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甘特第二次来到了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过一个梨,”伊丽莎把这句话重复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说自己感觉很难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发烧。‘哎呀,孩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她噘着嘴,言语里充满了希望。
“你感觉怎么样,儿子?”甘特走进屋内,随口问道。一看见孩子的模样,他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每次医生看过葛罗夫之后,伊丽莎的嘴就会噘起来,而且噘得越来越高;她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丝鼓励,然后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痛苦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紧张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甘特先生!”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噘了噘嘴。她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连声说:“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过来摇了摇他,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海伦的怀里。她这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起话来,语气中传达出某种可怕的认真来。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小声问他,“他正躺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家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她抱着他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小声地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惧就像毒汁一样流过了他的血液。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张温和、棕色的面容来,想起那双曾经注视过他的柔和眼眸来。犹如曾经发过疯然后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这张好几个星期不见、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脸。他也想起了那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孤独和忧郁。啊,逝者,凭呜咽之风,快归来吧,魂灵。
伊丽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扭向一侧。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静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过道里,痛苦地摊开双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灾难如何从天而降。
处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装进一只大篮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反复地念叨着,好像这个事实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难过。
“你们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觉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这时候他正迷茫而悲伤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头一样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这对双胞胎,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想起这个孤独的孩子,伊丽莎的内心便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去睡觉了。伊丽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一双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老天爷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两人静静地回忆着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懊悔。
由于这个孩子平时一直很安静,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们并没有对他关心过多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颗胎记,”她低声地说,“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既恐怖又陌生。他们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环绕的家园,想起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喧闹、责骂声,想起了他们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们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结局。热闹结束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拼命地在乱如谜团的迷宫里寻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结果如此——”
“别再多想了。”他边说,边笨拙地安慰她。“我的天哪!”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补充道,“你这么想就太奇怪了。”
这一刻他们坐在那里,平静了许多,但内心却涌起一阵悲悯之情,不为自己,而是彼此相怜。他们为那些浪费掉的时光、混乱的生活,还有盲目摸索的生活片刻感到悲苦不已。
甘特简短地回忆了一下他度过的54个春秋、他逝去的青春、他不断衰减的体力,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丑陋与邪恶。他就像一个神情平静但却绝望的人,深知铸就的铁链无法再次断开,织成的图案已无法再次拆散,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悔改。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我真难过。”不过甘特清楚,她所说的难过并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她自己,甚至不是因为那个被不幸的命运夺去生命的孩子。她苏格兰人的精明忽然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人生无情的“必然”潮汐。她为所有过去曾经生活过、如今正活在这世上的,以及将来会活在世上的人们感到难过,那些人虔诚地祷告,徒劳地祈求上帝。他们向遥远、无穷的永恒发射出一枚枚载满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祈福和指引,使他们能够在这个高速旋转、被遗忘了的大地上尽快解脱出来。啊!失落的人。
他们决定立刻回家。路上每经过一站,甘特和伊丽莎都会急匆匆跑到后面的行李车里查看一下。当时正是11月,在灰蒙蒙的秋季里,山林里铺上了一层棕色的干枯树叶。枯叶在阿尔特蒙的大街小巷里随着风儿舞来舞去,蹦蹦跳跳地朝前跑。
车子绕着山路沉重、吃力地向前爬去。甘特一家在山顶的转弯处下了车。
小孩的遗体已经提前从车站送回了家。正当伊丽莎慢慢地走下山坡时,塔金顿夫人从房子里哭着跑了过来。她的大女儿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这两位女性一见面,便相拥而泣,失声痛哭起来。
那口小棺材就安放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邻居们闻讯后,都前来探望他们一家。他们个个表情沉痛,说话轻声低语。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了。
6
葛罗夫的死使伊丽莎经受了最为沉重的打击。她为寻求自由而进行的缓慢且坚定的冒险旅程突然宣告结束。一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场博览会,她就会浑身疲乏无力。在那个将自己打垮的隐形对手面前,她感到心惊胆寒。
在巨大的悲痛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又重新想起那个原本打算抛弃的生活。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只想在拼命的劳动里忘掉一切。但是那个失落、黯淡的面容却会不时地闪现出来,就像记忆丛林中的神像一样,她又想起他脖子上那颗棕色的胎记来,忍不住又流起泪来。
在整个严冬,悲伤的阴影渐渐消失了。甘特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炉火,饭桌上的食物仍然美味丰盛,全家人又恢复了大吃大喝、尽享美食的日子。生活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轨迹中。
随着冬天慢慢溜走,尤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黑暗也逐渐淡去。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日子在他眼前开始明朗起来。他已经从博览会混乱的记忆里恢复过来: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在家庭的力量与保护下,尤金明显有了一种安全感,而且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吃饱饭,就会趴在温暖的火炉旁,贪婪地阅读书柜里那些大部头的厚书,津津有味地品味书页的香味以及封面的浓重味道。他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大本牛皮封面的《里迪帕斯世界史》。书中一页一页足有上百幅插图、版画和木刻。在他还没有开始识字之前,他早已靠这些图画认识了人类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他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些描绘战争场面的图画了。伴着屋外怒吼的狂风、大树的涛声,他会全身心地投入黑色的风暴里,发泄人人内心蕴藏的魔鬼般的野心,只贪求黑暗、狂风、极速的欲望。人类过去的一幕幕壮观场景在他眼前慢慢展开。他看见埃及的国王们御驾飞驰、战马嘶鸣,他能幻想出许多故事来。当他注视那些神话般的鬼怪、亚述王的胡须以及猛兽般健壮的身躯、巴比伦的城墙时,所有这些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悠远回忆。他的整个脑海里全都是一幅幅图画——塞勒斯率领大军冲锋陷阵,马其顿军阵中枪杆矛头林立,塞拉米船上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碎裂的船桨,亚历山大的盛宴,武土们的拼杀,破枪烂剑,板斧砍刀,一群群的士兵,久攻不下的城墙,奋勇攀登又被掀翻在地的士兵,挂在矛尖头上的瑞士人,马踩人踏,高卢阴森的树林,恺撒大帝的征讨。甘特坐在小儿子身后,躺在一把摇椅里,使劲地来回摇晃着,偶尔越过儿子的脑袋,把浓浓的烟叶汁准确地吐进咝咝作响的炉火里。
有时候,甘特会给他读起莎士比亚的剧本,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抑扬顿挫。
常读的剧本有马克·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中的有关宴会的那一场景,还有奥赛罗在勒死苔丝德蒙娜之前和她合演的那一幕。有时候,他也会背诵或者朗诵诗歌。他的背诵能力很强,往往都是长篇大段。他最喜欢的诗篇有:“啊,凡夫俗子为何骄傲自大”(他总要补上一句,“这是林肯最喜欢的句子”)。“‘我们都完了,’船长喊道,同时步履蹒跚地走下梯阶。”“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出生的那间屋子。”“99人跟着队长,顺着敌人的脚印走,在微明的晨光里前行。99人只有9人生还。”“那孩子站在燃烧的甲板上。”还有“半里格,半里格,半里格地前进”。
有时候他会把海伦叫来背诵:“路边校舍仍然在,乞丐日中晒,漆树依然绕室长,黑莓藤蔓遍地长。”
等她背到40年后女孩的坟地上长出了荒草,尝遍生活艰辛的白发老人饱经沧桑,却发现谁也不愿超过他,因为大家都爱着他。这时候,甘特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难过地摇着头说:“唉,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
这一段时期,全家人变得更加亲热团结、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骂,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与气魄来。每天全家人都会期盼着他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能带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们就会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从街角拐过来,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来。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走进厨房,把吃的东西猛地摔到厨房的桌台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来。
他每次走进门都要跟火过不去。他会把柴火、煤块、煤油一古脑儿地全加进火里。等火点着以后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在脸盆里拼命地洗起来。他用那双大手使劲地搓着刚修剪完毕、满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纸摩擦一样。然后,他会把身子靠在门框上,使劲地来回搔着痒。搔完痒以后,他又提起刚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哗的一下全泼到燃烧的火苗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