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里,我们看到,名家的思想家们揭示出“超乎形象之外”或说“形而上”的存在。大多数人只思考“形而下”的存在,即现实世界。他们觉得,现实世界是可见的,因此,表达它时并无困难;在表达时,虽然使用名字,也不觉得那仅仅是“名”。名家的思想家开始对“名”进行讨论,在思维上乃是一大进步,对“名”的思考乃是对“思考”进行思考,它是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思维。
一切“形而下”的事物都有名字,或至少有命名的可能,它们是可以命名的。老子却指出,除了“可以命名的”之外,还有“无法命名的”。形而上的事物也并非都无法命名,例如共相,它们是形而上的,却不是“无法命名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凡“无以命名的”必定是形而上的。道家所说的“道”和“德”便是属于这一类的概念。
在《老子》第一章里,开头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大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在第三十二章里又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始制有名。”再看第四十一章:“道隐无名。”在道家思想中,区别“有”和“无”、“有名”和“无名”;其实,这两个区别只是一个区别,只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有”和“无”只是“有名”和“无名”的缩称。天地万物都是可以赋予名字的,故此,称天为天,称地为地,万物各从其类,各有其名。有天地万物,就有天地万物之名。因此老子说:“始制有名。”“道”是无从命名的,而万物之名又都是由道而来,这便是老子所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道作为万物本原,无从命名,所以无法用语言表达它。但我们又想要表达它,便不得不用语言来加以形容。称它为“道”,“道”其实不是一个名字。这就是说,我们称道为道,和我们称一张桌子为桌子是不同的。当我们称呼一张桌子为桌子时,它有某些属性,使我们可以称它为“桌子”。但是我们称“道”为“道”时,不是因为它有某些可以名状的属性,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指称,或用中国哲学惯用的词语,称它是“无名之名”。《老子》第二十一章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道是万物之所由来。既然物从来自在,道就从来自在,道这个指称也就从来自在。它是一切起源的起源,因此它见到了一切的起源。“道”这个名字既然从来自在,因此它长存;而这在现实之中根本不是一个名字。因此《老子》第一章里说:“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这只是一个形式的命题,而不是一个积极的命题。这就是说,它并没有对话题提供任何信息。道家认为,既然有万物,万物必定有它们的由来,于是便把这个“由来”称作“道”。它其实不是一个名字。“道”这个概念也只是一个形式命题,并不是一个积极命题。这就是说,它对万物所由来的这个“由来”,并没有作任何描述。我们所能说的是:“道”既是万物之所由来,它就不是万物之一;如果它是万物之一,它就不是万物之所由来。每一个事物都有一个名字,道不是一个事物,因此,它没有名字,因此,“道常无名,朴”。
任何事物,自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存在物,万有便是由此而来,万有意味着首先必须有存在。这里所用的“首先”,并不是指时间中的某一点,而是指逻辑上的先后。举例来说,我们说,世上必须首先有某种动物,然后才有人。这句话里的“首先有某种动物”,是指时间上的先后。但是如果我们说,有人类之前,先要有动物,这里的“先”,是指逻辑上的先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论是对历史事实做了多年观察之后作出的论断。但是,上述“有人类之前,先要有动物”这句话并没有对事实作出任何论断。它只是在逻辑上指出,有人类之前,必先有动物。依同样的道理,万有必须首先有“有”,这就是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章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含义。
老子的这句话并不意味着,从前曾有一个“无”的时期,后来从“无”之中跳出“有”。它只是说,如果我们分析事物的存在,就会看见,首先需要有“有”,而后才能出现事物。“道”是不可名状的,是“非有”,正由于“非有”的存在,才能出现“有”和“万有”。因此,在出现“有”之前,需要有“非有”,或称“无”,从逻辑说,若没有“无”,便没有“有”和“万有”。这里所说的是本体论,不是宇宙论,它与时间和现实没有关系。在时间和现实之中,没有“有”,有的只是具体的万物。
存在着的事物有千千万万,但只是一个“有”。《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所说的“一”,即“有”。说“道生一”,也就是说“有”生于“无”。关于“二”和“三”,有许多不同的解释,《道德经》在这里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思就是从“有”产生出万物。有是一,二和三则是“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