这棵杏树。巴图尔只摘了七八个杏,地上的草被连根拔起,巴图尔滚落悬崖。小伙伴跑回去告诉巴云氏,巴云氏带两个老仆来到悬崖下,却见巴图尔正一把一把地抓土往伤口上抹,一边抹还一边说:“土面儿吃血,男儿是铁;土面儿吃血,男儿是铁……”
巴云氏真想打巴图尔两巴掌,见巴图尔浑身是伤,血透过厚厚的土往外流。巴云氏心疼坏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办法,她把巴图尔和巴雅尔一块儿送到家庙包头召,请哲旺喇嘛严加管教。
两个孩子在家庙包头召学了两年,因为沙津阵亡,家里办丧事,老夫人乌梁氏叫人把两个孩子接回来,直到现在。
沙津为国捐躯,两个孩子就是乌梁氏和巴云氏的精神支柱,婆媳二人谁也没说再把巴雅尔和巴图尔送回包头召。
巴云氏想把巴图尔手中的刀夺过来,可刚要伸手,“噗”,巴图尔扎进了自己的胳膊。
巴图尔扎自己,不像巴云氏割血。巴云氏割血掌握着刀的深浅,既要扎出血,又不能太深。可巴图尔是个孩子,他哪知深浅。这可把巴云氏吓坏了,这要是伤了筋骨,孩子落下残疾,那自己不得后悔一辈子。
巴图尔的血一下子流了下来,巴云氏惊叫:“冤家……”
巴图尔威胁巴云氏:“额吉,你不说,我还扎。”
巴图尔拔出刀,又举了起来,巴云氏急道:“我说,我说……冤家,你快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