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抗倭土司韦虎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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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命尽头的华丽绝唱

煮好的仙草飘逸山姜的清香,茶水口感温软如熬汤的龙眼,趁热喝下后觉得有一股气流在体内乱窜,最后通达全身各处毛孔,清爽与舒适紧随而来。

净水无色无味,与白开水清泉水没有太多区别,只不过里面添加了佛法的元素。这种元素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果作为符咒书写到纸面上,人们可以看到它高深莫测的形态。如果是念诵,人们可以听到它婉约悲悯的音韵。如果只是将它通过手指比画和默念,人们只有茫然了。覃三满擅长念诵,而且每次均离不开阿弥陀佛佛号、观世音大悲咒和药师佛心咒。曾有高僧点拨,说万法归宗,在八万四千法门中都可以得道成佛,一门精进才容易洞察十方世界,好比一个球体,在圆心位置可以看到整个球的每个角落,修炼者的奋斗目标就是在球面选择钻一个小孔进去,直抵圆心。如果同时打几个孔或中途换孔,按照凡人的精力,十有八九不能抵达圆心。覃三满知道其中意思,但他难以取舍。他认为心诚则灵,认为阿弥陀佛、观世音、药师佛三佛的功力合在一起会超过其中任何一位。显然,他端给韦虎臣的救命净水,注入了三位佛菩萨的慈悲。

韦虎臣用食指搅动舌根,刺激到喉管肠胃,使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出来。呕吐完后,他漱了漱口,同时服下仙草茶和净水。过了一会儿,肠胃的绞痛明显减缓,人的精神也好出许多。呕吐物没有了,替代的是一些碎痰。碎痰里依然遍布血丝,血丝的颜色依然是先前的紫黑。

对于毒药,韦虎臣略有耳闻。比如皇室赐死王族,使用的主要有孔雀翎、鸩毒、鹤顶红和金屑酒。除外,称得上大毒药的还有钩吻、乌头、情花、牵机药、断肠草、金刚石、夹竹桃、天然砒霜和见血封喉。由于巨毒来势凶猛,通过口感和症状难以判断毒素,解药处方历来没有单方,须用千年人参、高山雪莲等多种珍稀名贵药材才可以炼制解药,中毒者往往在解药出炉前就撒手归西了。如果将几种毒药混合,解药无法配置,中毒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韦虎臣寄希望于仙草茶和净水,但他心中着实无底。因为,从春秋战国的扁鹊到东汉时期的华佗、从晋朝的葛洪到唐代的孙思邈,从宋代的钱乙到元代的朱丹溪,千百年来,没有哪位名医曾经研究并记录过仙草的功效,仙草是否能够净化巨毒其实还是未知数。至于净水,佛度有缘人,有缘事半功倍,无缘事倍功半,今生是否与佛有缘也是未知数。韦虎臣透过颜色不断加深的碎痰血丝,心里明白自己在与毒药的抗争中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不明白的是,命运的脚步究竟会在哪一刻踩到生命的尽头。

骤然之间,韦虎臣怀想起先前携带的三件宝物,而且强烈地希望它们能够迅速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样一来,只要抓住其中一件宝物,他肯定能死里逃生。这是他的师傅觉空禅师先前告诉他的。他相信师父的话。可是,神痂、天书、仙剑这三样宝物都一一离他而去了,不能再回来了。最近离开他的是削铁如泥的仙剑。在与松浦英杰的搏杀中,仙剑因抵挡对方的长刀折断成四截。握在手中的末截,最后深深扎进了松浦英杰的头盖骨,拔都拔不出来了。当时,韦虎臣想,松浦英杰死了,松浦家族覆没了,战争结束了,折断的仙剑留与不留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仙剑扎入松浦英杰的头部无法拔拉出来兴许是天意吧,老天可能希望用仙剑的威力震慑松浦英杰的魂灵,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吧。韦虎臣没有思索再三,毅然指令部下将松浦英杰的人头与仙剑包裹好,并叫亲信当天策马赶往广州上报给阳明先生和陈金总督。韦虎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身中巨毒,更没想到中毒时三样宝物都已离身而去了。早知这样,就算拿石头敲碎松浦英杰的人头,他也要将仙剑取出洗净,佩戴腰间。

韦虎臣叫覃三满请来游击将军罗世河。罗世河是广西那地土司家属,和韦虎臣一样,祖宗都是狄青部下的武将,于宋仁皇祐三年随狄青南征據邕作乱的侬智高匪帮,战后留守戌边,得以敕封世袭知州职。罗世河话说得不多,向来我行我素,性子急躁,研究起战法战术却思维缜密,每有奇招。他随韦虎臣并肩作战多年,彼此虽然交流不多,但用兵之道不谋而合,配合默契。见了罗世河,韦虎臣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明天的计划。罗世河说,护送伤残士兵安顿到农户的任务可以交给我。韦虎臣说,拜托了。罗世河说,不客气,那我马上去准备准备。韦虎臣原来还想告诉他部队必须及时转移的事,但罗世河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只好任由他去了。罗世河并不知道,韦虎臣中毒了。

韦虎臣转头对黄如宿、黄如星和覃三满说,你们马上秘密通知兄弟们,趁夜到寨子里寻找笛师,抓活的,最好能弄满二三个竹筒,尽量不要破坏居民的财物。为了不让民众起疑心,你们就说广西那边有个习俗,死在异地他乡的人,他们的魂魄必须回归故里,为了防止中途迷路,往往要将魂魄依附在笛师身上,由笛师带路。每只笛师承载的就是一个亡灵。如果居民主动提供笛师,全家就会功德无量很快得到福报,否则,亡灵就会找上门来赖着不走。

笛师其实就是竹蜂。在广西桂西北,花毛竹、红竹、方竹等种类竹子星罗棋布,漫山遍野,山寨居民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都少不了悬挂几根手腕大小的竹竿,或用于晾晒衣物,或用于悬挂粮食,或用于阴干草药,或用于风干腊肉。喜爱干燥、通风的竹蜂酷爱选择檐下的这些竹竿作为起居场所。它们动用锋利的牙齿以及灵活的触角细足,钻穴营巢于竹节空洞处,并用唾液与钻穴的竹屑混合制成隔板,此后夫妻飞进飞出,大力采集花粉花蜜,共筑爱巢,养儿育女。当地的百姓日常与它们互不惊动,只有碰到口疮咽痛、气喘腹胀、风水浮肿和小儿惊风时,才捕捉几只烘干研末,温水冲服。一般都能药到病除。当然了,偶尔也有馋嘴的顽童,私下里偷偷用刀子剥开竹节,从中取走黏稠的蜜糖。被惊扰的竹蜂并不反击,也不飞远,而是选择邻近的竹竿,重建家园。只有你封住洞口,挡住其出路时,它们才会使用毒针,狠狠地朝着堵住洞口的物体刺去。人畜要是被毒针刺中,片刻出现肿块,疼痛难忍,甚至转化为破伤风危及生命,但只要及时涂上酸笋水,症状就会很快消失。

活捉竹蜂有什么用呢?黄如宿都尉有些摸不着头脑。

韦虎臣说,我要用他来帮我读书。

竹蜂能读书?黄如宿依然疑惑不解,但他不再细问。他相信副总兵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他所要做的,就是依计行事,完成任务。

活捉竹蜂,韦虎臣的部下无师自通。一招为敲,轻轻敲击竹竿,使竹蜂受惊而出。一招为灌,往竹洞内灌注少量清水,使竹蜂受潮而出。一招为熏,点燃布条或香火,将少量烟雾吹入竹洞内,使竹蜂呛气而出。难只难在天色将晚,查找竹蜂洞穴并不容易,其次是当地居民与竹蜂感情浓厚,如何说服民众支持显得尤为重要。

打砸抢,那是土匪和倭寇惯用的强暴手段,黄如宿和覃三满显然不会这么干,他俩要求部下从帮助居民劈柴、挑水、理发等小事做起,拉近与百姓的距离,尔后讲清竹蜂送魂的习俗,从中寻求支持。入夜亥时,月牙朦胧,繁星闪烁,捕捉竹蜂的队伍早已悄悄潜回营地。

韦虎臣指点黄如宿、黄如星、覃三满用刀尖在四个大竹筒上打钻笛眼一样的小洞,然后将竹蜂分装进去,罩上筒盖,接着用藤萝缠住,裹上绸缎,固定到坐轿的四周。做完这一切,韦虎臣感觉有些恍惚,貌似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是站到了靠椅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躯壳,像是要说些什么,结果却只是动了动嘴唇,一语不发。韦虎臣吃力地张开眼睛,发现那个游离出壳的自己在眼皮睁开的一刹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原先感觉羽毛一样轻盈的躯壳瞬间沉重起来。

韦虎臣转了转有些生硬的脖子,又干下半碗仙草茶,稍息片刻,他勉强伸了伸腰杆,提起精神对黄如宿、黄如星和覃三满说,毒药应该已经进到血液里了,仙草茶虽有疗效,但很难净化毒素,看来我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兄弟们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撤退的计划要悄悄进行,不动声色。我有打猎爱好,天亮时你们就以此为借口告诉督军,然后带20余弓箭、快刀手跟上,先往潭江进发,从莫家山经石涧到大梅山,在大梅山折返向象山螺山,离开圭峰,过葫芦山月曲山,到江门后进入蓬江,在狮子山下等候弟兄们。黄如星率领弟兄们白天护送伤员到农户,佯装帮他们劳动,晚归后秘密出发,争取后半夜与我们会合,集结后经鹤山,过高明,直抵广州三水区,在那里会有王大人的队伍接应……

军中的金柝敲击到五更,圭山上的钟声响起,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黄如宿都尉敲开督军李文吉的帐蓬门,说韦副总兵要到潭江边打猎,想借用大人的大黑狗一两天。

李文吉诧异地问道:“副总兵酒醒了?”

黄如宿说,副总兵海量,昨天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没有喝醉,只是头有点晕,睡过一觉后又精神抖擞了。

李文吉又问,喝了酒他还能去打猎?

黄如宿说,是呀,副总兵向来喝酒都没事呀,现在他都在轿子里了,大人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狩猎?

李文吉连忙说不去了不去了。说完从床边牵出大黑狗。大黑狗见了黄如宿,使劲地摇晃尾巴,像见了主人似的。黄如宿从李文吉手中接过绳子,一出门便吹响口哨。大黑狗跟在后面屁颠儿地屁颠儿地跑着。

韦副总兵没有中毒?他还能去打猎?难道当时倒出的不是毒酒?李文吉疑惑地掀开装有机关的瓷制酒壶,发现毒酒部分已经比先前少出许多。韦虎臣肯定是喝了毒酒的。那他为何没有中毒?为何还好好的?难道毒酒的威力不够?难道他百毒不侵?……不行,我得叫人暗地里去打探明白。

像往常一样,临出营前,覃三满又在做功课。他燃香焚纸,虔诚念诵《出门经》:出门经,出门经,出门头上观世音。四大天王来引路,八百罗汉跟后随。晨也光,夜也光,天上带来避邪光。天罗神,地罗神,一切灾殃化为尘。前面佛,后面佛,南无阿弥陀佛!保我身,救我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出军营没多远,韦虎臣便叫覃三满解开缠在竹筒外的绸缎。竹筒内的竹蜂,见了亮光便骚动起来,翅膀振动,嗡嗡的声音顺着竹筒上的笛眼飘出,远听近听,颇像有人在读书念经。轿子的帘布随风摆动,半启不开,韦虎臣的身影若隐若现。粗略看去,貌似他在吟诗作赋,抑扬顿挫。

来到大梅山前,大黑狗的喉咙里发出哼哼的鼻音,脖颈上的毛发以及耳朵都竖了起来,步点也踩得小心翼翼。看它警觉的样子,凭经验,黄如宿知道附近肯定有异常情况。他一边叫队伍放慢脚步,一边松开拴狗的绳子。大黑狗立即像箭一样冲了出去,片刻工夫,远处传来有人奔跑的声音。奇怪的是,大黑狗并没有激烈狂吠,逃跑之人也没有发出惊恐的尖叫。显然,大黑狗和逃跑之人是熟悉的。

黄如宿吹响吻哨,大黑狗很快跑了回来。黄如宿从口袋中摸出半条干鱼,掷过头顶,大黑狗心领神会,一跃而起咬住了即将下落的鱼块。当大黑狗吞完鱼块,黄如宿又把它拴住了。若是往时,他是不会给它系绳套的。大黑狗和他的感情很深,彼此都救过对方的命。平时,有好吃好喝的,他都会给大黑狗留下一份。遇上狩猎或上战场,大黑狗则和他共同进退,形影不离。但这次情况特殊,他得遵从副总兵的旨意,确保万无一失。确保,大黑狗不能为李文吉所用,不能让李文吉凭借大黑狗找到他们的行踪。

韦虎臣斜躺在轿子里,竹蜂编织的悠扬笛声令他沉沉入睡,鸟语花香、青翠欲滴的景物渐渐从眼前退去。他站在空旷的沼泽中央,双脚正缓缓陷入泥层。沼泽边不时有人经过,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竭力呼喊,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当泥层没过膝盖时,他突然卧倒,整个人停止了下陷。他抽出双腿,朝沼泽边匍匐前进,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但要到沼泽边时,他发现面前挡着一道篱笆,浓浓的烟雾从中滚滚涌出。烟味使他不停咳嗽,眼泪与鼻涕直流。他努力寻找出路,却始终没有办法越过篱笆。在几乎就要晕倒时,有一道亮光像一把巨刀似的突然从空中劈砍下来,篱笆立即四处飞散消失不见了。他觉得很累,索性坐到地上,顷刻间发现垫在屁股下的是冰凉的石板,整片沼泽地也全铺上了厚厚的石板,耳边似乎还有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韦虎臣睁开眼睛,看到黄如宿正站在轿子边,手里端着一壶茶,空气中弥漫一股生姜的清香。

喝过几口仙草茶,韦虎臣的视觉和听觉莫名地灵敏起来,只是嘴巴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扶在轿旁的黄如宿说,现在已远离圭峰了,到葫芦山下了,咱们要不要先歇歇脚?韦虎臣只是摇摇头,平伸右手做了个继续前进的手势。然后,他眯缝双目,远处的场景呼啸而至。

受伤的士兵已经得到安置了。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在门口,有的正在和农户口沫横飞地聊天。

三五成群的队伍正在劳作。有的在田间,有的在林下,有的在小溪边。覃三满、黄如星和罗世河在一株大树下锯木头,一推一拉,锯声咝咝作响。其间,三人停下锯子,好像在商量着什么。罗世河一会儿踢飞脚边的石粒,一会儿挥舞着拳头,情绪显得有些亢奋。三人身后茂盛的草丛中,隐约可见折叠的背包、大刀、弓箭、长矛、绳索……

几个黑衣人形色匆匆地溜进督军李文吉的帐蓬,一律单膝下跪,身子略弯,抱拳作辑。一个说,韦副总兵在潭江边狩猎,沿路吟诗作赋,很是快活。一个说,游击将军将伤病号安置在居民家中,所到之处群众夹道欢迎。一个说,那些广西兵忙着帮百姓劳动,完工后聚餐,喝酒的喝酒,猜码的猜码,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一个说……李文吉从太师椅中站起来,嘴中骂道,他娘娘的,他奶奶的,他爷爷的,他祖宗的,不管他了,咱们吃饭。其间,李文吉给大家续酒,巧妙地将韦虎臣饮剩的毒酒分了出去。李文吉说,咱们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来来,干杯干杯。全桌人一饮而尽。不到半柱香时间,几个黑衣人几乎同时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叫苦不迭。李文吉也装着吐痰、打滚。不一会儿,帐篷里静了下来。除了李文吉,其他人都蜷曲在地,死了。李文吉朝死者身上用力地踢了几脚,骂道,谁叫你们办事不力,办事不力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骂过一阵,李文吉将尸体拖入内房,将一大瓶可以融化尸骨的药粉倒了上去。做完这一切,他从帐篷里走出来。军营的金柝正好敲击四下,是四更天了。他在帐蓬外来回踱步,似乎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突然,从黑暗处窜出两个人影,不由分说将他押回帐篷内。其中,一人从腰间拿出酒具,倒满杯酒。另一人说,这杯酒你最好喝下,主人可以考虑保全你家老幼,如若不然,就灭你九族。李文吉脸色大变,立即瘫软在桌边。倒酒人从腰间拔出匕首,只听得“嗖”的一声,桌子的一角已经被削断落地。又“嗖”的一声,匕首贴住了李文吉的脖子,寒光闪闪。李文吉颤抖的双手接过酒杯,说韦虎臣明明是喝了毒酒了,他不可能不中毒呀,难道真的有神仙救了他?我办事不力,大人给我的酒,我当然要喝,但你们要说话算数,你们要放了我的妻子儿女,他们是无辜的,否则我做了鬼也是要回来算账的。李文吉说完站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无奈的泪水倾泻而出。

透过李文吉晶莹的泪花,韦虎臣见到家乡的护城河。护城河畔,那棵大榕树不知为何倒下了,枝丫上缠绕着支离破碎的葡萄藤。有个女人正跪在大树前抱头痛哭。仔细一看,这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王思竹。

韦虎臣随即惊醒,并从轿子里坐起来。他感觉又饥又渴,眼冒金星。黄如宿将食物端到嘴边时,他却没有了食欲,一口饭菜也咽不下去。仙草茶端上来,他也只是吮吸了两口。始终,他一语未发,右手却重复着继续向前的手势。尔后,他的身体往后缓缓倒去,敏锐的视觉听觉重又带他进入漫长而辽阔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