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巴特,桐花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桐花一边说,一边往巴特怀里撞。
巴特碍于脸面,只得往后躲。
申慕德一拍虎威:“不要吵!”
虎威就是通常所说的惊堂木。不过,惊堂木因使用者身份不同,名称也不一样,皇帝用的叫龙胆,娘娘用的叫凤匣;武将用的叫虎威,文官用的叫惊堂木;和尚、私塾先生用的叫镇尺,说书人用的叫醒木。申慕德是武官,所以,惊堂木在他手中就叫虎威。
桐花看了看申慕德,愤愤地站到一旁。
申慕德责问:“巴特,桐花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打她?”
没等巴特说话,桐花又哭开了:“将军,就因为我没给他生孩子,巴家上上下下都骂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我辩白几句,他举手就打,还把我的嘴摁在地上吃土。将军,你看我的脸被他打的,你看,你看,呜……”
桐花的脸一边高一边低,一边厚一边薄,申慕德早就看见了:“不生孩子请个喇嘛、郎中看看,说不定吃几服药就有了。何必这样啊?”
桐花抹着眼泪:“将军哪,我也这么说,可他们家舍不得银子,天天指桑骂槐。我是没法活了……”
申慕德问巴特:“是不是这么回事?”
家丑不可外扬。巴特哪好意思解释,他低头不语。
桐花边哭边说:“将军,你看,他没话可说吧?你和我阿玛都是正黄旗满洲,我在土默特没有亲人,将军就是桐花的亲人,将军可得给侄女做主啊!”
申慕德问:“你想让我怎么给你做主?”
桐花把牙一咬:“把他关进大狱,打他个半死!要不我这口气出不来。”
申慕德道:“本将军把他关起来不成问题,可关起巴特,不是还得你来送饭吗?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们成亲都四年了,这种气话就不要说了。巴特,你是男人,男人要大度一些,给你夫人赔个情,认个错。”
巴特向桐花道:“我错了,我不该打你。”
申慕德劝桐花:“巴特已经向你认错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桐花脑袋一晃:“认错就完了?打我就白打了?我不跟他回去,我不跟他过了。”
申慕德道:“大清国都是男人休女人,哪有女人休男人的?你要出不了这口气,就打巴特几下。”
闻听此话,桐花蹿到巴特面前,抡起巴掌就打,“啪啪啪……”桐花左右开弓,一口气打了巴特十几记耳光还不罢休。巴特对昨天的事很后悔,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我到战场上杀敌立功,打老婆算什么能耐?因为心中愧疚,巴特一动没动,任凭桐花打。虽然桐花是个女子,可这十几下也着实不轻,巴特的脸肿了起来,火烧火燎地难受。
申慕德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制止了桐花。可桐花哪肯罢休,桐花把大堂上衙役打犯人的板子抄了起来,她举过头顶,照巴特脑门就劈。
申慕德大惊,打犯人都是打屁股,从不往头上打的。小两口打架,怎么能下如此狠手!申慕德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巴特反应迅速,见板子到了,他往旁一闪,“咣”的一声,桐花打在了地上,地上的方砖把板子反弹回来。桐花就觉得虎口发胀,两臂发酸,腕子跟脱臼似的疼痛。桐花手一松,板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砸在了她自己脚上。
桐花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这个天杀的,我没打着你,你反打我,我可不活了……”
打人家没打着,反砸了自己的脚,还骂别人打她。申慕德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道,这不是泼妇吗?
申慕德想把桐花轰出去,可又一想,她毕竟是通智的女儿,打狗还得看主人。申慕德命衙役把巴特关进大牢。
申慕德口气中带有几分嘲讽,对桐花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桐花还不解恨:“将军,不能轻饶他,给他上大枷,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申慕德暗自皱眉,这哪是夫妻,分明是八辈子冤家!他不冷不热地道:“要是巴特死了,你怎么办?”
桐花脱口而出:“死了才好。他前脚死,我后脚就改嫁!”
申慕德全看明白了,通智这个女儿绝不是贤良之妇,干脆,早点把她打发就得了。可是,桐花往凳子上一坐,却不走。
申慕德不软不硬:“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炕头吵,炕梢和,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回去吧。”
桐花心中道,你不是说建威将军衙署就是我的家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申慕德看出了桐花的心思:“如果是平常,我会留你多住几天,可人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要不这样,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桐花灵机一动,申慕德送我回去,这就是给我撑腰!我要让他们巴家看看,我桐花不是好欺负的!
Chapter 12
哈珠跳下马,李大裤衩子从屋里迎了出来。因为太远,两个人说了什么巴特听不见,就见哈珠急匆匆地进了屋。巴特纳闷,哈珠和李大裤衩子怎么这么熟悉?
在建威将军衙署军兵的护送下,桐花趾高气扬地回到沙尔沁。
锡兰赔着笑:“三少奶奶,你回来了。”
桐花眼皮都没抬:“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本事?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桐雪迎了上来,桐花吩咐桐雪:“你去,叫厨房,给建威将军衙署的差官炒一桌子好菜,把窖里的陈年老酒都拿出来。人家一路辛苦把我送回来,怎么也不能让人家饿肚子。”
“是……”桐雪应道,但没马上走,她低声问,“小姐,姑老爷回来了吗?”
桐花冷冷地说:“他死到哪儿,我哪知道?”说完,哼着小曲,扭扭搭搭地进了西厢房。
桐雪安排完厨房,来向桐花回话,她又问到了巴特,桐花狠狠地说:“我让建威将军把他关进了大狱。”
桐雪睁大了眼睛:“小姐,你这,这不闹大了吗?”
桐花把脖子一扬:“我就是要闹大,我要让他们家看看,什么是朝廷命官的女儿,什么是正黄旗满洲家的小姐。哼!碰倒我一根汗毛,就得跪着给我扶起来!”
桐雪压低声音说:“小姐,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桐花的声音更大了:“我就是让他们听见,我不但要把他关进大狱,还要剥他一层皮,打他个筋断骨折,满地找牙!”
巴拉在章盖衙门处理日常事务,得知桐花回来了,他想去安慰几句,可刚到西厢房,就听见了桐花和桐雪的说话声。巴拉大惊失色,难道巴特真被申慕德关进了监狱?如果这样,这可如何是好?
巴拉给两个军兵每人五十两银子。酒桌上,巴拉又是斟酒,又是布菜,殷勤备至。两个军兵你一言,我一语,把桐花到建威将军衙署告状,举板子打巴特,以及巴特被申慕德投入监狱的经过告诉了巴拉。
巴拉心如油煎,他暗中埋怨巴特,哪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不是高人一等?就算是当朝驸马,在公主面前也得低三下四。通智的女儿虽然不是公主,可什么鸡孵什么鸟,什么马下什么驹,人家阿玛是当朝一品,她肯定要有架子,我们宽容点、大度点,不就过去了?我们的小命都在人家阿玛手里攥着,老三还要靠人家提携,要想官复原职,朝中没有人替你说话,那怎么可能?
两个军兵在章盖衙门住了一夜,第二天,巴拉随他们一起去了建威将军衙署。申慕德把巴特叫到大堂,巴拉、巴特兄弟相逢。巴特的脸虽然还肿着,但衣着整齐,身上不见有别的伤痕,巴拉的心才放下。
这场风波之后,桐花在巴家可谓如日中天,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巴家人见桐花就躲,仿佛遇到瘟神一般。桐雪却主动与巴家人接触,偶尔还给太夫人装袋烟,帮八少奶奶抱抱孩子,跟巴家下人拉拉家常……巴家人觉得这个使女倒挺通达事理。
朝廷允许汉民到土默川开荒种粮,晋陕汉人大量涌向草原。沙尔沁蒙民把土质好的地方租给汉人耕种,土质差的地方放牧。蒙汉百姓互利互惠,和谐相处。
私凭文书官凭印。蒙汉百姓之间土地租赁事务多了起来,合同也产生了。可是,蒙民能看懂蒙古文,不认识汉字;汉民认识汉字,看不懂蒙古文。所以,合同需要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这就得请蒙汉兼通的人为双方代写合同。然而,沙尔沁太小,这样的人才实在太少。
巴特赋闲在家,除了习文练武,没事可做,他就为蒙汉百姓写起了合同。
在口外五厅中,萨拉齐地盘最大。南到黄河,北达茂明安,东接归化城,西抵河套,这么大片区域中的汉人事务都归萨拉齐厅管。因此,萨拉齐商贾云集,买卖兴隆。沙尔沁离萨拉齐四五十里,沙尔沁的蒙民购买生活用品常去萨拉齐。
巴特吃过早饭就去了萨拉齐。午后,李大裤衩子等十几个蒙汉百姓来请巴特写合同,太夫人对哈珠说:“哈珠,你到西厢房看看,巴特回来没有。”
自从上次巴特和桐花吵架,哈珠一直没和桐花正面接触,她很不愿意见桐花,也不想见巴特,可太夫人说了,她不能不去。
哈珠来到西厢房门外,偷偷地往里看,桐花和桐雪正在玩嘎拉哈,不见有巴特身影。
嘎拉哈是满语,也叫嘎拉,就是动物的膑骨。玩嘎拉哈是满人的一种游戏,清朝入主中原后传到各地。
牛马猪羊都有嘎拉哈,但牛马的太大,羊的太小,游戏娱乐一般都用猪嘎拉哈。嘎拉哈有四个面:珍儿、轮儿、肚儿、坑儿。玩嘎拉哈通常是两个人。如果是四个人,就分成两伙。
嘎拉哈有两种玩法:一种是翻,一种叫挑。翻,就是用四个或六个嘎拉哈,配一个鸡蛋大小的米口袋。玩时把嘎拉哈掷在炕上,向空中抛口袋,接一次口袋数一个数,并在口袋抛向空中的瞬间翻嘎拉哈。手快的抛一次口袋可翻两三个,手慢的一个也翻不过来。所有的嘎拉哈要分别翻成清一色的珍儿、轮儿、肚儿、坑儿四种。一般要在双方约定的数内翻完,在约定的数内翻不完,就交给对方。
挑,首先要确定玩者的先后顺序,玩前把几个嘎拉哈掷在炕上,谁掷出的“珍儿”多谁在先。在先者双手捧一堆嘎拉哈掷到炕上,掷的同时口中念“嘎拉嘎拉珍儿多”,然后把掷到炕上的“珍儿”三个一组单手捡回来。掷那么多嘎拉哈难免有挨着、摞着的,捡的时候不能碰到其他的,碰到就得停手,把剩下的嘎拉哈交给对方掷。当捡到最后一个“珍儿”时,要捏住这个“珍儿”的一角,用这个“珍儿”把不是“珍儿”的挑成“珍儿”。一个不是“珍儿”的只准挑一次,挑不出“珍儿”来,就把剩下的嘎拉哈交给对方掷。最后,谁捡回的嘎拉哈多谁赢。
哈珠想把使女桐雪叫出来,问问巴特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向太夫人回话。可桐花怀疑哈珠和巴特关系不正常,如果哈珠向桐雪打听巴特,桐花不知要说什么难听的话。
哈珠犹豫再三,还是低着头回到上房。
太夫人问:“巴特回来没有?”
“没有……”
“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没敢……我见三少奶奶和桐雪在玩嘎拉哈,哈珠怕扫三少奶奶的兴。”
太夫人抽了两口烟:“他们等着写合同,也不知道巴特什么时候回来。”
哈珠看了看太夫人:“要不,要不哈珠试试?”
太夫人一怔:“你会写汉字?”
“嗯。”
“也会写蒙古文?”
“会。”
太夫人又惊又喜:“你有这么大学问怎么不早说?快!去吧去吧。”
哈珠答应一声来到前厅,李大裤衩子看了看哈珠,哈珠向李大裤衩子点了点头,两个人好像很熟悉。
哈珠向众人解释:“很抱歉,我家都统少爷早晨去了萨拉齐,现在还没回来,要是大家信得过,哈珠愿代劳。”
李大裤衩子道:“行行行,把事写明白了就行。”
哈珠提起笔:“谁先来?”
一个蒙民道:“那就先给我写吧。我在南海子那儿有一片生地,王老五要租,我们俩商量好了,秋后打下的粮食一成给我,九成归他;第二年二成给我,八成归他;第三年以后就是三七,我三,他七。”
生地就是荒了多年的地。相对于生地的是熟地,熟地就是一年前耕种过的地。
王老五走了过来:“对,就是这么回事。”
按照两个人的意思,哈珠草拟了一份合同,又用蒙汉文各念一遍,两个人都挺满意。
哈珠写到第三个合同时,巴特走了进来:“哈珠,真没看出来,你还会写合同?”
众蒙汉百姓说:“会写,会写,还写得挺好呢!”
哈珠忙站了起来:“都统少爷,你,你不在家,他们着急,我,我就献丑了。”
巴特看着合同:“嗯,语言简练,通俗易懂;笔锋饱满,刚柔并蓄……哈珠,你到我们家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你动过笔,没想到你的字这么漂亮。”
哈珠不好意思:“提笔忘字,胡乱写,胡乱写……”
巴特和哈珠一起为大家写合同,很快就写完了。蒙汉百姓散去,巴特想跟哈珠搭讪几句,他向西厢房看了一眼,见桐花正站在门前向这边张望,巴特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道尔吉从小出家当喇嘛,除了研读佛法,对藏药、武学、蒙满汉文也都有很深的造诣。春种之后,巴特就来家庙包头召,和二哥道尔吉谈古论今,切磋武艺。
博托河水清草绿,空气怡人。以前那些散落在两岸的窝棚已被一幢幢土房所取代,并形成了隔河相望、东西相对的两个小村子。东村传来几声鸡鸣,西村传来几声犬吠,人在其中,如置身于一幅美丽的田园画中。
道尔吉喇嘛和巴特走在河的西岸,巴特问:“二哥,前几天,有位老人讲,博托是有鹿的地方,博托河是有鹿饮水的河,说以前这里树木繁茂,水流潺潺,常有鹿群来河边饮水。可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过河边有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