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它继续小心翼翼地迈动了几步,拖着车子从尤金的身旁走了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候,两个黑人同时醒来了。房子里传来了惊叫声,伊丽莎和甘特一起冲出了房门。惊恐万状的黑人车夫急忙抱起了尤金。这时候,小孩处在昏迷中,当他被转交到麦奎尔医生强壮有力的手臂中时,他对此全然不知。这位医生把马车夫痛骂了一顿。他粗笨敏感的手指在孩子满是血迹的小脸上摸了摸,发现头骨并没有受伤。
他朝吓得半死的父母简短地点了点头:“他算命大,将来肯定能进国会。你们一家人运气不太好,脑袋倒是蛮硬的。”
“你这个该死的黑浑球!”这个一家之主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大骂马车夫,“老子要把你送去蹲监狱。”他的双手伸过篱笆想掐黑小子的脖子,而这位黑小子正在不停地祈祷着,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场大混乱的中心角色。
而那个黑人女佣,早已哭着逃进了屋中。
“小家伙的样子着实挺吓人,其实并不要紧,”麦奎尔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小主人公放在长沙发上,“快拿点热水过来。”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还是花了两个时辰才让小家伙清醒了过来。大家都对那匹老马赞不绝口。
“这匹马比那个黑鬼更加懂事。”甘特边说边舔了舔大拇指。
但是伊丽莎心里却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黑姊妹”一手策划好的,要不然,那个保护生命的脆弱脑壳,可能就会像鸡蛋一样被轧碎了,绝不会像这样毫发未损。多年以后,尤金的脸上仍然留有神马的蹄印,虽然要逆着光仔细瞧才能辨认出来。
等尤金长得更大一点以后,有时他心里也想,自己那天不合时宜地打扰了希家的生活秩序以后,他家到底有没有人出来过问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个细节,但是他觉得他们是不会过问的。他觉得他们至多会威严地站在下垂的窗帘旁,并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当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受了伤,流了血。
这件事过后不久,希利亚先生便叫人在他家的园子里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闲人免进”四个大字。
5
卢克的伤寒病已经纠缠他好长时间了,他躺在床上大声叫骂医生、护士和全家人。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病情才有所好转。
现在,甘特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了。他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尤金一直排到18岁的少年史蒂夫和17岁的少女黛西。黛西正在读中学的最后一年。她生性腼腆、敏感。和她的名字一样,她学习用功而认真。老师都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她的性情非常温顺、从来不会执拗,别人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借了别人的东西一定会按时交回。虽然她弹钢琴的时候缺乏奔放的热情,但她还是能用纤纤细指弹奏出优美的曲子来。有时候她一练就是几个钟头。
史蒂夫很显然对学业提不起任何兴趣。他14岁那年,有一次由于逃学和调皮捣蛋被校长叫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通。可是他生性难管,一把夺过校长手里的木棍,折成了两截子,然后朝校长的眼睛上重重打了过去,然后得意地从18英尺高的窗户跳到了地面上。
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最辉煌的一件事了,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可没有这么神气。他很早就因为逃学次数过多而被学校开除了。后来,他的性格变得特别倔强而凶恶。他和甘特之间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也许甘特清楚儿子身上的诸多不良习性都和他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的优点,儿子学到得太少。史蒂夫性情粗暴、缺乏人情味。
在兄弟姊妹几个孩子中,史蒂夫受到的照顾最少。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堕落行为。他并没有把这些都忘掉。同时,由于母亲伊丽莎把主要的精力全放在年龄更小的孩子们身上了,他作为长子,也就被忽视了。
当尤金还在伊丽莎怀里吃奶的时候,史蒂夫早已拿了两元钱跑到鹰环那里玩女人去了。
甘特不断的辱骂令他非常难受。他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并不是漠不关心,只是由于成天被骂成“没用的混账”“叫花子”“没出息的浪子”,到头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用蔑视的态度来应对这一切。他身上穿着花哨廉价的衣服、惹人注意的条纹裤子,脚穿一双尖头的黄皮鞋,头上的宽边草帽还缀上一条颜色鲜艳的带子。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常会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脸上就会表现出紧张而自信的表情,同时还谦恭、郑重地向对方敬礼示意。如果哪个有钱人同他打了招呼,他原本受伤但却畸形的虚荣心就会促使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家便会大肆乱吹:“别人都认识小史蒂夫!全城所有的大人物都尊重他。哼,哼!除了他自家的人以外,人人都夸小史蒂夫。你想知道J.T.科林斯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你说谁?你说谁?”伊丽莎正在做针线活,她这时候抬起头来,样子滑稽、且迫不及待地问。
“J.T.科林斯——,还会有谁?不过他只有20万元的财产。他说:‘史蒂夫啊,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就会这样自鸣得意、神情飞扬地吹嘘着,构想着一幅未来的成功美景。到那时今天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会一齐前来奉承他。
“哦,没错,”他说,“准有一天他们都会抢着和小史蒂夫握手的。”
当年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他被甘特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件事。后来,父母只好让他自谋生路。他断断续续地卖过汽水,做过早报的报童。有一次,他和小伙伴——铸造工的儿子葛斯·穆迪两个人外出去周游世界。他们扒上了一列货车,然后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下了车,结果弄得浑身污秽肮脏。他们口袋里的那点儿钱全都买了吃的,最后还逛了一次妓院。等两天后跑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浑身脏得像煤球,还到处吹嘘他们的探险经历呢。
“我的老天哪,”伊丽莎发愁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这就是她的一个非常可悲的缺点,她往往等事情难以挽回的时候,才会找到其关键:她会若有所思地噘着嘴,把话题岔开,等到不幸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只知道哭泣。她总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对大儿子怀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这种感情即使不是最深,至少也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她喜欢他的油腔滑调、自吹自擂、可怜的自大模样。在她的眼里,这全都是“聪明”的表现。她经常在两个勤奋的女儿面前夸奖他,使她们大为恼火。比如,她一边看着他写的字,一边赞不绝口:“别看你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他写的字比你们写的都要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史蒂夫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后听候差遣,加上父亲长期嗜酒,他也早早地尝到了美酒的滋味。当年他就偷偷地吞下过半瓶的威士忌,那次经历给他提供了向同伴们大肆吹嘘的好资料。
15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葛斯·穆迪躲在邻居家的谷仓里抽烟,发现了一瓶包在燕麦袋里的酒。这是房主人为了避开老婆严厉的检查而藏在那里的。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来到秘藏酒的地方,发现他的酒只剩下半瓶了。他大为恼火,于是在瓶子里倒进了用作泻剂的巴豆油,同酒掺杂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孩子一连腹泻了好几天。
还有一次,史蒂夫模仿父亲的笔迹签了张支票。甘特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发现这事儿,钱倒不多,只有三块钱,但是甘特气得不得了。他在家里大声地训斥起来,声音大得足以让街坊邻居们都能听见。他最后甚至还提到了监狱,说要送他去坐牢,说他的行为完全是给他的老脸上抹黑——虽然他还没有多老,但是每次争吵中他都会别有用意地提到这个字眼。
关于那张支票的事,他最后还是认账了,但是从此以后他骂人的话里又多了一个词汇——“伪造者”。一连好些日子,史蒂夫都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一个人吃饭。他和父亲见了面后,两个人谁都不讲话,他们的眼神中只有相互之间的仇视。他们彼此明白谁也瞒不了谁。两个人的心头都有同样的伤疤,同样的渴求和欲望。彼此的血液里都沾染了邪恶的毒素。他们二人心照不宣,每次见面都会在愧疚和自惭中把头扭开。
甘特把这件事又添加到对伊丽莎的谩骂中了,他认为这个孩子的所有坏毛病都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
“山里人的血统!山里人的血统!”他大声地吼着,“他简直就是格里利·彭特兰再生!你记住我的话,”他在房子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最后又冲进了厨房,“记住我的话,他总有一天要被关进大牢里去的。”
伊丽莎的鼻子被飞溅的油花烫得红红的,她听后噘起了嘴,一言未发。只有被骂得忍无可忍时候,她才会回敬几句。而这几句又会激怒甘特,使他暴跳如雷。
“哼,要是他不一次次出去找他老爹,他可能会比现在好得多。”
“胡扯,你这个女人!简直是胡扯!”他大发雷霆,但却语无伦次。
甘特喝酒渐渐少了,但是每隔一两个月还是要尽情畅饮一次。每逢这样的时候总会搅得全家不得安宁。伊丽莎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但是甘特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辱骂也使她逐渐失去了耐性。现在他们已经在楼上分开睡觉了。他会在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生炉子。他会把厨房里的火点着,又把客厅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他就这样不断地构思、润色着谩骂的措辞,感觉语句通顺、语调节奏完美以后,便会冲进厨房,冲毫无思想准备的伊丽莎臭骂一顿。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黑人伙计碰巧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大块的猪排或者牛排。
“女人,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有房子住吗?你难道会指望你那个没用的老爹,托马斯·彭特兰给你房子住吗?你的威尔哥哥或吉姆哥哥会给你房子住吗?你听说过他们给别人送过什么东西吗?他们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会关心什么呢?你倒是说呀!他们有谁给过饿得要死的叫花子一片面包?他妈的,从来没有!他们就算开一家面包铺,也不会给的。唉,我竟然来到了这个地方,真是倒霉透顶。我哪里知道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山里来的懒猪!山里来的懒猪!”这时候,他洪水般的谩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候,她也企图回嘴,但很快就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甘特一见到她这副模样,往往觉得很开心:他喜欢见到她哭的样子。通常她只是偶尔地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两人之间,在两个盲目敌视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场严酷而殊死的斗争。然而,要是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这样攻击她最终会产生什么后果的话,他肯定会大为惊奇的。其实,这些谩骂只是他自己内心不满的宣泄,只是他本能地想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此外,甘特还有一个怪毛病。他对秩序的感受非常强烈,因此他特别讨厌懒惰和杂乱不堪。每次当他见到伊丽莎把各种各样的绳头、废弃的瓶瓶罐罐、废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时,就会气得发狂。当时,虽然伊丽莎的占有癖还没有达到疯狂的程度,但已经把甘特气得够呛了。
“我的天哪,”他大发雷霆,“我的天哪!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破烂东西扔掉一些呢?”他边说边气急败坏地朝那些东西走过去。
“别动,你不要动那些东西,甘特先生,”她厉声说道,“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他们的结合似乎有悖常理:渴望追寻的人,却如此酷爱秩序、讲究礼节,甚至在每天的谩骂里都要编进一定的章法。而另一个人,非常实际,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但每天的生活却显得杂乱无章。
甘特的内心怀有流浪者的激情,他渴望离开固定的地方浪迹天涯。他需要秩序,需要家庭的信赖——他很看重家庭。一家人温暖地围拢在他的身边就是一种生活。每天准时骂过伊丽莎之后,他就会跑去叫醒熟睡的孩子们。有意思的是,他对大清早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来回走动的那种感觉难以容忍。
他有一套叫醒孩子们的方式,常会站在楼梯下面,粗声粗气地大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卢克!你们这帮小崽子,起床了!天哪,你们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们这一辈子将会一事无成的。”
他就这样站在楼下大声地吼着,好像楼上的孩子们已经醒来、正在侧耳细听似的。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挤完了4头牛的奶,干完了全部的杂活,这时候正踩着雪到8英里外的地方上学去了。”
好笑的是,他只要一提起当年上学的情景,就必定会说到3英尺深的雪和结得硬邦邦的冰来。好像他除了在北极严寒的天气里上过学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上过学。
15分钟以后他又会大吼起来:“你们将会一事无成的,这一帮没有用的家伙!要是这边的墙塌了,你们准会翻过身子接着睡的!”
不久,楼上就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上下来,光着身子,胳膊下面夹着衣服,疾步跑进客厅,然后在他燃起的炉火前穿戴整齐。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偶尔发几句牢骚之外,甘特的心情会好很多。他们的饭量全都大得不得了。父亲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加上大块的煎牛排、玉米鸡蛋饼、新出炉的饼干、果酱和炸苹果。早饭结束后,他就会去自己的铺子里上班。这时候孩子们的嘴里仍然塞满了热乎乎的食物和咖啡,在学校9点柔和的钟声里,他们一个个全都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