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吃午饭——他家称为正餐。他们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谈论着上午发生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会团聚在一起。他回到家后,就会生起熊熊的炉火,然后破口大骂起来。在进行这个仪式之前往往需要用半小时来打腹稿,此外再需45分钟进行重复和补充。等他骂完以后,全家人又会愉快地吃饭了。
冬天一过,尤金就有3岁了;他们为他买来了识字课本、动物画册,图画下面还配有寓言诗。甘特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诗读给他听,他只用了6个星期就把全部的内容背了下来。
从冬末到初春,他不断地在邻居们面前表演这一项本领:手里拿着书,摆出读书的架势,其实是在背书。甘特得意极了,他还充当了这个骗局的帮手。
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读书认字,大家都觉得非常了不起。
春天一来,甘特又开始喝酒了,不过酒瘾两三个星期就过去了。然后他毫不羞愧地继续过他的日子。但是伊丽莎却准备着新的计划。
那是1904年,圣路易正准备着举办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一次文明历史的检阅,同以往的博览会相比,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更好、更隆重。
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人都打算去瞧瞧。伊丽莎觉得这一次机会既能旅行又能赚到钱,心里自是喜不自胜。
“你知道了吧?”一天晚上她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想装好行李马上就走。”
“走?去哪里?”
“到圣路易去啊,”她回答道。“哎,我是说——要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干脆全家都搬过去住在那里算了。”她本人也明白,这个推翻现有稳定的生活、跋涉到一个新的地方、并寻求新的人生命运的建议,一定会令他激动不已的。几年前当他和威尔散伙的时候,他们就谈起过这类的计划。
“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孩子们怎能适应环境呢?”
“哎,先生,”她得意地噘起嘴,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只需买一幢大房子,然后租给从阿尔特蒙去的人住就行了。”
“我的老天,你可千万别这么干,甘特夫人!”他悲哀地叫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干那种事,我求求你别干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甘特先生,别傻啦。找房客招租没什么嘛。城里有一些非常体面的人都这么做呢。”她知道他有非常敏感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无力供养这个家。他平时常常夸耀的一件事就是“顾家有方”。另外,让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影响全家人安乐的气氛。他对于房客一类的人特别反感。他觉得成天逆来顺受、看这些房客的脸色,就只为了几个钱,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
她也明白这些,但是她却难以理解他的感受。彭特兰家的一条宗旨就是:不仅仅要有财产,而且还要用这些财产去赚取更多的钱。她打算出让自家的一部分,租给房客。在彭特兰家所有人里,独有她能做到这一点。只有她一人不在乎小家庭关起门来才有的那种自在安全的感觉,而她也是彭特兰家唯一穿裙子的人。
尤金吃母乳一直吃到了3岁,到这年冬天的时候才断了奶。从那时起,她的内心有了某种变化:一件事情已经停止,而另一件事情从此开始了。
她坚持自己的主张,终于如愿以偿。她有时候会认真地说服甘特,大谈博览会的刺激;有时候,会趁他晚饭前大肆吵骂的时机,以此作威胁来反驳他两句。而对于将来打算达到什么目的,她本人也说不清。但是她认为这的确是一次开始。而她总算是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
甘特难抵新大陆的诱惑,终于屈服了。他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等一切顺利后,他便会再去那里。他曾经为此兴奋不已。一种久违了的青春又开始在他心中涌动起来。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对寂寞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再有一年海伦就要毕业了,而她也跟他待在一起。一想起她即将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不免更加酸楚。现在海伦已经快14岁了。
4月初的时候,伊丽莎怀抱着尤金,带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上路了。
尤金被这一番折腾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既好奇又兴奋。
塔金顿一家、邓肯一家相继前来送行,大家都流着眼泪互相吻别。塔金顿夫人吃惊地看着伊丽莎,其实所有的邻居们都被她最近的转变搞糊涂了。
“哎呀,哎呀,谁也说不准,”伊丽莎眼里噙着泪说,同时非常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别气氛,“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那里定居下去的。”
“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塔金顿太大满脸真诚地笑着说,“哪里都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一家人乘坐街车去了火车站。本恩和葛罗夫高兴地挤在一起,看管一大筐午餐美食。海伦神情紧张,手里抓着一包包的东西。伊丽莎盯着女儿那两条细长的腿,心里琢磨着买半价票的事。
“我说,”她用手捂住嘴笑了笑,然后推了推甘特,说,“她得蹲下来才好,你说呢?”又对女儿说:“要不然他们不会相信你还不到12岁呢。”
海伦怯生生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我们用不着那样。”甘特咕哝道。
“这有什么嘛!”伊丽莎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他看着他们走进车厢,等一个很热情的列车员将她们安顿好后,他才放下心来。
“好好地照顾她们,乔治。”他说完后顺手塞给他一块钱硬币。伊丽莎在一旁嫉妒地看着。
他用满是板刷胡子的脸匆匆在每个人的脸上蹭了一下,用他那双大手在小女儿瘦削的肩上拍了拍,然后又把她拢在怀里。伊丽莎看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夫妻二人感到语塞而窘迫。这次出门的新奇和荒谬、生活中说不清的摸索,都使二人无言以对。
“好啦,就这样吧,”他说,“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噘了噘嘴,朝车窗望了望,然后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火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出发了。他举止笨拙地亲了她一下。
“一到那儿就给捎个信来。”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匆忙地下了火车。
“再——见,再——见。”伊丽莎喊道,抓起尤金的小手朝月台上那个瘦长的人影挥舞着。“孩子们,都过来和爸爸挥手说再见。”孩子们一齐挤到窗边上来。
伊丽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尤金睁大眼睛注视着太阳渐渐西沉,看见水面上、田纳西峡谷里的岩石都被染得通红。迷人的河流蜿蜒在孩子的脑海里,终生难以忘怀。多年以后,他在梦中仍然能想起这条大河的奇特、神秘和美丽。在惊异的心理之下,他也随着火车车轮富有节奏的轰隆声沉入了梦乡。
他们的住处是街角的一套白色房子。房前有一小块草坪,在街道旁有一条窄长的小道。他模糊地记得这儿距热闹的市中心还很远——他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有四五英里远的路。那条河流去哪里了呢?
有一对双胞胎男孩,长着直挺的黄头发,小脸又瘦又丑,每天都会骑着三轮脚踏车从他家的门前来回跑过。他们穿着白色的男童水手装,上面配着蓝领子。他一见到这两个孩子就很讨厌他们。他好像听谁说过他们的父亲为人不大好,曾经跌倒在电梯里,摔断了腿。
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后院,四周都用红色的木板围了起来。在一角有一个红色的谷仓。多年以后,史蒂夫返回家后说:“现在那一带全都盖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炎热的后院里晾晒着两张小床和被褥。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鼻孔里嗅着热床垫散发出的气味,两条小腿懒洋洋地跷起来。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都在啃桃子吃。
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卢克见状大笑起来。
“吃苍蝇喽!吃苍蝇喽!”
他感到很恶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来,最后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见苍蝇了,为何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海伦来这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在热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凉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丽莎让他尝了一下,结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举杯畅饮的模样。他的胡子上挂着啤酒的沫子。
那份痛快和过瘾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人们才能享受得了这种美妙的饮料。
在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时会涌现出某些熟悉的脸孔来,不少来自阿尔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赖达那张粗暴而且刮得整洁、光亮的脸来,心里有了一丝恐惧感。这个人是阿尔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的山脚下。尤金刚过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证,去了两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赖达夫人照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赖达头天晚上逗弄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现在,这个恶魔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脸,正好看见了那张愚笨、丑恶的脸。尤金看见伊丽莎站在吉姆的身边,一张小脸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是吉姆却在她面前粗鲁地动手动脚。他开始惊叫起来,他俩听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亲来:他非常生气,又嫉妒又害怕,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几个男孩便会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一回到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些发生在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神神秘秘地谈论某一种叫“胡气咕气”的玩意儿。尤金知道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史蒂夫哼着一支单调、猥亵的曲子,同时还性感地扭动着身子。他们唱起一支歌,那哀伤的歌声回荡在耳边,不久他也就学会了: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约在博览会,
如果见到小伙和姑娘,
就说我一定来。
我们齐跳“胡气咕气”——
……
有时候,阳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进他的被子里,他隐隐地意识到有一张温柔的脸朝他凑了过来,还有柔和的说话声,都与众不同。他的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乌亮,和蔼却忧郁。他把自己温柔的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来用手抚摸、搂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个深红色的胎记。尤金觉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这个人就是葛罗夫——弟兄几个中性情最驯良、最忧郁的一个。
有时候,伊丽莎会让他们带着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经有一次他们乘着汽轮在河面上航行。他来到船舱的下面,从船身侧面的开口处仔细地观看着那条蜿蜒缓行、气势强大的黄色巨蛇。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动。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现场干活。他们在一个名叫“居中客栈”的地方充当跑腿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栈”这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时候,他的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本人,有时候是他的哥哥们推着婴儿车带他穿过噪杂拥挤、人头攒动、异彩纷呈的博览会会场。当他们经过东印度茶馆时,尤金头一回看到头裹头巾的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第一次闻到了来自东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在一间机器轰鸣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槽里快速地转动,亮光闪闪的火炉里红热的煤炭不断地跌落在炉底,两位面容通红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着煤屑。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着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转轮巨型轨道的边缘,看着它慢慢地转动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在变幻无常的情景中无助地穿行。他听见卢克讲起过吞蛇者的故事,他们吓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时,他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有时候,一向温柔安静的黛西,也会暴露出她像猫一样的残忍来。有一次,她带着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一路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定,车子就减慢了速度,然后它缓缓地驶进了一个怪异苍茫的世界。这里的人们长相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他们代表了死亡、噩梦和疯狂。他脆弱的心灵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小火车继续前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人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的姐妹们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挣脱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瘫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这个场面,感到自己这一辈子就像一场噩梦。在那些长相怪异、奸诈邪恶的鬼怪面前,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火车带着他又从阴暗的世界回到了温暖的现实中。
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又想起博览会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带着他共同坐在一辆机动车的司机位子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开动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湿滑的路面上来回穿行。大雨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点缀着万盏电灯。
夏天过去了。秋风在树叶中瑟瑟作响,这种声音提醒人们,狂欢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他们住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尤金很少见到母亲,他并没有离开家,而是由他的姐姐们带着。家里人总会告诫他不要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