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马寺东边紧挨着的河东营。
营中军士全员出动打扫积雪,马厩旁刚清出的空地上典厩军吏带着人手曝晒马粪以充作取暖燃料。就材料特性来说,干马粪也是可以临时制成扰敌武器的。
河东营最值钱的就是编制中近两千匹雄健战马,这些战马每日吃的豆料,够现在的河东营将士吃饱七天。
魏越与军司马韩浩,主簿杜畿一同检查马厩避寒、清洁工作。战马比人精贵,用的心思也多,军中近半军吏实际上是围绕着战马养护进行工作。军士之间监护不力出现疫情不会死人,若战马之间出现疫情并扩大,绝对会死人。
“魏侯,我军营垒临近河渠,湿寒雾气滋生侵扰,不利于马匹养护。故,职下相关诸人提议,请魏侯上奏更换营区。若不能,还请为马匹另择养护地。”
杜畿声音洪朗,手里攥着一卷竹简,找出相关的建议,并说:“否则马匹长久积湿患病,问责相关人员多有不公。”
“也好,往来营区与北郊之间,我也多不便。今日回去就上奏此事,请调河东营于北郊。”
随后,又抽签检查了几队士兵的营房卫生和个人武备保养,以及什伍配合使用相关器械的完整度。
后又检查营中储备物资时,魏越对杜畿道:“伯侯,东方战事有反复之象。我军随时可能东调参战,营中相关军械若不足务必统计清白,临战补充就是;另一点是多多采买药材,制成便于携带之散、丸,最少一人三副。宁滥勿缺,莫要吝啬钱财。”
说着看向韩浩:“元嗣,各曲新编,更不可短缺操训。”
韩浩抱拳:“魏侯,营中近日点卯、操训,已惹得白马寺中诸多长老不快。”
“休要管他如何说,我也不瞒尔等,青徐黄巾大叛,此正是朝廷大用兵之时。”
杜畿本来还想提议有序购买药材一批批制作,以避免药价飞涨。现在一听这话立刻息了这心思,等这一条消息扩散开,雒都之中的物价必然飞涨,药材也会哗啦啦直线上涨,发军队财的权贵可是很多的。
韩浩还是为难道:“魏侯,张侯常来白马寺礼佛。白马寺中诸多长老以张侯来压,末将恐会因此恶了魏侯与张侯的情面。”
白马寺除了是安置番僧,翻译经卷之地外,还是雒都权贵讨论、研习思想的聚会清修场所。
“在我军迁移营垒之前,一切操训该如何就如何。若白马寺滋扰操训,以鼓噪、惑军之罪就地惩处。”
魏越说着眯眼,详细嘱咐道:“切不可恣意乱杀授人以柄,辕门便是我军的底线。敢闯入辕门鹿角三丈范围者,不论高下,悉数射杀送其往登西天极乐。”
韩浩这次露笑,抱拳沉声压抑着点点亢奋:“喏!”
杜畿有心规劝,可见韩浩及其他曲将、功曹、从事都是一副‘就该如此’的样子,不由暗叹。有些想不明白,魏越这么积极的刺激雒都贵戚图什么?先是一首补全的《悯农》令雒都贵戚、公卿猜忌魏越,在皇帝正式表态前没人再来亲近魏越,担心引火烧身。
白马寺是无根之木,所有的荣盛、影响力都是建立在雒都贵戚的喜好上的。魏越抓住理由砍掉几个白马寺长老,白马寺只能咬碎牙自认了,可雒都贵戚的面子被魏越驳了,还是狠狠践踏两脚那种,自然不会给魏越好的风评。
午时,魏越在营中与一众将士就餐,这种全营就餐的时候有两种人是不吃的。一种是执勤的岗哨,另一种是魏越的亲兵队。
亲兵队不止特殊在这一点,执勤的亲兵几乎只吃自己随身的干粮,就连亲兵队的马匹都是喂食自带的马料。不是魏越的亲兵队如此,几乎有点素养的亲兵队都是这种严密作风。
这也是魏越不管在外面还是家里,自己进餐时从来不给执勤亲兵、亲卫将赐食的原因。哪怕最开始入雒身边只有贺彪一人时,也秉持这种来自血腥经验教训的家传习惯。
面目俊朗气度沉稳的赵云在平乐观阅兵之后因其独树一帜的造型,被雒都称之为‘白羽郎’,魏越重建的河东营也因为特殊的白色负羽被简称为‘白羽骑’,跟赤羽的羽林骑做区别。
银价白袍的赵云左手按着剑柄,疾步来到魏越身侧,压低声音:“主公,黄门侍郎曹纯前来宣诏。领有一班节从虎贲,并有小黄门抱剑而来。”
坐在魏越身侧的韩浩闻言皱眉脸色纠结,随即放下筷子看向魏越,沉声:“魏侯?”
一众就餐军官、军吏见魏越、韩浩沉肃神态,就默默先后放下碗筷,扭头看来。
上次张让带着三口中兴剑和一壶酒出来宣诏,已经把魏越这帮掌握实际兵权的人吓了一跳。
魏越微微眯眼,是曹纯来宣诏,要么是大事,要么是好事:“无碍,摆案接诏。”
若是大坏事,要弄死自己可不是一道手诏就能办到的,必须要调兵围堵河东营才行,再说也没有理由收拾他。就现在这种乱局,杀了他并州必然会反,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营中校场,小小高台前铺着毡毯,魏越赤袍武冠领着河东营大小军官、军吏百余人跪拜。
他面前小高台上摆着香案,曹纯铺开帛书,目不斜视:“上诏,前平乐观诸将论武,武都侯越料敌于先,筹谋计略冠亚诸将。因是,赐中兴剑,望卿自勉。”
“臣武都侯,武勇都尉越接诏。”
魏越行大礼,起身上前接住曹纯递来的帛书,帛书随即又转身放入赵云端着的木盘中,这类诏书可是要供奉好,无故损毁都是麻烦,更别说还有赐下的中兴剑。
小黄门解下魏越的佩剑换上中兴剑后,宣诏仪式算是完成。
魏越故作不快:“子和啊子和,孟德兄定下小儿婚事,何不早言?”
曹纯苦笑不已,摇着头:“身不由己。若细细算来,本该是扬祖亏欠于弟,怎的归罪于弟了?”
魏越抬手拍拍曹纯肩膀,笑着:“此事的确是我莽撞了,不提此事。诏中赞我冠亚诸将才赐中兴剑,不知还有何人得赐此剑?”
一侧垂手侍立的小黄门开口:“回魏侯,至尊尽赐中兴剑。魏侯所得乃北中兴剑,中军校尉袁绍得东中兴剑,典军校尉曹操得西中兴剑。”
闻言,魏越感慨不已,手掌抚在冰冷的剑柄:“犹记的六年前魏某单骑入雒时寄居侍中山阴韩公处,当夜孟德兄与蔡德珪醉酒至宵禁,故借宿韩公处。当时夜朗月圆,与孟德兄谈论天下名剑,就谈及中兴名剑。前后六载倏忽而过,蒙至尊信爱,今日我与孟德兄得赐中兴名剑实在是感慨之多心绪繁复,难以细言呀!”
抬头看曹纯,魏越将刚才解下的佩剑递去:“此剑名定边,于我手中虽不曾杀贼,却也意义非凡。”
魏越低头看着漆亮的红木剑鞘与擦洗明亮的银饰:“九十六年前魏某太曾祖任职越骑司马,出征北匈奴凯旋而归,孝和皇帝造此剑赐予出征将校。此剑,当夜就曾与孟德兄鉴赏过。今时今日,山阴韩公……哎,就劳烦子和转赠此剑于孟德兄处。”
好端端的给什么剑,魏越的状态明显不正常。
曹纯双手接住定边剑,稍稍片刻为难道:“此扬祖家传百年宝剑,转赠家兄或有不妥。”
想到那月华如霜的夜,当时那一丝丝绝望情绪缠上此刻心尖,想起对自己各种照顾、期望的韩说,魏越嘴角翘起笑意寡淡:“无碍,孟德兄见了自然知我心意。若是孟德兄也觉得不妥,就以此剑做他女儿嫁妆吧。”
曹纯不清楚其中内情,想一想这剑转一圈回到曹雄手中也就释然。
他怎么知道,可能就连曹操都不清楚,当夜的魏越已经做好拿定边剑与曹操战斗至死的心理准备。
另一处,显阳苑西园军校场,曹操领诏后挎着西中兴剑,甩着膀子迈着螃蟹步,在一众同僚、部属的起哄、恭贺声止不住的得意大笑。
就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的品秩、资历还没资格挤到曹操身边恭贺,只能远远看着中兴剑过过眼瘾。
中兴剑,寓意非凡。
同在显阳苑另一处西园军驻地中,袁绍捧着东中兴剑久久难以释怀,对周围部属感慨道:“大将军举荐袁某提兵赴青兖之地平乱,至尊又赐我东中兴剑,委我重任于危难之际,知遇若此,殊荣如此,某又岂敢不效死力?”
深夜,显阳苑外曹操别宅中正大肆庆贺,走在宅外街道上都能嗅到酒味,更别说那鼎沸的喧嚣声。
回宫交职后的曹纯一袭便服下车,怀里夹着长木匣阔步入宅,看见曹洪抱着酒坛在廊下与人牛饮,曹纯不由皱眉轻轻摇头。
在曹嵩特意扶持下,早孤的曹洪攒下了很庞大的财富,故而与曹操十分亲近。毕竟,曹洪和曹操可是血缘上的堂兄弟,而非名义上的从弟,曹休可是曹洪、曹操的堂侄。
从祖辈来算,曹操、曹洪、曹休,这是一脉;另一脉就是曹炽留下的曹仁、曹纯兄弟。
性格文静的曹纯并不喜欢少年暴富铺张无度,行为放浪又跋扈的曹洪。
曹洪也不是委屈自己看人脸色的人,看老一辈曹炽脸色是应该的,没道理看曹纯的。故而这还未出五服的族兄弟也仅仅是打了个招呼,再无他言。
“子和,何来之迟乎?”
堂中气氛热闹,曹操一张脸都喝红了,穿的也是鲜艳的喜庆崭新红袍,手里端着一杯酒对曹纯打招呼,曹纯的性格是很讨长辈喜欢的。
曹操身旁两侧,喝的肚子圆滚滚的夏侯惇打着酒嗝也对曹纯打招呼,曹操身旁另一侧是神态沉肃的夏侯渊,只是对着曹纯颔首示意。
五年前平黄巾时,夏侯淳就是曹操的副将,履历顺畅人也就乐观随意的多;而夏侯渊在黄巾之乱时因为动乱带来的贫瘠无法养活家庭。妻子饿死留下孤儿,弟弟夏侯令夫妇一同饿死留下孤女,夏侯渊放弃儿子养了侄女,经此之后夏侯渊性情内敛,不复年青时的张扬。
曹纯径直来到曹操面前跪坐下,双手将长木匣递上:“大兄,此魏扬祖所赠。”
“子和竟然还带了贺仪……来,先饮一杯驱寒!”
曹操左手将长木匣从桌案上扫下去,另一手握着酒杯递上来,左手又举起揽住曹纯的肩膀往自己身前拉了拉,感慨道:“得中兴剑,兄平生未有之大喜事也!子和,陪我畅饮就是!”
“大兄,匣中之剑乃武都侯魏越所赠,另有深意。”
曹纯又说,夏侯渊则伸手解开木匣,取出定边剑扫了一眼,又拔出半尺细看,不由摇头。毕竟是大批量制造的表功剑,质量也就与军用五十炼战剑差不多。
曹操这才扭头,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热闹的客厅随着曹操情绪而冷寂下来,外面饮酒的曹洪也抱着酒坛出现在门口探望。
“大兄?”
“子和勿忧。”
曹操伸手接过定边剑,缓缓拔出鞘,涨红的脸露出笑意:“这竖子还在记恨。诸位只知我与蔡伯喈交情莫逆乃知音密友,也知我与魏扬祖同辈论交颇有默契。只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魏扬祖与顾元叹入雒时,我险些斩杀此子。”
四周之人无不变色,俱是惊骇不已。
曹操归剑入鞘一声脆响,叹道:“本有转机,只是至尊赐下中兴剑后,断无可能了。实乃我平生以来之大憾也。”
北中兴剑赐下,魏越政治地位稳固,谁还会在意魏越同情百姓,恼恨豪强压榨无度这类事情?
本想等风头过后再去劝魏越收敛行迹,可现在真的没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