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12月的《每季评论》[1]上出现了一篇关于《名利场》和《简·爱》的文章。几周后,勃朗特小姐给她的出版商写信,询问为何没有将这本《每季评论》寄给她,并猜测评论内容对她不利。她重申了自己之前的要求,无论赞美之辞如何,对她这本小说持有异议的所有评论都务必转发给她。因此,这本《每季评论》被寄来了。除了让《谢利》里一个粗俗无情的女人说出从其中摘录的几句话之外,我不清楚勃朗特小姐对这篇文章有多关注。那几句话与人物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几乎没人能发现它们是引用来的。勃朗特小姐读到这篇文章的时机尚可,面对死亡的极端严酷,她已经对所有的琐碎烦恼无动于衷了。否则的话,她的感受可能会比那篇评论应该引起的更加强烈;由于滥用介词,那篇极尽苛刻之能事的评论缺乏逻辑。否则的话,她可能会被关于《简·爱》作者身份的猜测刺痛;那些刻意的尖锐猜测只是轻率无礼罢了。但是,一名无名作者针对一位作家的轻率无礼,需要借用一个更严肃的说法——我们称其为怯懦的傲慢。
关于一本书的优劣,每个人都有权得出自己的结论。我并非抱怨评论者对《简·爱》的评判。就其作品旨趣来说,当时的意见众说纷纭,如今也是如此。创作本书的时候,我收到一位美国牧师的信件,其中说道:“我们最神圣的物品里有一个特别的架子,装饰精美,是我们引以为荣的地方,用来摆放我们认为对人格——我们的人格——具有积极影响的小说。排在最前面的就是《简·爱》。”
我不否认存在截然相反的评判。因此(我不想费神于评论者的文章风格),我姑且不谈他对这部作品的优点的评论。善良高尚的骚塞[2]说过:“我自己评论匿名作品时,即使知道作者是谁也决不会提起,他们理所当然地拥有不出风头的充足理由。”但是,《每季评论》的这位评论者遗忘了骚塞的这种骑士精神,不断说三道四地猜测谁才是柯勒·贝尔,自命不凡地认定从书中或许就能找到答案,对于这种缺乏基督徒仁厚之心的行为,我将不遗余力地表示反对。即使渴望撰写一篇成为伦敦话题的“时髦文章”,若是评论里的小聪明获得欣赏,再随意揭下那张脆弱的匿名面具——即使这种诱惑,也不能成为做出尖利残忍评判的借口。对待一位陌生的女性,他凭什么说:“她一定是那种因为理由充分而长期放弃女性社交的人”?难道他过得是未开化的孤苦日子?只见过直肠子的平庸北方人?提到缺点的时候不会使用文明世界的修饰文体带过?他难道也经历过为唯一兄弟的失足找寻借口的那种漫长的悲伤岁月?他难道也与一个可怜迷失的浪荡子日日接触,并不得不对为他的灵魂所憎恶的恶习了如指掌?他难道经过考验,经历过接踵而至的可怕的家庭悲剧,一边打扫缺乏生命和爱的炉石,一边依旧要竭力地说,“是主!愿他凭自己的意旨而行”,可有时候,还是徒劳无功,直到仁慈的灵光回返?若是从这所有的污浊泥淖中走过,那位轻蔑的评论者还能清清白白,举止文雅,毫无瑕疵——灵魂从未痛苦不堪地叫喊“拉马撒巴各大尼”[3]?即便如此,还是让他与酒馆老板一起祈祷吧,而不是与伪善者一同评判吧。
“1849年1月10日
“安妮昨天还算过得去,昨晚相当安静,尽管睡得时间不长。惠尔豪斯先生叮嘱还要在水疱上敷药。她忍了过来,没有觉得不适。我刚敷裹好,她就起身下楼了。她看上去多少有些病容苍白。她已经服用了一剂气味和味道类似鲸油的鱼肝油。虽然我尽力祈愿,但今天还是阴云密布,风雨交加。我的情绪不时非常低落;于是,我按照你的建议,将目光投向超越尘世风波和不幸的地方。即使没有安慰,我似乎也获得了力量。光是预料没什么作用。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夜里,我毫无睡意,盼望清晨;然后,心如刀绞。爸爸一如既往;下来吃早餐的时候,他非常虚弱……亲爱的E,你的友谊是对我的安慰。对此我心存感激。穿越眼前的黑暗,我几乎看不到多少光亮,但一点光亮中那一颗始终牵挂我的善心是最令人感到振奋和宁静的事情之一。”
“1849年1月15日
“我既不能说安妮正在恶化,也不能说她正在好转。在一天内的不同时段,她的情况反反复复,但每天都过得相去无几。通常上午的状态最好,下午和晚上体温最高。夜里最棘手的是她的咳嗽,但剧烈咳嗽的情况倒也少见。胳膊上的疼痛仍然困扰她。她定期服用鱼肝油和碳酸铁;她觉得两样都令人作呕,尤其是鱼肝油。她的胃口实在很小。别担心我会放松对她的照料。她对我来说如此珍贵,我会竭尽全力加倍呵护她。我得欣慰地说,爸爸最近一两天已经好多了。
“至于你问到我自己的情况,我只能说,如果我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就很好。我尚未摆脱胸口和背部的疼痛。说来也怪,天气一变,疼痛就随之而来,有时还会伴有一点发炎和声音嘶哑的症状,但我一直用膏药和麦麸茶对付它们。我想,不关心我自己目前的健康实在愚蠢失当。现在,我要是生病了,那可就没辙了。
“我避免展望未来或回首往昔,尽量向上苍祈求。现在可不是后悔、恐惧或哭泣的时候。我必须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我所需要和祈祷的,就是完成它的力量。白天在缓慢昏暗中流逝。夜晚则是一种考验;从不安的睡眠中突然醒来,便想起一个躺在她的墓穴中,另一个也不在我的旁边,而是在她单独的病床上。但是,上帝是在万有之上[4]。”
“1849年1月22日
“上周有几天暖和的日子,安妮真的像是好了一点,但她今天看上去又非常苍白无力。她坚持服用鱼肝油,但还是觉得那非常恶心。
“她非常感激你送她的鞋底,觉得舒适极了。我得托你给她弄个和某夫人一样的呼吸机。如果你觉得机器比较好,她不会反对给个高点儿的价钱。若是不麻烦,你或许也可以给我一副鞋底;寄那个盒子的时候,你可以把鞋底和呼吸机一起寄来。你得把所有的价格都记下,我们会用邮政汇票支付给你。《呼啸山庄》已经寄给你了。我没给某人邮寄信件和包裹。除了沉闷的消息,我没什么可写,所以让其他人告诉她更好。我也没有给某某写信。除非万不得已,我无法写信。”
“1849年2月11日
“今天,我们顺利地收到了盒子及里面的东西。拭笔布非常漂亮,对于这些东西,我们对你感激不尽。我希望,如果安妮恢复得足够好,可以再次出门,这台呼吸机会对她有用。她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我相信不会严重恶化,尽管她正变得瘦骨伶仃。我害怕认为她有所好转只是自欺欺人。即将到来的季节可能对她产生什么影响,我不知道;也许,真正的暖和天气回来之后,能激发出大自然的欢快。一想到寒风或霜冻之类的的天气变化,我就会发抖。但愿3月份顺利过去!她的情绪总体而言比较平静,到目前为止,她的病痛还没发展到艾米莉当时的情况。她的病情会如何发展,我对脑海中的这种想法愈发熟悉,但这种想法是一个令人悲伤和沮丧的客人。”
“1849年3月16日
“我发现过去一周颇为难受;虽然不冷,但温度变化依然让安妮觉得不适。我相信,她的病情并未显著恶化,但是有时咳嗽得很厉害,很痛苦,体力下降,没有恢复。我希望能顺利度过3月份。我有时会颇为沮丧,你猜对了;有时候,的确如此。与现在相比,面临危机的考验时更容易打起精神。失去艾米莉的感受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减弱。它经常给人以最深切的体验,同时带来无法言表的悲哀,接着,未来一片灰暗。但我清楚地意识到,抱怨,或者消沉,全都毫无用处,我努力让自己不要这样。我希望和相信,获得的力量与承受的负担成正比;但我的处境之痛苦不是靠习惯就可能缓解的。虽然孤独寂寞令人压抑,但我不想要哪位朋友过来与我同住;我没法和任何人,甚至是你,分担这所房子里的悲伤。那种折磨让我难以忍受。同时,判断之中仍然掺杂了仁慈。安妮的病痛还不算严重。独自一人时,凭借某种恒心挣扎下去是我的天性,我相信,上帝会帮我。”
安妮终其一生都体弱多病;也许正是这个事实反而让他们没怎么意识到那些致命的早期症状的真实性质。不过,在他们找来能诊治的医生之前,似乎也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通过听诊器的检查,一个可怕的事实被宣告,她的肺部感染了,肺结核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开具出来的系统的治疗方法后来也得到了福布斯医生的批准。
有很短一段时间,他们还在希望能够控制住病情。夏洛蒂一直悉心看护着她这个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妹妹。她自己也患上了一种病,对她的毅力产生了严峻的考验。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安妮是最能忍耐和最温和的病人。尽管如此,还是有长达数小时、数日、数周难以言喻的痛苦需要忍受,面对这样的压力,夏洛蒂只能诚心诚意地不断祈祷自己可以挺过。于是,她于3月24日写下——
“安妮的身体逐渐衰弱,反反复复;但性质毫无疑问……她的精神顺从:我相信,她在内心里是真正的基督徒……愿上帝支持她和我们所有人挺过绵缠的疾病,在灵魂离开肉体必须历经的最后挣扎时刻帮助她!我们内心怀着对艾米莉的强烈依恋并试图紧紧抓住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被生生地从我们中间扯走。她刚刚下葬,安妮的身体就垮了……如果没有宗教的支撑,只能被迫靠理智独自承受这些事情的话,就太让人受不了了。到目前为止,父亲和我自己尚且拥有蒙赐的力量,我有理由感到万分感激。上帝,我想,对老年人尤其仁慈;至于我自己,在预想中,这些考验对我来说似乎是相当难以承受的,但当它们真的到来时,我承受下来了,没有倒下。但我必须承认,在艾米莉去世之后那段时间,感到孤独、低落和无力的痛苦时刻总会出现,比刚刚失去她的时候更难忍受。丧失亲人的危难时刻会产生一种尖锐的剧痛,激发出人的力量;过后的孤寂感觉有时却让人难以动弹。我已经知道,我们无法在自己的力量里找到安慰;我们必须向全能的上帝寻求。勇气是好东西,但勇气本身一定会在我们的脚下动摇,告诉我们,我们是如此脆弱!”
从安妮患病以来,夏洛蒂一直为能够与她谈论她自己的情况感到安慰;与回忆里艾米莉拒绝所有同情的情况相比,这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安慰。如果有人提出一个对安妮有益的建议,夏洛蒂就会和她说,而从事护理的姐姐和奄奄一息的妹妹会彼此商量该建议的可取之处。我只读过安妮的一封信;那似乎是我们唯一一次直接与这位温和耐心的姑娘私下接触。为了做出必要的初步解释,我必须说明,朋友一家,也就是E某一家,提议让安妮到他们那里去;试试换换空气和饮食,再加上好心人的陪伴,应该有助于让她恢复健康。夏洛蒂写信回复了这个提议:
“3月24日
“我给安妮读了你满怀善意的便条,对于你的友善建议,她希望我向你表示衷心感谢。当然,她觉得,不能利用你的善意,让你安排一个病人和家里人一起住。不过,她暗示或许还有一个方法,你可以为她效劳,或许对你和她都有好处。一两月之后,若是前往海边或内地的水滨胜地被认为对她有好处的话,若是爸爸不愿意动弹,所以我也不得不待在家里的话——她想问问,你是否可以陪她?当然,我无需补充说,这样的安排如果成行,你无需支付费用。亲爱的E,这个是安妮的提议,我还是得依从她的愿望。但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必须补充,我强烈反对你接受这个建议——反对的理由我不能对她说。她的病情始终在反复;随着天气的变化,时而恶化,时而好转。但是,总的来说,我担心她会越来越虚弱。爸爸说,她的情况岌岌可危。她或许能幸免一段时间,或许会在我们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就被陡生的变故带走。如果这样的变故发生在她离家遥远的时候,身边只有你一个人,那就太可怕了。这样的念头让我忧虑得无法形容,所以每当她暗示这次旅行的时候,我就颤抖不已。简而言之,我们希望拖延一段时间,看看她的情况。如果她要离家,也一定不该在反复无常的5月份,众所周知,那不利于虚弱的人。6月份比较安全。如果我们能挺到6月份,我觉得她就很有希望能挺过整个夏天。给这张便条写一封能够拿给安妮看的回信吧。你可以在一张单独的信纸上给我写点补充说明。别只局限于讨论我们的难过事情。我对所有让你觉得有趣的事情也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