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济想管巴鲁,可巴图尔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抢白我,何况是巴鲁?要是巴鲁也骂我胆小鬼,我岂不是要往地缝里钻?
巴云氏只得把割血给婆母治病的事告诉给两个孩子。巴图尔满不在乎:“额吉,就这事,你跟我说不就得了!我血多……”
巴图尔捡起地上的碗,接自己的血:“额吉,从今天开始,就用我的血给奶奶治病。”
巴云氏哪里舍得,她流着泪:“孩子,你还小,还在长身体,不能用你的血。”
巴云氏想阻止巴图尔,哪知,巴雅尔把刀夺了过来,他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一下。
巴雅尔和巴图尔两个孩子各流了一碗血。巴云氏心疼坏了,她给两个孩子包好伤口,把巴雅尔和巴图尔搂在怀里,泪水汩汩而出。
也不知道是这个偏方真有疗效,还是母子三人的孝举感动了长生天。七天之后,老夫人乌梁氏就能下地走路了。半个月之后,乌梁氏的病竟然好了。
秋天到了,前院章盖衙门房顶的瓦都铺上了,后院官宅的瓦还在地上放着,几大车瓦堆在院子东北角。
老夫人乌梁氏对巴云氏说:“我看瓦就不要上了,留个念想吧。”
老夫人乌梁氏想以此来纪念儿子,追忆打南阵阵亡的将士。巴云氏的心也是一动,丈夫沙津生前与自己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丈夫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有个“念想”既可满足婆母的心愿,又可寄托自己的哀思,还可激励巴家人上进,这比上瓦更有意义。
沙尔沁章盖官宅没上一片瓦,只是抹几层胶泥,以防下雨漏水。此后,每年沙津忌日的时候,全章盖的人都到沙尔沁章盖官宅给房子抹胶泥,纪念阵亡的土默特右旗将士,直到清朝灭亡。经过一百五十年的风雨洗礼,沙尔沁章盖官宅至今屹立不倒,房上仍是胶泥。
今天,每当沙尔沁的老人聚在章盖官宅前,他们还能说出一些阵亡将士的名字。
章盖官宅是新建章盖衙门的一部分。章盖衙门是个长方形院落,中间有七间房子把衙门分成了前后两个四合院。前院是官衙,七间房子是章盖处理日常公务的地方。东西两侧各有九间厢房,衙役在这些厢房中办公。七间房子东侧有个月亮门,穿过月亮门,就到后院官宅了。
沙尔沁的蒙古民族已经完全接受了汉文化,章盖衙门竣工,乌梁氏和巴云氏一家人就拆了蒙古包,搬进了官宅。
沙津打南阵,章盖本该由长子巴雅尔代理,但巴雅尔太小,无法处理公务,绥远将军福兴就派来一位老章盖。后院主要是巴家女眷,老章盖觉得不方便,也很少到后院去,因此,月亮门常常锁着。后院章盖官宅还有一个东门,乌梁氏、巴云氏等家人出入都走这个门。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梆梆梆”,章盖官宅传来敲门声,老仆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男子,此人头戴尖顶栖鹰冠,身着蓝缎子蒙古长袍,腰间系着巴掌宽银扣皮腰带,上镶十几颗红珊瑚。腰的右侧悬挂一个火镰和一柄蒙古刀,刀鞘上的小口槽内插着一双银筷子。腰带左侧挂着鼻烟壶袋和一个精美的烟荷包。
蒙古人认为,火镰是光明的象征,刀是镇邪之宝,无论男女老少出门必带这两件物品。这是蒙古人野外露宿、打猎传下来的遗风。蒙古男人的佩饰除了火镰、刀、筷子、烟袋、鼻烟壶之外,手上还常常戴银戒指。这个男子左右手各戴两个又大又宽又厚的戒指,手里拎着两大盒点心。此人三十多岁,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颔下留着两撇八字胡,一看就是刚从外地回来的。
章盖官宅有五间正房,蒙古人以右为上。右就是西,乌梁氏住西边三间,巴云氏住东边两间,婆媳二人都有使女服侍。使女给乌梁氏捶着腿,一旁的巴云氏陪婆母乌梁氏说话,老仆把八字胡带了进来。
八字胡把点心放在桌上,单腿打千儿,跪在老夫人乌梁氏面前:“大婶,侄儿多尔济给您老人家请安。”
乌梁氏手里捻着佛珠:“是胆小鬼多尔济呀,起来吧。”
自从多尔济得了“胆小鬼”的外号,总是比人矮三分。巴氏家族有什么事,多尔济都不敢上前,就怕人揭他的短。为了补上这三分,他的穿戴总是那么考究,以掩饰内心的惶恐。
多尔济特别不爱听人叫他胆小鬼,可老夫人乌梁氏是长辈,他心里不舒服,脸上不敢带出来。
多尔济又给巴云氏打了个千儿:“三姐吉吉祥。”
一般来说,同辈之间见面或点点头,或打个招呼。一两个月不见,也就是以手抚胸,施个抚胸礼。打千儿是仅次于磕头的大礼。多尔济给乌梁氏打千儿是应该的,乌梁氏毕竟是长辈。可是,给巴云氏打千儿,却让人意外了。
巴云氏笑道:“胆小鬼老四,自家姐吉,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多尔济心里别扭,怎么胆小鬼、胆小鬼地叫个没完了。胆小鬼不就是怕死吗?死算什么呀?那不过是又一次生命的开始。我现在是没儿子,让我上战场?我也像三哥沙津他们似的有去无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连个接续香烟的都没有,到阴曹地府,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多尔济不由得看了看桌子上的点心,这可是我专门从绥远城带回来的,官还不打送礼的呢,你们婆媳竟对我毫不客气。
多尔济又看了看自己的这身打扮,我走在绥远城街上,哪个商家不对我点头哈腰?可在本家人面前,我怎么就一点尊严也没有?唉!啥也别说了,都怪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娘儿们,也不知我上辈子跟她们结了什么仇,三个女人,生了一大堆丫头片子,却整不出一个儿子来,让我丢人现眼,抬不起头。
多尔济平身站起,话中带着不满:“我这不是来求三姐吉嘛。”
巴云氏微微一笑:“求我?”
多尔济一想,求人就得说好话,心中就是有一万个不高兴,也不能表露出来。多尔济没笑挤笑:“大婶和三姐吉,你们都在,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人过三十天过午,我今年都三十三了。我想过继个儿子,你们看行不?”
乌梁氏道:“好啊!行,怎么不行?有些没儿子的人家,过继一个,或是抱养一个,都生了儿子。山西人管这叫‘带子’。”
多尔济一拍大腿:“太对啦!大婶,我就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巴雅尔和巴图尔走了进来,两个孩子给多尔济请安。
见巴雅尔和巴图尔,多尔济眼睛里立刻放出两道光:“快快,都起来,都起来。哎呀,真好啊……”
多尔济把两个孩子一一搀起,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这两个孩子,孝顺,仁义,长得都跟虎羔子似的。三哥沙津虽然不在了,但人家有儿子,能闭上眼睛……巴雅尔是长子,这孩子明人情,懂事理,守规矩。可是,他到十八岁就要承袭章盖,我不能毁了这孩子的前程。巴图尔胆子大,有主意,就是有点淘气。嗨,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淘气的孩子聪明,就他了!
多尔济打定主意,他嘿嘿一笑:“大婶,三姐吉,把巴图尔过继给我怎么样?”
乌梁氏愣了,自从沙津阵亡,她和巴云氏把这两个孩子看成命根子一般,过继给多尔济,那怎么能行?
巴云氏敛起笑容,这个胆小鬼老四,我也不是有三个五个儿子,过继就过继给你一个。我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孩子正好是个伴儿。孩子的阿爸扔下我不管了,我这辈子就靠这两个儿子呢!可是,毕竟都是巴家人,还得顾及老四的面子,怎么说好呢?
乌梁氏和巴云氏婆媳相互对视,正不知如何回复多尔济,一旁的巴图尔开口了:“我不!”
多尔济俯下身:“巴图尔,你要是管四伯伯叫阿爸,你要海里的龙,四伯伯给你抓;你要天上的星星,四伯伯给你摘;你要四伯伯的脑袋,四伯伯揪下来给你当球踢……”
巴图尔一推多尔济:“不!我不给胆小鬼当儿子!”
一句话噎得多尔济脸红到脖子根。
多尔济十分尴尬,正在这时,穆氏抱着儿子乌木尔走了进来。巴云氏不再理多尔济,她把乌木尔放到炕上,见穆氏满面泪痕,便问:“他九婶,又怎么了?”
穆氏未曾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巴鲁从山东回到沙尔沁,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是喂大青马,另一件是喝酒。巴鲁喝酒之前,必先给大青马填满草料。
巴鲁抚摸着大青马的头,喃喃自语:“你不是畜生,你是正人君子;狗官才是畜生,狗官畜生都不如。”
大青马仿佛听懂了巴鲁的话,它打着响鼻回应主人。
巴鲁跟大青马说完进屋,穆氏把酒和肉摆在桌上。
穆氏柔声细语:“他阿爸,你回来快四个月了,一直也没到家庙包头召烧香,我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要不,你明天到庙里拜拜佛,祭祭祖?”
“咕嘟咕嘟”,巴鲁把一大碗酒倒进肚子里,他一抹嘴,又哭上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我拜佛祭祖有什么用,呜……”
穆氏劝道:“他阿爸,你别这样,你已经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巴鲁哭得更伤心了:“不!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去搬兵,我应该和三哥沙津他们一起战死,我应该和三哥沙津一起战死啊……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大清朝完了……”
穆氏忙关上门,她劝道:“他阿爸,你小点声,诅咒朝廷,谩骂官员,那是要被杀头的!”
穆氏想以朝廷来威慑巴鲁,“啪”,没想到巴鲁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盘子颠了起来,乌木尔吓得直往墙角钻。
巴鲁两眼瞪得跟牛眼一般:“我早就该死!我早就不想活了!让大清的狗官来杀我!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再死一次算什么!”接着,又放声大哭,“我生不如死啊,生不如死啊……”
穆氏的泪水止不住了:“看你把孩子吓的,你别喝了行不?我求你了。”
穆氏想把酒坛子拿走,可她刚把坛子端起,巴鲁一下子扑了过来,他一把夺过酒坛子。由于用力过猛,巴鲁的一只胳膊撞在墙上,酒坛子落地,“啪”地碎了。
巴鲁心疼坏了,他用手指着穆氏的鼻子:“你还我酒!你还我酒!”
穆氏和巴鲁结婚八载,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年,在穆氏的记忆中,巴鲁从没发过这么大火。
穆氏吓得直往后躲:“我,我给你买,我给你买……”
巴鲁吼道:“快去!”
穆氏转身出了屋,乌木尔光着脚跑了出来:“额吉,我怕……”
穆氏把孩子抱在怀中,用蒙古袍裹住孩子的脚:“天这么凉,你怎么不穿鞋呀?”
“我不敢……”乌木尔眼中含泪。
穆氏没有给巴鲁买酒,而是来到章盖官宅。她本想向巴云氏诉苦,可一见多尔济却改变了主意。
巴氏家族总共有十五户。如今,巴氏家族中只有哲旺喇嘛、多尔济和巴鲁三个成年男子。哲旺虽是长辈,可老人是家庙包头召的当家喇嘛,很少回沙尔沁。多尔济毕竟是本家四哥,穆氏把希望寄托在多尔济身上:“四哥,你管管巴鲁吧,不要让他再这么喝了。”
多尔济想管巴鲁,可巴图尔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抢白我,何况是巴鲁?要是巴鲁也骂我胆小鬼,我岂不是要往地缝里钻?
多尔济起身道:“我刚从绥远城回来,还没到家呢,我得先回家看看。”
多尔济溜了。
巴云氏一进巴鲁家的院子就听到屋里的哭声:“……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走进屋,一股浓烈的酒气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地下除了羊骨头就是坛子碎片,炕上放着桌子,桌子上有个酒坛子,也不知巴鲁又从哪儿弄来的。炕头有一床棉被,被上放着个枕头,枕上没有枕巾,枕巾在巴鲁腿上,枕巾抹得都是油。
巴云氏把前后窗户打开,一缕风吹了进来,她这才透出气来。
巴鲁对巴云氏的到来置若罔闻,他捧着酒坛子,“咕嘟”喝了一大口酒,巴鲁车轱辘话又来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站在巴鲁面前:“他九伯伯,别喝了,看你都成啥样了。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他们好不容易把你盼了回来,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可你这么喝,他们娘儿俩整天提心吊胆,这哪像个家呀?听三姐吉一句话,不要再喝了。”
巴鲁脸色跟猪肝一般:“都死了才好,都死了才好。他们死了,我也死,我早就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巴云氏劝道:“你没搬来救兵,大伙也没说你不对,还夸你是英雄呢,你没给巴氏家族丢脸。听三姐吉的话,别喝了,啊?”
巴云氏要把酒坛子抱走,巴鲁“噌”地蹿了上来。巴云氏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没想到巴鲁跌在地上不动了。
巴云氏大惊,她俯下身:“他九伯伯,他九伯伯!”
“呼噜噜”“呼噜噜”,巴鲁打起了鼾声,巴云氏摇头叹息。
巴云氏想把巴鲁弄到炕上,可巴鲁醉得跟一摊泥似的。巴云氏费了好大劲儿,巴鲁只是翻了个身。
“三姐吉,我来帮你。”
巴云氏一回头,见多尔济走了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弄不动,你把巴鲁放到炕上,让他在炕上睡。”
多尔济把巴鲁抱上炕:“这人,怎么喝成这样?”
巴云氏叹道:“谁说不是呢……哎,你不是还没回家吗?”
多尔济支吾两声:“我,我……”他一拍胸脯,“我现在是巴鲁唯一的哥哥,巴鲁这样,我哪能放心,所以,我到家说了两句话就来了。这个巴鲁,确实不像话,不是喝就是哭,这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他这是睡了,不然,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巴云氏知道多尔济说大话,但没有揭穿。
巴云氏和多尔济把巴鲁弄到炕上,巴鲁鼾声如雷,巴云氏拉过被子给巴鲁盖上,然后和多尔济出了巴鲁家。
多尔济用眼角瞅着巴云氏,他神色忧郁:“真羡慕我三哥,有那么好的两个儿子,真有福气呀!”
“他是有福气。他一走了之,却把两个孩子推给了我。”巴云氏怨道。
多尔济立刻转过头,眼中放着光:“你不想管交给我呀,我喜欢,我就喜欢儿子。只要过继给我,我来管。”
巴云氏心惊肉跳,没想到多尔济的话在这儿等着!巴云氏白了多尔济一眼:“你三哥就留下这点骨血,你怎么总是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
多尔济嗫嚅道:“我,我,我借,我借……”多尔济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心说,有借牛的,有借马的,哪有借儿子的?他灵机一动,“大婶不是说了‘带子’的事吗?你把儿子先借给我,等给我‘带’出儿子,我再还给你。”
巴云氏脸一沉:“借儿子?亏你想得出来!”随即加快了脚步。
多尔济并不死心:“三姐吉,我,我不是怕你操心嘛!”
巴云氏头也不回,多尔济在后面嘟囔一句:“好心没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