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运货的马车哗啦哗啦地穿过广场的东端,然后经过市政厅的大门。马车走到下坡地段的时候,拉车的老马小心谨慎地朝后靠着,正顺着东南端一条倾斜的石头小巷把车子拉到早市上去。这条小巷把甘特的铺子和市场、监狱分割了开来。街车继续向东开行,甘特远远就瞥见了小路那一头黑人居住区的景象。这时候,那里的上百户人家已经是炊烟袅袅了。
街车沿着学院大街朝前疾驶而下。走到常春藤大街黑人区上端刚好同白人区连起来的位置,这时候街车拐了个弯,然后朝北继续行进。街道一侧排列着脏兮兮的石头灰泥小房子,另一侧排列着威严的橡树林,在树林里寂寞地矗立着一座破旧、废弃了的灰色建筑。那是鲍门教授创立、现在已经停办的女子学校。车子再次拐了一个弯,然后来到位于山顶的伍德森大街,停在荒凉的、已被遗弃的“青藤旅馆”旁边。这家旅馆从来没有赚到过钱。
甘特拎着沉甸甸的行包下了车。暂时把包放在路边,歇了片刻,然后便朝山下走去。这条小道的路面还没有铺砌好,他的脚一踩在上面,冻土硬块纷纷被踩碎、散开。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更陡峭、更短一些。只有眼前的树木显得高大而神气。他看见邓肯穿着衬衫走出门廊,弯下腰把地上的晨报拾了起来。
回头再跟他聊天吧,现在话多得说不完。正如他所料,这个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丝丝的炊烟,而自家的房顶上却什么都没有。
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自家的铁门,故意没有走上前面阳台的高台阶,而是绕到院子的侧门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干枯了,但却结实依旧,像粗绳子似的盘绕在房子外面。他悄悄地走进客厅,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冰冷的皮革味。
壁炉里铺着一层薄薄的冷灰。他放下行李,经过洗手间来到了厨房。这时候,伊丽莎正穿着他以前的一件外衣,手上戴着一副无指毛线手套,正在炉子前拨弄着一些微弱的炉火。
“喂,我回来了!”甘特说。
“哎呀,怎么搞的!”她叫出声来——他早知道她会这样。她看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过了片刻,他伸出了手,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过煤油桶,在木柴上浸透了煤油。这时候火苗子呼的一声蹿出了炉子。
“天哪,甘特先生,你会把我们都烧死的!”伊丽莎大声地说道。
甘特没有搭理她,手里抓起几根木柴,提起煤油桶,疾步朝客厅走去。
随着火苗从浇了油的松枝上跳起来,他感到烟火滚滚的烟囱开始颤动、摇晃起来,这样他才觉得痛快。他带回宽广无垠的大漠,巨蛇般的长河,经过淤积并被开采过的大陆金矿,满载丰富货物、桅杆高耸、畅游世界的帆船。这艘帆船带回五湖四海的气息,黑人酿制的可口甜酒以及蜜糖、柏油、番石榴、香蕉、蜜橘、菠萝,这一切全都堆积在热带船只的货舱里。就像赤道地区懒洋洋的众多女人们一样低贱而丰满。还有那些州的伟大名字: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魔鬼附身的沙漠,了不起的千年的古树,树中甚至可以开出通道来让汽车通过,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在寂静中升腾起一片水雾。内湖中心沸腾的水伴着大地有规律地悸动,向天空直冲而上。
大峡谷峭壁上的花岗岩石,在岁月的冲刷下,形成了多种多样的形状,既非人工又非天然,只是在五彩缤纷的天空下摄人心魄。
伊丽莎仍然处在兴奋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于是尾随甘特走进了客厅。她冻裂的手上戴着手套,搭在一起放在胸前,不停地在讲话。
“我昨天晚上还跟史蒂夫说:‘你瞧吧,你爸随时都会到家的。’我就有这个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她一边说着杜撰出来的神奇,一边把脸朝内转了过去,“不过想起来也真够奇怪的,前几天我在加利特的小店里买东西:香草精、苏打,还有一磅(1磅约为0.45千克)咖啡,正好碰见了亚里克·卡特。他走过来问我:‘伊丽莎,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能有活儿要他做哩。’‘怎么啦,亚里克?’我问,‘照我看,别指望他能在4月以前回来。’哎,你有所不知,先生,我刚从店里走出来——我当时肯定在思考别的什么事,因为我记得埃玛·埃德里奇从身边走了过去,还跟我打了招呼。等她走过去老远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要答应人家一声。于是我就扯开嗓门对她喊,‘埃玛!’——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前闪过了——当时的感觉就像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一样有把握,我说:‘你知道吗?甘特先生现在已经动身回家了,他快要到家了。”
我的老天呀!甘特心想,她又来那一套了。
她的记忆就像一条巨大的章鱼在一切事件的海底游动着,盲目却彻底地搜寻每一个海洞、潜流、港湾,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做过的每一件事、经历过的每一种感觉、脑子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她专注的模样不愧是彭特兰家的一员。
他们习惯地认为太阳为他们而闪耀、为他们而落山,雨为他们而降下。物换星移,人类的生存死亡,都以彭特兰家为核心,以彭特兰家为模式,以彭特兰家为最终的目的。
此刻,他一边往柴火上加上大块闪亮的煤,一边自言自语着,脑海里又思索着一篇文章,并且精裁细剪,言语优美。
是的,散发着霉味的棉花杂乱地堆在铁路货场的屋檐下;气味浓郁的南方松林弥散在棕色的光芒里,一排笔直、挺立的无叶树干打破了这种地平线的单调;一个女人优雅地撩起裙子,露出了白嫩的大腿,然后爬上运河街的马车(不是法国女人就是克利奥尔人吧?);一只白色的手臂弯起来拉上了百叶窗,法兰西橄榄色的面孔在窗口闪现。睡在他上铺的那个佐治亚医生的夫人走了出去,那深不可测、鱼儿丰富的、涌动着懒洋洋蓝色浪花的太平洋。还有那条大河,那条无所不在的大黄蛇,正缓慢地朝前移动,把整个美洲大陆都吸干了。他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条河流,带着长久丰厚的积淀,不断地吸收了新的成分,向前推进着。生活不断为其增添了活力,使它更富有生机。此刻,这个生命带着这条河流的伟大目标,已经精疲力竭地抵达家庭的港湾里。这里就是他的天堂,干枯有结的藤条绕了房子三圈,肥沃的土地产出了丰硕的果实和芬芳的花卉。
房子里面,炉火正猛烈地燃烧着。
“早饭吃什么呢?”他问伊丽莎。
“这个,”她应了一声,噘着嘴想了一下,“你想不想吃鸡蛋?”
“好的,放一些腌肉,再加点猪肉香肠。”他说。
他大步走过餐厅,来到走廊里。
“史蒂夫!本恩!卢克!你们这帮小浑蛋!”他大声地喊着:“起床了!”
楼上三双脚几乎同时踩到了地板上。
“爸爸回来啦!”他们尖声叫着。
此刻,邓肯先生正在细心地往刚出炉的面包上抹着牛油,他从窗帘缝里向下面瞅了一眼,看见甘特家的烟囱里冒出了浓浓的炊烟。
“他回来了。”他很高兴地说。
与此同时,做油漆生意的塔金顿家也看到了这边发生的变化,“WO回来了。”
他就这样回来了——甘特,这个漫游西境,追寻梦想的远游者回家了。
8
这时候的尤金已经能够在无边无际的感官牧场里自由自在地任意驰骋了。
他的感觉器官已经发育完全,所以只要触及任何一样事物,他都会马上调动颜色、温度、气味、声音、口感等各种功能。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当他闻到暖融融的蒲公英气息时,就会回想起春天长满绿草的河岸,某一天,某个地方,嫩叶发出的沙沙声,翻书的哗哗声,蜜橘的异国气味,咬一大口苹果时感受到的冬日滋味。或者,每次拿起《格列佛游记》的时候就会想起3月里刮风的某一天。在乍暖还寒的时候,大地化冻的滴水和土地的臭味,以及炉火炙烤皮肤的那份感觉。
他第一次挣脱家庭樊笼的企图已经获得了胜利——他还不足6岁,但由于他固执己见,终于可以上学去了。其实,伊丽莎并不想让他去,但是他唯一的好伙伴、比他大一岁的迈克斯·艾萨克要去上学了,所以他暗自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很孤单。她不同意他的要求: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学校会使那根维系母子情感的纽带慢慢地松开直至散开。可是,9月的某一天早晨,当她看见他狡猾地溜出大门,拼命地跑到街角,并同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会合时,她却没有拉他回来。她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了,她想起他一边奔跑一边回首张望的模样,眼泪滚滚而出。她倒不是为自己哭泣,而是为了儿子:就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刻,她从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阴云。她的心里明白,那是两眼深不可测、遥远的孤独之井。她知道,自己黑暗的腹腔里孕育了一个陌生人。他这一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魂灵,永远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世界。啊,失落的人。
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应付各自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烦恼,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他。
他比最小的哥哥卢克还小六岁。但是他们却不时地捉弄他、欺负他。当他被刺激和奚落得忍无可忍时,便会尖声地大叫起来,而这时候他们反倒更加开心、更加兴奋。而他却好像在睡梦里受到了辱骂,会怒不可遏地拿起一把切菜刀去追赶他们,或者使劲地往墙上撞自己的脑袋。
他们都觉得他特别“古怪”——别的孩子们都有一种从众心理,而且得意扬扬地教训他听话。每次当人们发现他们的恶作剧时,他们都会辩解说自己想把他调教成真正的男子汉。但是他对本恩却有着特别深厚的情感,因为本恩有时候会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走动,小小年纪就会愁容满面地望着你,言语十分粗暴,想要把内心的秘密掩盖起来。本恩也是一位陌生人,正是某种深层的默契将他和最小的弟弟拉在一起。他卖报赚了钱总会给尤金买礼物或者带他到外面玩。当然,他也会板着脸教训他,有时候甚至还会打他,但是在别人面前他总会护着他。
甘特看着他这个小儿子面容沉思地凑在炉火前看图画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于是下结论认为这个孩子酷爱读书。与此同时,在他的意识里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让他去做律师,然后进入政界,看着他当选州长、当上参议员,甚至当上总统。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述那些农村孩子怎样变成伟大人物的传奇故事,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伟人就是因为他们都来自农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些吃苦耐劳的孩子。但是伊丽莎却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有文化的人,会成为学者、教授。而她坚信,这样一个书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设计、一手栽培起来的。而她的这个想法把甘特气得发疯。
“我怀他的那个夏天,一有空就会拿起书读的。”她说,接着她的脸上会露出自豪而又神秘的微笑来。甘特一看就知道她又要夸她的娘家了:“我告诉你,人才一般就出在第三代上。”
“去你的第三代吧,简直胡说八道!”甘特气得直冒火。
“你听着,我跟你说话哪,”她郑重其事地翘起食指,继续说起来,“别人都说他的外祖父原本可以成为很不错的学者的,要不是……”
“我的天,饶了我吧!”甘特突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同时讥讽地笑着说,“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怒气冲天地叫喊着,一边用舌头舔着大拇指。“一讲到功劳就没有我的份儿,其实才没有你什么事呢,你到死还不承认。算了吧,你给我听着,你那个没有出息的老爹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你还有什么脸瞎吹呢。”
“哎呀,我要是你干脆低头认输算了。”伊丽莎的嘴唇快速地抖动着。
“天啊,”甘特大叫一声,开始在屋子里暴跳如雷,又摆出他惯常不讲理的姿态来,“天啊!多么可笑啊,真是太滑稽了!鬼都不愿意跟这种女人计较!”
他狂暴地大声喊起来。接着又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而且还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尤金把自己封闭在灵魂的深处。每天只知道坐在炉子前面认真地读书,就像旅店里陌生的房客一样。他生活的大门把他关在门背后,不让别人知道,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中。他的整个灵魂徜徉在想象的洪流中,他在书架之间仔细地搜寻,寻找图片,寻找宝藏。比如《斯坦利在非洲》一书就弥漫着非洲森林的神秘气息。其中有人与兽生死相搏、空中矛枪翻飞的场面。此外还有巨蛇出没的森林,有茅棚错落的村落,还有黄金和象牙。还有斯托达德的《演讲集》,书中一页一页光滑而沉重的纸张上印着欧亚两洲的美丽景色。《奇观大全》一书展现了当代各种神奇事物的美妙图画,桑托斯·杜蒙乘气球旅行、从壶中倒出的液态气、一盎司的镭可以将全世界所有的海军抛到空中两英尺高(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埃菲尔铁塔的建造、纽约的熨斗大厦、操纵杆传动汽车、潜水艇。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书,专门讲述这场地震的真实情况。浅绿色的封面上印着倒塌的大厦、摇摇欲坠的尖顶、高层大楼倒塌在燃烧的废墟里。还有一本书的名字叫作《罪恶宫殿》,或者叫作《现世的罪恶》,据说是一位笃信宗教的百万富翁写成的。他把赚来的钱全都用于揭露玷污完美无缺外衣的污秽之事上。书中有许多引人入胜的图片,作者本人头戴一顶丝绸礼帽,大步走在两边都是罪恶宫殿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