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裤衩子拉过哈森:“孩子,不要问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巴特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放在炕上,他对李大裤衩子两口子说:“天这么冷,你们赶紧买几张窗户纸,把窗户糊上,别冻着孩子。再有,把外面的火收拾好,千万别失火。”
李大裤衩子两口子想推辞,可巴特已经出了房门。
桐花一回到沙尔沁就撞开了太夫人的房门,她往地上一坐,哭天抢地:“老天爷呀,我可不活了,这是什么人家,老的指使少的搞破鞋,少的拈花惹草,孩子居然都那么大了。我说他两句,他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么多年,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照顾老的,伺候小的,哪点对不起你们家?你们老的老的骂,少的少的打。阿玛呀,你成了当朝一品,却把女儿推进火坑,你女儿受了这么大委屈你为什么不管……”
无论桐雪怎么劝,桐花就是哭闹不起来。
“当当当”太夫人烟袋敲击铜盂:“到底出什么事了?”
桐花哭骂:“你天天叫那个挨千刀的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孩子都八九岁了,还瞒着我,我可不活了……”
桐花一回来,巴家各房的媳妇和孩子就躲进了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透过一块块玻璃向上房张望。巴拉和两个弟弟正在堆木柴,准备夜里点旺火,听到桐花的哭闹声,他忙把锡兰叫了出来:“你快去,把老三媳妇劝回西厢房。”
锡兰进了上房,她要搀桐花:“三少奶奶,别哭了,天这么冷,可不能坐在地上,一旦着凉出点毛病,那不是自己遭罪吗?快回房吧。”
桐花胳膊一甩:“少跟我装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让兔崽子往我们窗户下尿尿,怨不得我这么晦气,都是兔崽子尿熏的。我着凉才好,冻死才好,我死好给人家腾地方……哼!想让我死,没门儿!我就是死也抓几个垫背的!”
锡兰越劝桐花越骂,她只得安慰太夫人。
桐雪劝桐花:“小姐,不要这样,这多丢人哪。”
“他们搞破鞋都不怕丢人,我丢什么人?”
“你是千金小姐,不是山野村姑,这传出去,咱家老爷的脸往哪儿放啊?”
一听这话,桐花哭得更来劲儿了:“我还算什么千金小姐,当了这么多年王八婆都不知道。他们欺负我家在满洲,身边没有亲人,就往死里踩我。新媳妇过门谁家不给压岁钱?就他们家,给两只破镯子还断了好几节。这我都不说,还往我身上泼洗脚水。一盆洗脚水,把世袭都统泼没了。这我都忍了,可我越忍,人家越踩我,居然让那个挨千刀的和哈珠那个狐狸精生了孩子。怨不得这家人男的死在战场,女的守寡,这都是损的,老天爷长眼哪!”
桐花指桑骂槐,句句都跟刀子一样扎在太夫人的心上,锡兰拉着太夫人的手不停地劝:“奶奶,你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
太夫人浑身哆嗦,脸色煞白。
桐花正骂着,巴特和哈珠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桐花“噌”地站了起来:“好啊,两个狗男女,你们居然成双成对,我跟你拼了!”
桐花直扑哈珠,巴特双臂一横挡在哈珠面前。桐花“啪啪”就挠了巴特两把,巴特脸上立刻出现几条血痕。巴特拽着桐花的衣领,把她拖进西厢门,桐雪随着进了西厢房。
巴特回上房去安慰奶奶。
桐花在屋中哭骂:“我一没做贼,二没养汉搞破鞋,他见面就打我,我不活了,我就死在他们家,就拿他们家当坟丘子!”
桐花“噌”地站起身,她撞开门来到院中。桐雪追出去拉桐花,桐花朝桐雪吼:“你总拉我干啥?我被他们打成这样,你还不伸手?你跟他们打,跟他们骂。我阿玛是朝中的一品大员,我是官宦家的小姐,正黄旗满洲,你怕什么……”
桐雪胸脯起伏,脸色铁青,一个劲儿地劝。
桐花根本不听,她一转头,看见了院中架起的木柴。她过去抄起一根木棍,几步蹿到上房窗前。桐雪忙跑过去想拦,可还是晚了,桐花手举棍落,“啪啪”“稀里哗啦”,上房窗棂断了,玻璃碎了。
屋中传来太夫人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哭:“长生天啊……”
太夫人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Chapter 15
太夫人眼睛在巴特和哈珠两人脸上来回移动着。哈珠见太夫人眼神异样,忙拿起老人的大烟袋,为太夫人装烟,以掩饰心中的紧张。
巴拉跑进上房,锡兰、巴特、哈珠已经把太夫人扶了起来,几个人又是抚前胸,又是捶后背,又是掐人中穴。
窗外的桐花置若罔闻:“又跟我装死,吓唬谁呀?我不怕!姑奶奶是正黄旗满洲,朝廷一品大员的千金小姐!”
巴特气得脸都紫了,他推开房门直奔桐花。
巴拉一把拽住巴特:“老三,你要干什么?”
巴特怒不可遏:“我非打死她不可!”
巴拉斥道:“你还嫌事小吗?”
巴特咬着牙:“大哥,这泼妇把奶奶气成什么样了?你就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吗?”
太夫人醒了过来,老人嘴唇颤抖着:“叫巴特,叫巴特过来!”
哈珠叫回巴特,巴特“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掉了下来:“奶奶,孙儿不孝,孙儿不孝啊……”
太夫人语气沉重,表情凄婉:“分家,分家吧,你们出去过。”
古代的名门望族都是四代五代人在一起过,辈分越多,越显得家族兴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分家的。蒙古人也是如此。
巴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巴拉撩衣跪在太夫人面前:“奶奶,这大过年分家,不合适吧?”
太夫人脸上抽搐着:“早晚要分,分吧。”
外面的桐花两手叉腰:“分家?分家吓唬谁呀!分就分,我早就在这穷山沟里待腻了,给我在归化城买套宅子,我现在就走。”
太夫人对锡兰说:“给她一百两银子,让他们走。”
桐花喊叫:“一百两?打发要饭的还差不多,我虽不是金枝玉叶,可也是正黄旗满洲,当朝一品大员的千金小姐,没有五百两银子,我就把这院子当坟丘子!”
五百两银子,那是巴拉几年的年俸!太夫人狠了狠心:“锡兰哪,要多少给多少。”
锡兰直皱眉:“奶奶,家里只有三百多两。”
太夫人痛苦难当:“给她,都给她。”
桐花仍不罢休:“少一文我就作,我就闹,我就在这儿寻死上吊!”
太夫人眼泪直往下滚,她对巴拉说:“巴拉,从你的衙门给奶奶支出二百两,就算是奶奶借你的。”
锡兰凑了五百两银子给了桐花,桐花心满意足:“桐雪,还在这杵着干什么?带上东西,咱们到归化城住客栈去。”
大年三十,桐花走了。她身后的桐雪一步一回头,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无声地流着。
寒风从窗外刮来,破碎的窗户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哈珠怕太夫人冻着,她把太夫人扶到自己住的房间。锡兰舀了半碗白面,准备打糨子为太夫人糊窗户,巴拉叫人把太夫人房间断裂的窗棂拆下,巴特默默地打扫窗下的玻璃碴子。
屋中只有哈珠和太夫人。哈珠给老人装了一袋烟,点上火,太夫人抽了两口。
冰窗花爬上了玻璃,窗外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太夫人低声问:“哈珠啊,你说实话,你们在外面真有孩子了?”
哈珠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你们?你们是谁……”
太夫人吐了口烟:“当然是你和巴特。”
哈珠“扑通”跪在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我和都统少爷的关系像雪一样洁白,从没有任何不轨的事!”
太夫人和蔼可亲:“起来,起来说话。我是想,你们要是真有了孩子,就把孩子接回来,不能让孩子流落在外面受罪。”
哈珠哪敢起来,她连连磕头:“太夫人,三少奶奶无中生有……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太夫人沉默一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哈珠道:“那孩子,那孩子是哈珠和前夫生的。”
太夫人良久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是你和谁生的,都是你的孩子,你也算是巴家的人,把孩子接来吧。”
哈珠连连摇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太夫人。”
虽然桐花三次把太夫人气昏,但在老人心中,桐花毕竟是巴家的媳妇,这大过年的,桐花和桐雪到归化城不可能马上买上房子,买不上房子在哪里安身?店铺客栈能开门吗?如果不开门,她们住哪儿?太夫人让巴特跟桐花一起走,巴特说桐花一定会去建威将军衙署,有申慕德将军关照,桐花冻不着,也饿不着。巴特跪在地上,只求在家中过个年,不要赶他走。
老人转念一想,也不能过分逼巴特,如果两个人到一起再吵起来,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万一发生不测,后果不堪设想。巴拉也劝太夫人,等桐花和巴特的气消了,再让巴特去找桐花。可太夫人还是不放心,她叫巴拉派两个仆人跟着桐花和桐雪。
这个春天来得较晚,走西口到包头村的晋陕汉人更多了,包头村的人口猛增到一千多户。汉人大量租用巴家牧场,双方互惠互利,博托河两岸,到处都是人们耕种的身影。
在申慕德的劝说下,桐花总算和巴特言归于好,巴特和桐花用一百两银子在城中买了一所宅子。
虽然有了自己的小家,可桐花整天泡酒楼,逛首饰店,进绸缎庄,她带着桐雪,两个人常常天黑才回来。巴特的日子枯燥,却很充实。桐花不在家,他一个人清静,可以读书,可以练武;可以想自己的明天,可以想自己的过去,没人干扰。巴特对自己的前途仍抱有希望,天生我材必有用。凭自己的一身武艺,早晚有一天东山再起。然而,巴特心中的阴影总是不期而至——科布多自己背后的那支箭,宝丰山采伐木材的公文,直到今天,巴特也没找到答案。
坐吃山空。仅仅半年,桐花手中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腰里没钱,桐花出门也少了,她瞅着巴特舞刀弄枪、读书写字,十分反感:“哎哎哎,你瞧瞧你,挺大个男人,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出去,水来张手,饭来张口,一文钱不进,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你看那些买卖铺户,日进斗金,钱跟水一样,花都花不完。你倒好,一个子儿也拿不回来,整天在家里死吃死嚼,难道让我一个女人养你不成?”
巴特并不作声,他放下刀枪,擦了两把汗,转身向院外走去。
桐花随后跟了出来:“我可告诉你,你要敢回沙尔沁找那个狐狸精,我就让你当王八!”
巴特没有理桐花,心想,我是该找个差事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然被人遗忘,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街上,一队官兵走来,前面有两个军卒鸣锣开道,后面高举“回避”牌子,中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此人头戴红缨帽,帽上是红珊瑚顶珠,前后胸是雄狮补子。上身着深蓝色蟒袍,下衬江牙海水,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朝靴。
这是二品武官服饰,巴特当初就是这身装扮。再看马上这位,巴特愣了,这不是马尔滚吗?当年巴特当副都统时,马尔滚还是个从三品参领。几年过去了,人家升到正二品,自己却沦落为一介草民,巴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忙低下了头。
马尔滚也是土默特右旗蒙古人,他刚刚升任土默特右旗副都统。马尔滚跳下马,来到巴特面前,他以手抚胸:“这不是巴都统吗?”
巴特只得还礼:“草民巴特见过马大人。”
“别别别,巴大人是在下的老上司,可千万不能这样。大人这是去哪儿呀?”
“没事闲逛……”
“听说巴大人不坠青云之志,每天在家中习文练武,有朝一日,大人一定会像雄鹰一样鹏程万里。”
巴特淡然一笑:“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大人没想找个差事?”
“这,巴特虽有此意,可,可不太好找啊。”
马尔滚脸上立刻绽出笑容:“实不相瞒,我正想找一位武师爷。巴大人马术高超,箭法出神入化,不知大人能否帮帮我?”
马尔滚语气中肯,巴特的心一动:“这,这……”
马尔滚见巴特有些迟疑,忙说:“马某原是大人的部下,绝不会亏待老上司,要是巴大人能够屈就,马某每年愿付俸银二百两。”
当时正二品官的年俸是一百五十两,如果官员考核没有贪污腐败问题,朝廷还给一百八十两养廉银。养廉银是清朝的特有制度,始于1723年(雍正元年)。顾名思义,养廉银就是用于高薪养廉的钱。清廷开始实行养廉银时,其数量和官员的年俸差不多,养廉银也确实起到了养廉作用。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养廉银是有限的,官员膨胀的私欲是无限的。于是,清廷跨越式增加养廉银。到了光绪年间,养廉银根据当地财力情况,已经涨到了年俸的十几倍甚至百倍。所以,社会各阶层都对当官趋之若鹜。
土默特左右两旗除了世袭官员之外,官无俸,兵无饷,但因为有土地出租,收入不比中原同职级的汉官少。
明清之际,金银虽然也作为货币流通,但老百姓之间最常用的还是铜钱。铜钱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大钱。一个大钱是一文,一千个大钱是一贯。一般情况下,一贯相当于一两银子,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两金子。当时,一个农民辛辛苦苦耕作一年,也就能收入一贯钱,马尔滚一张口就给巴特二百两银子,这大大出乎巴特的意料。
巴特客气道:“只怕巴特不能胜任,耽误马大人的大事。”
“这么说巴大人是答应了?”
“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我现在要去祭敖包,咱们一起去如何?”
“也好。”
马尔滚叫人给巴特牵过一匹马,两个人一边叙旧,一边向城门走去。
敖包也称脑包或鄂博,一般来说,敖包位于山岭或大路旁。敖包就是石头堆。关于敖包的由来草原上有很多传说,但主要有两种,一种与成吉思汗有关。成吉思汗名叫铁木真。13世纪之初,铁木真开始了统一草原的战争。每征服一个部落,铁木真就让军兵堆一堆石块,在石头堆中间插上旗帜。这些石头不但起到宣示领地的作用,还可作为行军指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