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次日上午】
第二天上午,也就是礼拜六的上午,杨格一家正在打扫房间。房间里的家具被他们搬得到处都是。妈妈正在清洗厨房区域的墙壁,贝妮莎穿着粗布劳动服,头上扎着方巾,正在向墙壁的裂缝里喷杀虫剂。在他们劳动的同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南区的一个电台音乐节目,房间里不合时宜地流淌着极具异国情调的萨克斯风布鲁斯乐。崔维斯是唯一闲着的人,正双手托腮,望着窗外。
崔维斯:奶奶,贝妮喷的东西太难闻了。我能下楼去吗?
妈妈:你把活儿都干完了吗?我看你可没做多少事。
崔维斯:做了,早就做完了。妈妈今天早上去哪儿了?
妈妈(看着贝妮莎):她出去有点儿事。
电话响起。沃特从卧室上场去接电话,贝妮莎赶在他之前冲过去接起了电话。
崔维斯:去哪儿?
妈妈:去办点儿事。
贝妮莎:喂……(失望地)嗯,他在。(她把电话扔给沃特,沃特险些没接住)又是威利·哈里斯。
沃特(在妈妈的注视下尽可能地低声):喂,威利。你从律师那儿拿到文件了吗?……没,还没到。我跟你说了,邮递员十点半才能到……不,我会过去的……好的,马上!(他挂上电话,去拿外套)
贝妮莎:哥,露丝去哪儿了?
沃特(边出门边回答):我怎么知道!
崔维斯:哎呀,奶奶,我能出去玩儿吗?
妈妈:好吧。不过就在门口,而且要好好盯着邮递员来了没。
崔维斯:好的。(他冲进卧室去拿棍子球[1]和球棒,然后重新上场。看到贝妮莎正跪在地上将沙发后座抬起来往下面喷杀虫剂,他慢慢靠近目标,瞄准,然后朝她打了一球。她大声尖叫)别杀这些可怜的小蟑螂嘛,他们又没招你!(看到她玩笑般恶狠狠地朝他挥舞着喷枪,他赶紧逃跑)奶奶!奶奶!
妈妈:当心点儿,姑娘,别把那东西喷到孩子身上!
崔维斯(安全地躲在奶奶这座靠山后面):就是——当心点儿!(他下场)
贝妮莎(淡淡地):我可不觉得这东西会伤到他——它可连蟑螂都杀不了。
妈妈:小孩子的命可没南区的蟑螂那么硬。你最好到衣柜后面也喷点儿。我昨天看到有一只蟑螂从那儿爬出来,气势汹汹的,跟拿破仑似的。
贝妮莎:其实只有一个办法能消灭他们,妈妈——
妈妈:什么办法?
贝妮莎:放火烧了这栋楼!妈妈,露丝去哪儿了?
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大概是去看医生了。
贝妮莎:看医生?她怎么了?(她们对视一眼)你不会是说——
妈妈(带着戏剧感):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看女人也从来没走眼过。
电话响起。
贝妮莎(接起电话):喂……(略作停顿,听出对方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边怎么样啊?……我当然想你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今天上午?不行啊……家里正在打扫卫生,屋里乱糟糟的,妈妈不喜欢我在这种时候邀请别人过来……你已经在路上了?好吧,那就另当别论了……什么——唉,不管了,你过来吧……好的,一会儿见。Arrividerci(意大利语:再会)。
她挂断电话。
妈妈(一直在旁边认真地听,这是她的习惯):家里这个样子,你邀请谁过来呢?越来越不像话了!
贝妮莎:阿萨盖不会介意家里什么样子的,妈妈——他是个知识分子。
妈妈:谁?
贝妮莎:阿萨盖——约瑟夫·阿萨盖。他是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非洲男生。他整个夏天都在加拿大学习来着。
妈妈:他叫什么名字?
贝妮莎:阿萨盖,约瑟夫。阿——萨——盖……他来自尼日利亚。
妈妈:哦,就是很久以前奴隶们建立的那个小国家吧……
贝妮莎:不是,妈妈——那是利比里亚。
妈妈:我可不是没见过非洲人。
贝妮莎:那请您帮我个忙,别问人家一堆关于非洲人的无知问题。比如,他们穿不穿衣服什么的——
妈妈:我看呀,要是你觉得我们这么无知,也许你就不应该把朋友带到这儿来——
贝妮莎:因为好多人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一提到非洲,好像所有人就只知道人猿泰山似的——
妈妈(愤愤不平地):我凭什么应该对非洲有所了解?
贝妮莎:那你为什么捐钱给教会去做传教工作?
妈妈:那是为了帮助拯救人们。
贝妮莎:你的意思是,把他们从异教中拯救出来?
妈妈(天真地):对呀。
贝妮莎:恐怕更需要把他们从英国人和法国人手里拯救出来吧。
露丝满脸愁容地进门,颓丧地脱下外套。她们两人都转头看她。
露丝(没精打采地):看你们这么高兴——应该大家都知道了吧。
贝妮莎:你怀孕了?
妈妈:仁慈的上帝啊,我真希望是个小女孩儿,崔维斯应该有个妹妹。
贝妮莎和露丝都用一脸不可救药的表情看着这位满怀热情的奶奶。
贝妮莎:多久了?
露丝:两个月。
贝妮莎:你们是想要孩子的吗?我是说,你们是计划生个孩子还是意外怀上的?
妈妈:你懂什么计划不计划的?
贝妮莎:哎呀,妈妈。
露丝(疲倦地):她都二十了,莉娜。
贝妮莎:你们是计划好的吗,露丝?
露丝: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贝妮莎:这就是我的事——孩子将来住哪儿,房顶吗?(三个女人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严重性,一时沉默起来)天哪——我不是那个意思,露丝,真的。天哪,我压根不是那么想的。我——我为你感到高兴。
露丝(闷声重复):高兴。
贝妮莎:嗯——真的。
妈妈(看着露丝,一脸担忧):医生说一切顺利吗?
露丝(游离地):嗯——那女人说一切都会顺利的……
妈妈(立刻感到怀疑):“女人”——你这是看的什么医生呀?
露丝弯下腰,处在崩溃边缘。
妈妈(担心地围着露丝团团转):露丝,亲爱的,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露丝双手握拳,重重地锤在大腿上,努力抑制自己内心想要尖叫的冲动。
贝妮莎:她怎么了,妈妈?
妈妈(用手捏着露丝的肩膀,帮她放松):她没事。女人怀孕的时候就是会有些压抑。(口气温和,快速而有经验地说)好了,放松。对……身体后仰,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
露丝:我没事……
她呆滞的目光渐渐消失,转而开始大声抽泣起来。门铃响起。
贝妮莎:天哪——肯定是阿萨盖。
妈妈(对露丝):跟我来,亲爱的,你需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好好吃点儿热乎乎的东西。
露丝靠在她婆婆身上一起下场。阵脚大乱的贝妮莎打开门,看到一个激情饱满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裹。
阿萨盖:嗨,阿莱攸——
贝妮莎(扶着门愉快地问候他):嗨……(停顿良久)呃——进来吧。到处乱糟糟的,请别介意。家里这个样子,我妈妈很不乐意我让人过来的。
阿萨盖(进门):你看上去心神不宁的……出了什么事吗?
贝妮莎(仍然心不在焉地站在门边):是的……我们都得了重度贫穷综合症。(她笑着朝他走来,找到一支烟,然后坐下)请坐吧!不!等一下!(她把自己之前留在那儿的喷枪扔下沙发,又把靠垫放回去,最后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他也入座)加拿大怎么样啊?
阿萨盖(世故的口吻):就是加拿大样呗。
贝妮莎(看着他):阿萨盖,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阿萨盖(也看着她):真的吗?
贝妮莎:真的——非常高兴。
阿萨盖:为什么?——我走的时候你还挺高兴的。发生了什么?
贝妮莎:你走了……
阿萨盖:啊——
贝妮莎:之前——还没过多长时间,你就认真过了头。
阿萨盖: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呢?
贝妮莎(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故意孩子似的做了个双手交叠手势):你给我带了什么?
阿萨盖(把包裹递给她):打开看看。
贝妮莎(急切地打开包裹,拿出一些唱片和几件鲜艳的尼日利亚女式长袍):哦,阿萨盖!……你给我带了这些!……真漂亮……还有这些唱片!(她举起那些长袍,跑到镜子前,拿着布料在自己身上比试)
阿萨盖(走向镜子边的她):我得教你怎么穿。(他把布料围在她身上,接着后退几步去端详她)啊——噢派盖带,噢巴慕晒。(约鲁巴语,表示赞美)。你穿着真好看……非常好看……就是你这头发被破坏了。
贝妮莎(骤然转身):头发——我的头发怎么了?
阿萨盖(耸肩):你生下来头发就是这样吗?
贝妮莎(伸手去摸头发):不是……当然不是。
她心烦意乱地转身看着镜子。
阿萨盖(微笑):那是什么样?
贝妮莎:你很清楚什么样……跟你的一样卷……就那样。
阿萨盖:你觉得那样很难看吗?
贝妮莎(立刻回答):不——不难看……(语速变慢,带有歉意地)但是很难打理,要是——那么原始的话。
阿萨盖: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就每周去破坏它呀?
贝妮莎:这不是破坏!
阿萨盖(大声嘲笑她的严肃):哦……拜托!我不过是在逗你,你呀,对这些事总是太过认真。(他后退几步,双手抱胸,看着她皱着眉头在镜子前扯自己的头发)你还记得我们在学校里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他笑起来)你走到我面前说——我当时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认真的家伙——你说(他模仿她):“阿萨盖先生——我非常希望能与您谈谈有关非洲的问题。是这样的,阿萨盖先生,我正在寻找我的种族认同!”
他朗声大笑。
贝妮莎(转身看他,并没有笑):我记得——
她非常不安,脸上带着困惑。
阿萨盖(伸手捧起她的脸,将她的侧脸转向自己,继续调侃地说):嗯……确实,这张脸也许更像是一个好莱坞女星,而不是尼罗河的女王——(假装忽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民族同化主义在你们的国家太盛行了。
贝妮莎(转身,激动而高声地):我不是一个同化主义者!
阿萨盖(她的抗议声在房间里回荡了一会儿,阿萨盖打量着她,笑容渐渐褪去):真是个认真的人。(停顿)那——你喜欢这些长袍吗?你可得好好保管它们——这些可都是我姐姐自己的衣服。
贝妮莎(难以置信地):你——从家里大老远地寄过来——给我的吗?
阿萨盖(充满魅力地):为了你——这不算什么……好了,我就是为这个过来的。现在我得走了。
贝妮莎:你礼拜一会给我打电话吗?
阿萨盖:会的……我们还有许多要谈的。我是说关于种族认同和时间什么的。
贝妮莎:时间?
阿萨盖:嗯。关于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明白自己的感受。
贝妮莎:看!你从来都不明白,男女之间存在的感觉可不止一种——或者说,最起码有好几种。
阿萨盖(轻轻地摇头否定):不,男女之间只能有一种感觉。我对你有这种感觉……甚至……此时此刻就有……
贝妮莎:我知道——但是光有这种感觉……没什么用。到处都可以找得到这种感觉呀。
阿萨盖:对女人来说,这样就够了。
贝妮莎:我知道——因为所有男人写的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笑话我吧,可我不愿意成为别人在美国的一段小插曲,或者——(带着女性的敌意)——许多小插曲中的一段!(阿萨盖再次大笑起来)真是可笑,是吧!
阿萨盖:是因为我认识的所有美国女孩都这么对我说过。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在这一点上你们都一样,口气也一模一样!
贝妮莎(气愤地):哈——哈——哈!
阿萨盖:从这一点上,你就知道,所谓世界上最为解放自我的女性其实根本没解放。你们都太爱把解放挂在嘴边了!
妈妈上场,看到有客人在,立刻变得客套起来。
贝妮莎:哦——妈妈——这是阿萨盖先生。
妈妈:你好!
阿萨盖(全然一副对待长者的礼貌语气):您好,杨格太太。请原谅我在礼拜六这么不合时宜地上门叨扰。
妈妈:没关系,我们非常欢迎你来。只是希望你能见谅,我们家里不是总这么乱的。(打开了话匣子)下次有空一定再来啊。我还想听你谈谈——(不确定名字)——你的国家呢。除了人猿泰山之外,我们美国黑人对非洲简直是一无所知,对此我感到很悲哀。我们本应该帮助你们的人民赶走那些侵占你们土地的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可是却把钱都捐给了教会。
引用完这些话,这位妈妈有些得意地看了女儿一眼。
阿萨盖(被这突如其来而又毫不相干的同情吓了一跳):是的……是的……
妈妈(突然朝他微笑,放松地打量他):从这儿到你的国家有多少英里呀?
阿萨盖:好几千英里呢。
妈妈(像看着沃特似的看着他):离你妈妈这么远,我猜你肯定照顾不好自己吧。以后有空就过来吧,吃顿像样的家常菜……
阿萨盖(深受感动):谢谢,非常感谢。(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个……我得走了。我礼拜一给你打电话,阿莱攸。
妈妈:他叫你什么?
阿萨盖:哦——“阿莱攸”。希望您不要介意,这可能算是所谓的昵称,是约鲁巴语。我是约鲁巴人。
妈妈(看着贝妮莎):我——我还以为他来自——(不太确定)
阿萨盖(意会):尼日利亚是我的国家,约鲁巴是我的部落血统——
贝妮莎:你还没告诉我们“阿莱攸”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猜呀,你可能是叫我“小傻瓜”什么的……
阿萨盖:呃……我想想……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语言转换了之后,意思会变得很不一样的。
贝妮莎:你是在回避。
阿萨盖:不是——真的很难解释……(思考)意思是说……是说对她来说光有面包——食物——还不够的人。(他看着她)你明白吗?
贝妮莎(意会,轻轻地):谢谢。
妈妈(看着他们俩,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呃……好吧……你可一定要常来我们家做客呀——那个——
阿萨盖:阿——萨——盖……
妈妈:对……一定要再来啊。
阿萨盖:再见。
阿萨盖退场。
妈妈(在他身后):天哪,这么帅的小伙子就这么从这儿走了!(暗示似的,对女儿说)好吧,我算是知道咱们为什么开始对非洲这么感兴趣了。原来是别有用心啊!
妈妈下场。
贝妮莎:哎呀,妈妈!……
她又拿起那件尼日利亚长裙,在镜子前比试。她胡乱地带上头巾,又注意到自己的头发,便抓了抓头发,重新带上头巾,冲自己皱了皱眉。然后,她开始模仿自己想象中尼日利亚女人的样子,在镜子前扭动。崔维斯上场,停下脚步看她。
崔维斯:你没事吧,姑娘,疯啦?
贝妮莎:闭嘴。
她扯掉头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再次去抓自己的头发,然后乜斜着眼睛,好像在努力想象着什么。之后,她突然拿起自己的雨衣和手帕,匆忙地准备出门。
妈妈(回到房间):她在休息。崔维斯,宝贝,跑到隔壁请约翰逊太太借我点儿厨房清洁剂吧,家里这罐已经见底了。
崔维斯:我才进来嘛。
妈妈:叫你去你就去。(崔维斯下场,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你去哪儿?
贝妮莎(在门口停住):去做尼罗河的女王!
她神采飞扬地出门。露丝出现在卧室门口。
妈妈:谁让你起来的?
露丝:我又没怎么样,没理由一直躺在床上。贝妮去哪儿呀?
妈妈(敲着手指):依我看哪——是去埃及了。(露丝只是看着她)什么时候了?
露丝:十点二十。过一会儿,邮递员就会按响门铃了,过去这么多年,可天天都是这样。
崔维斯拿着清洁剂的罐子走进来。
崔维斯:她让我告诉你,她也没多少了。
妈妈(气愤地):上帝啊,我不想指名道姓的,可有些人简直就是铁公鸡!(吩咐自己的孙子)在那边的单子上记上两罐清洁剂。要是她那么缺的话,我可不能忘记给她带一罐!
露丝:莉娜——也许她家就是没多少清洁剂了呢……
妈妈(根本没有在听):——她这些年跟我借了那么多发酵粉,都够她开间面包房了!
正说着话,门铃突然尖声响起,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变得严肃而沉默。虽然这个早上大家谈了很多,也发生了许多插曲,但这才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时刻,甚至连崔维斯也不例外。此刻,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和奶奶。露丝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
露丝(对崔维斯):下楼去,孩子!
崔维斯一跃而起,飞奔出去取信。
妈妈(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放在胸前):你说,是真的来了吗?
露丝(兴奋):是啊,莉娜!
妈妈(努力恢复平静):唉……真不知道我们都在这儿激动些什么。明明几个月前就知道它会到的。
露丝:知道要收到跟真正握在手里的感觉区别可大着呢……一张纸就值一万美元呀……(崔维斯冲进房间。他把信封高举过头顶,像一个小小的舞者,满面红光、呼吸急促。然后,他突然缓慢而庄重地走向自己的奶奶,将信封交到她的手里。她接过去,却只是拿在手里看着)快!打开它……仁慈的上帝啊,真希望沃特·李也在!
崔维斯:打开吧,奶奶!
妈妈(盯着信封):你们都安静点儿,不过是一张支票而已。
露丝:打开吧……
妈妈(仍然盯着信封):别犯傻……我们可从来都不是会因为钱而犯傻的人——
露丝(立刻):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钱——打开吧!
妈妈终于用力撕开信封,拿出一张蓝色的薄纸,仔细地查看。男孩和露丝也越过妈妈的肩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纸看。
妈妈:崔维斯!(她面带疑惑地数着数)零的位数对吗?
崔维斯:嗯……一万美金。哎呀,奶奶,你有钱啦!
妈妈(她把支票举得远远的,继续看着它。渐渐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忧伤):一万美金。(她把支票递给露丝)收起来吧,露丝。(她并没有看露丝,眼睛似乎在看着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们给了你一万美金,一万美金呐。
崔维斯(由衷地问他妈妈):奶奶怎么了——她不想有钱吗?
露丝(心烦意乱):你出去玩会儿,宝贝。(崔维斯下场。妈妈开始心不在焉地洗碗,还自顾自地专心哼着小曲。露丝面向她,温和地嗔怪她)瞧你,又把自己搞得不开心了。
妈妈(不看她):我想,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会直接把这笔钱收起来,或者干脆捐给教会什么的。
露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杨格先生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蠢话,肯定会非常生气的。
妈妈(停下来,目视远方):是的……他肯定会。(叹口气)我们要用钱的地方可多得是呢!(她停下来,转身凝视自己的儿媳妇;露丝回避她的眼神,妈妈擦了擦手,开始语气坚定地质问露丝)你今天去哪儿了,孩子?
露丝:去看医生了。
妈妈(不耐烦地):露丝……你清楚得很。老琼斯医生虽然脾气古怪,但也没古怪到会让人顺嘴把他叫成“那女人”——就像你今天早上那样。
露丝:确实——我说顺嘴了。
妈妈:你去见那个女人了,是不是?
露丝(想要为自己开脱):你说哪个女人?
妈妈(愤怒地):就是那个女人——
沃特兴高采烈地上场。
沃特:到了吗?
妈妈(平静地):你就不能先给人一个礼貌的问候,再开口问钱的事吗?
沃特(对露丝):到了吗?(露丝展开支票,平静地放到他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腹心事。沃特坐下来,拿起支票,开始数上面的零)一万美金——(他突然转身,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纸,激动地对他妈妈说)妈妈——你看,威利·哈里斯把文件都写好了——
妈妈:儿子——我觉得你应该和你的妻子谈一谈……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去让你们单独待会儿——
沃特:我可以晚点儿再跟她谈——妈妈,你看——
妈妈:儿子——
沃特(高声地):你们能不能有人听我说句话!
妈妈(平静地):我不许有人在这个家里大喊大叫,沃特·李,你是知道的——(沃特沮丧地盯着她们,几次欲开口说话)还有,不许投资什么酒馆。
沃特:可是,妈妈,你连看都没看。
妈妈: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了。
长久的停顿。
沃特:你连看都没看就不想再讨论了吗?你连看都没看,就做了决定——(将他的文件揉作一团)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带我儿子到客厅沙发上睡觉的时候,请把这个决定告诉他……(面向妈妈,直接对她说)也告诉我的妻子,妈妈,在她明天必须出门给别人看孩子的时候。还有我,妈妈,每次我们需要一幅新的窗帘,而我不得不看着你出门去别人的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是的,请你那个时候告诉我!
沃特准备出门。
露丝:你去哪儿?
沃特:出去!
露丝:去哪儿?
沃特: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家——
露丝(拿上她的外套):我也去。
沃特:我不想你跟着!
露丝:我有话要对你说,沃特。
沃特:那可真不巧。
妈妈(依然平静):沃特·李——(她等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身看她)坐下。
沃特: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妈妈。
妈妈:没人说你不是,但你现在还住在我的房子里,站在我的面前。只要你在这个家——你就得好好跟你妻子说话。坐下!
露丝(突然):让他出去把自己喝死吧!他让我觉得恶心!(她把外套扔到他身上,退回卧室)
沃特(暴躁地把外套朝她扔去):你也让我感到恶心,亲爱的!(她重重地摔上门)这是我最大的错误——
妈妈(依然平静):沃特,你究竟是怎么了?
沃特:怎么了?我没怎么!
妈妈:不,你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你,可不只是我不给你这笔钱这么简单。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着你。你的行为总是神经兮兮的,眼睛里透着疯狂——(听到她的话,沃特不耐烦地跳了起来)我说了让你坐下,我在跟你说话呢!
沃特:妈妈——我今天不想听你唠叨。
妈妈:好像你心里有什么死结,可是如果有人问起,你就会冲他们大喊大叫,夺门而出,去找个地方喝酒。沃特·李,没人能够忍受你这样。露丝是个有耐心的好女人——但你现在太过分了。孩子,别犯糊涂,别把她从你身边推开。
沃特:为什么不——她为我做过什么吗?
妈妈:她爱你。
沃特:妈妈——我要出去了。我想找个地方自己待会儿。
妈妈:关于你开酒馆的事,我表示抱歉,儿子,那不是我们能做的。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沃特:我要出去了,妈妈——
他站起身。
妈妈:你这样很危险,儿子。
沃特:什么危险?
妈妈:一个男人离开家里去到外面寻找安宁。
沃特(恳求的语气):那为什么这个家里从来都不得安宁呢?
妈妈:难道你在别人家里找到了吗?
沃特:没有——没有别的女人!为什么男人心绪不宁的时候,女人总是会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拿起支票)你知道这笔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把支票放回去)妈妈——妈妈——我想要好多东西……
妈妈:是的,儿子——
沃特:我想要好多东西,它们快把我逼疯了……妈妈——你看看我。
妈妈:我在看着你。你是个英俊的孩子。你有一份工作,有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个乖巧的儿子,还有——
沃特:工作。(看着她)妈妈,工作?我成天只能开关车门,开着别人家的豪华轿车到处跑,我天天对他说:“是,先生;不,先生;非常好,先生;开车吗,先生?”妈妈,这不算什么工作……这什么都不算。(非常平静地)妈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妈妈:明白什么,孩子?
沃特(平静地):有时候,我好像能看到未来就在我的眼前。未来呀,妈妈,它就在我的生活边缘徘徊着,等待着我——一片巨大的、若隐若现的空白——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但是它大可不必如此的。(停顿。在她的椅子边跪下)妈妈——有时候,我走在市中心,路过那些豪华而安静的餐厅,看到那些白人男人悠闲地坐在里面聊天……坐在那儿谈着价值几百万美元的生意……有时我看那些男人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妈妈:儿子——为什么你总是在说钱的事呢?
沃特(十分激动地):因为这就是生活呀,妈妈!
妈妈(平静地):哦——(极其平静地)所以现在这就是生活了。生活就是钱。从前,生活是自由——现在是钱了。我看这个世界是真的变了……
沃特:没变——生活一直就是钱,妈妈,只是过去我们不知道而已。
妈妈:不……有些东西已经变了。(看着他)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只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处死,担心能不能去往北方,担心怎么活下去,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有几分尊严的……可现如今——你和贝妮莎成天都在谈论些我和你爸爸几乎难以想象的事情。你们根本不满足于我和你爸爸所做的一切,更不引以为荣。我的意思是,你们有一个家,在你们长大成人以前,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非坐在电车后面的座位上班去[2]——我的孩子们——我们之间已经大不相同了。
沃特(停顿良久,然后拍着她的手站起来):你根本不明白,妈妈,你不明白。
妈妈:儿子,你知道你的妻子又怀孕了吗?(沃特吃惊地站在那儿,努力消化他妈妈刚刚讲的话)她就是想和你说这个的。(沃特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这本不该由我来告诉你的——但是你应该知道。(她等了等)我看露丝正在考虑打掉这个孩子。
沃特(慢慢了解了情况):不,不,露丝不会这么做的。
妈妈:当世界变得无比丑恶的时候,为了家庭,女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怕是放弃一个生命。
沃特:要是你以为她会那么做的话,只能说明你不了解露丝,妈妈……
露丝打开卧室的门,无力地站在那儿。
露丝(疲惫不堪地):不,沃特,我会的。(停顿)我已经给了她5美元的定金了。
男人盯着他的妻子,妈妈盯着她的儿子,屋里鸦雀无声。
妈妈(过了一会儿):既然这样——(严厉地)儿子,我现在等着听你的决定……(停顿)我等着看你是怎么做你父亲的儿子的。做像他那样的人……(停顿,沉默在咆哮)你的妻子刚刚说她要去打掉你们的孩子,我等着听你像你父亲那样说,我们是来给予孩子生命的,不是来扼杀他们的——(她站了起来)我等着看你挺直腰杆,像你父亲那样说:我们已经因为贫穷而失去了一个孩子,绝不能再放弃任何一个了……我在等着。
沃特:露丝——(他哑口无言)
妈妈: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告诉她!(沃特拿起自己的钥匙和外套走了出去。她接着哀怨地说)你……你这是给你父亲的亡魂蒙羞!谁把我的帽子拿来!
幕落。
注释:
[1]孩子们在街巷内玩的一种类似棒球的游戏。(译者注)
[2]这里指的是美国南部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中的一条规定,也译作“黑人隔离法”,即在美国民权运动前,本法规定在使用公共交通时,黑人和白人要进行隔离,乘公交时,白人要坐在前面,黑人坐在后面。(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