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眼睛一闪,心里一阵发怵。“谁的?这是谁的?快捡起来!”我在心里大喊,又看看前面那一溜儿缓缓移动的人影,拾起那东西,费劲撵上去,一张脸一张脸地察看。
“爸爸!”我在心里凄然叫道。父亲朝我作了个“快走”的手势。我没动,将那东西捧到他面前。他一下呆了,旋即又前后看看。
“你的,这是你的。”我指指他的脸。
他摇头,他不相信,因为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们光荣的垦荒队员的第一只冻掉的耳朵就这样出现了。而当有些人发现了父亲脸上的异样,去揣摸自己的耳朵时,由于紧张,由于要让自己确信耳朵还在而过于用力的摇晃,又有三个人的四只耳朵倏然脱落。
我们来不及互相表达我们的害怕,又让父亲逼着,心惊肉跳地朝前趱行。但很快便走不动了,累了,心绪黯淡,体力不支。更主要的是,我们的双腿已经冻硬,难以弯曲,双脚呢,也好像冻掉了。好在这不是事实,好在……狼来了。
是狼,荒原上雪天里的饿狼,就在我们前面,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五只。我数着,还有一只,在我们身后,远远地,循着我们的踩痕爬来了。我们就要死了,饥饿会使它们比平时凶残一百倍。而且,我们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我感到深深遗憾:这辈子就这样死了么?可我并不害怕,我从来没害怕过狼,一开始,我就是准备埋尸葬骨于荒原的。可是,我从父亲,从丢了耳朵和仍然具有耳朵的别人脸上看出,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做了荒原狼果腹的食物。不甘心啊,我也不甘心。我抚摸我的硬邦邦的双腿,这铁块一样的筋肉,这已经变得冰一般坚实的血浆,狼们咬得动么?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利牙是怎样碰折的。感谢我的知识的贫乏,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人在自然面前的黑色幽默。
狼,近了,嗥叫着冲撞而来。我们凝视着,等、待、死、亡。突然,面前的五只狼朝一起聚拢,也像它们的食物那样凝然不动了——它们在等待什么?一会儿,五只狼齐齐发出一阵瘆人的长啸,回身跳了几步,又转头瞪视着我们。这样重复了几次后,我们和它们的距离便拉大了。莫非,这是它们的蛊惑,是阴谋?我突然记起,在我们身后,还有一只狼。我猛回头,一下惊倒了。
那狼就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它嗷嗷地叫着,爬过来了。不!不是狼。我朝前扑去,和它拥抱,和它亲吻。它也在拥抱我。我的库库诺尔,嗷嗷地叫着,也在拥抱着我。
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我们。我领着它,也许是它拖着我,来到父亲面前。父亲笑了,它也嗷嗷地笑了。一切都已经过去:狼、恐惧、对死亡的深憾。
库库诺尔伫立着望望前方,朝前爬去。高傲的荒原之王,我们的库库诺尔,让狼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狼们绝望地嗥叫着跑了。
按照父亲的意思,我抱着库库诺尔,让它给我暖热了身子,然后,我带着它,离开了他们。我要去寻找荒原的主人——那个年少的姑娘和洛桑措木,或者别的牧家。覆雪的荒原,哪儿有炊烟,哪儿有抖动的帐房?
我们走走停停,不知朝哪个方向迈步。严峻的使命逼出了我的眼泪。而库库诺尔却以人世间罕有的勇气,毫不动摇地朝它以为应该去的地方走去。那地方是什么呢?有人么?我对库库诺尔说。我们要去寻找牧人,你可别把我引到野兽堆里。它眨巴着眼睛摇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相信经过这一段独立自主的流浪生活后,它成熟了,更相信它明白了我的焦急,它的荒原之王的灵性会使它成为我们人类的恩公。
两个小时后,库库诺尔把我带到了一条清亮的河水边。河那边,羊群荡接牛马,漫漫散散。几座雪包突起——我看到牧人的帐房了,还隐隐听到一阵马蹄在覆雪上踩出的急促的“嚓嚓”声。远处,年少的姑娘卓玛意勒穿过羊群,纵马朝我奔来。我赶紧将库库诺尔藏在了我身边的岩石后面。
“你阿爸呢?”我大声道。
她立马河边,虎势势地瞪着我:“你找我阿爸?”
“快!快去叫你阿爸!”
“我阿爸不在,他走了,远远地走了。”
“去哪儿啦?”
她不回答,警惕地望望我身后空荡荡的原野,又道:“你找我阿爸干啥?你们要抓走我阿爸,去给他吃草?”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我纳闷了,但又不想细细追究。“胡扯什么!”我说,“小妹妹,快去叫帐房的主人,我们的人困在大雪中了,他们就要死了。”
小姑娘沉吟着,片刻,道:“你真的不是来抓我阿爸的?”
我急得大叫:“我发誓,我向佛爷发誓,向荒原神发誓……”
小姑娘还想问什么,那马瞅见了岩石后面探头探脑的库库诺尔,顿时浑身打战,又忽地摆转身子,没命地朝回窜去。
卓玛意勒再也没有照面。在我觉得等待便意味着死亡的时候,我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小熊。库库诺尔,你和荒原一样,也是一个矛盾体:你救了我们也害了我们。因为我相信,那个小姑娘是由于害怕库库诺尔才这样绝情地丢下我们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在一起,岩石下,我和库库诺尔紧紧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等我感到我的双腿可以运载沉重的身躯去完成我们的使命时,我毅然抛开了它给我的温暖,扶着岩石站了起来,向那希望所在的覆雪的帐房眺望。
怎么搞的,是白雪刺坏了我的眼睛,还是冰壳在眼皮之间拉起了一道门帘呢?除了白皑皑的积雪,除了无限伸展着的雪原,我什么也觅不到了。好在我的脑海——人类的脑海是不会结起冰层和冷冻成别的固体的,我马上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走了,赶着畜群、驮着毡帐远远地走了,那个和小母狼一样残忍的卓玛意勒也走了。
可为什么要走呢?躲开了我们也就等于躲开了荒原的未来,躲开了一伙温顺而英雄的人群。我们是温顺的,任何一个冷酷无情的城市人只要一踏上荒原,就都会变得温顺多情起来。
我再也无力迈出步子了,昏昏沉沉歪倒在库库诺尔身上。世界屋脊,洪荒觊觎文明世界的高地,在这里,人比动物更要无能。库库诺尔似乎突然明白:它那种依赖人类生活的温情脉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轻轻卸去我的身体的重压,兀自前去。
“回来,库库诺尔!”我乞望着它,含含混混喊叫着,看它犹豫不决的样子,便蹭着雪地连滚带爬地朝它扑去。我扑在它身上了,胳膊箍紧它的身躯,两手牢牢撕住了那黑色的有点扎手的皮毛。
库库诺尔明白我的意思了,回过头来,用舌头宽慰地舔舔我冰凉的额头,慢腾腾却十分稳当地朝河水上游爬去。就这样,在黑夜和白雪吻合的时候,它将我送进了一道松杉掩映的仰光门。
这是人类社会中的另一种世界,是荒原上的一处神秘、恐怖、狞厉而又以慈悲为怀的密宗院。我不知道那些融心于色空之境的喇嘛们是怎样将我和库库诺尔分开的。等我完全清醒时,我已经躺在一间僧舍的炕上了。
舍内无人,只有一盏青灯在我眼前闪烁。我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双脚裹了一层湿漉漉的黑布,而鼻腔里却塞着一粒坚硬的石头。我想将石头喷出来,突然觉得一股说不上是什么味儿却异常难闻的气体直贯嗓眼。我一阵恶心,俯下身去哇哇直吐。
门开了,一个年少的喇嘛走进来,一见我这个样子,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将我脚上的黑布剥去,又从地上捡起那粒石头,快快走了出去。
我明白了,他们就是用这种神授佛传的办法驱走了附在我身上的魔障。鬼知道那石头是个什么宝物,反正它让我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
“库库诺尔!”我的眼光朝四周忽忽直闪,腾地跳下炕去,光脚扑向门口,又倏地止步了。
卓玛意勒,像天使一样降临在了我面前。她低着头,双手端着一个有厉鬼群像绘饰的木盘,盘中是一碗奶茶一碗糌粑。
“大哥哥,你饿了吧?”她细声道。
我点点头,端起茶碗,一扬脖喝了下去,这才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她跨进门槛,将木盘放到炕上,撩起眼皮怯生生地扫我一眼。
我发现她的腿有点瘸,更加好奇地问道:“说呀,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阿爸……”
突然,我记起了我的使命,将茶碗扔到炕上,一下撕住她:“快说,你阿爸在哪儿?洛桑在哪儿?”她不语,我急了,扭头朝门口大喊:“快救人哪!我们的人困在大雪中了。”
一个身披紫色袈裟的老喇嘛进来,微笑着抚摸我的头,用生硬的汉话解除了我的忧急——
洛桑已经走了,带着人马搭救垦荒队员去了。
在这之前,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走出过这座密宗修炼道场一步。他是来这里躲避“责任”的。由于那次他带人驱赶垦荒队,上级认为有必要把他请到州上去,去干什么,谁也说不清。不知是哪位寺院高僧的妙算,就在请他去的人和车来到贡嘎之前,两个小喇嘛将这位虔诚的教徒、贡嘎牧人中德高望重的主心骨领到了这里。密宗院的住持是州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属于有影响、信得过的统战对象,俗世间的熙攘争锋至少暂时不会涉足这块清虚无为之地。
但在洛桑毕竟是洛桑,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藏身而见死不救呢?在听到骑马跑来的卓玛意勒的陈述后,他以荒原人不计后果的愤怒,一脚踢伤了女儿的腿,望着面前的佛像说:“佛爷啊,佛爷的信民不是这样的,荒原牧家的做派也不是这样的。”
他走了,先去召集人马,再去寻找那些骄傲的拓荒者。
在这个庄严宝相的世界里,在我等待父亲他们被救消息的那一日,我用那种小时候恐怖地揣度黑夜的心理,观遍了寺院的每一座殿堂。我看到了什么呢?我钻进关着库库诺尔的那间房子里,坐在它身边仔细回想,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到外面有卓玛意勒的哭声。
我们的人得救了,而洛桑措木却被带走了。
“你们放心,我一定让洛桑回来,要是枪毙他,我就去替他死!”在卓玛意勒和那几个来报信的牧人们面前,我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挥拳表示。这一次,我真的长大了。
由于我们全体垦荒队员联名写信给州政府,请求放出洛桑,更由于去州府医治创伤的父亲和另外三个队员的当面陈述,洛桑回到了家园。牧人们感激我们,也感激佛爷的保佑,更感激政府的宽宏大量。洛桑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被教育了几天,有饭吃有水喝,教育教育又有什么要紧呢?
第五章 这里是上帝的故乡
无恒的奔驰,有恒的精神,淹博世界中的益西拉毛,宇宙间的一颗奕奕有彩的彗星。我赞美你,仅仅是因为你能驮着我在失败的道路上癫狂。失败的道路——爱的历程。大概所有的悲剧都是由于爱吧!爱是残酷的,比恨残酷一百倍,这永恒的美丽而崇高的残酷啊,在益西拉毛恣肆飞扬的四蹄下,在煊赫的如鼓如雷的喘息声中,辐射出道道灵光股股精气。哲人说,爱和寰宇一样,既没有开头的痕迹,也没有结束的前景。我们不过是一抹流泻的情绪、一道短命的亮光。可是,这滴血的爱,这新痂盖着旧痂的爱,却以自身的运动和外来的推力,无限地离开着它的原始模式。
益西拉毛,你爱所以你忠,可忠再向前发展一步就成愚了。愚蠢的益西拉毛,我们在溃败的道路上奔腾跳跃,我们相依为命。只是,你有爱的寄托,有从你的骨肉中分离出的小马驹儿。我呢?啊,假如我顷刻倒毙,最遗憾的,大概就是我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我的健全人的生命的象征。但这能怪我么?如果我的花儿愿意,如果我能够把我对卓玛意勒的放浪分一半给我的花儿,我就会有一百个孩子,男男女女,广布环球。
一百个孩子每人手植一百棵草或树,我们和大天大地就协调一致了。可是,命运让我乘荫纳凉的却是一棵不会结果的母树。不不,我的母树是拥有果子的,可我不愿去品尝。卓玛意勒,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何不喜欢那个孩子呢?是由于孩子是别人生的?
灼灼溢彩的益西拉毛,我们神奇的母马,好像越跑越有精神了。若不是四蹄上拴着整个地球磁场,它一定会成为自然界的第一个飞行家。不,我们已经腾空而起了,我们在轻翔。我站在宇宙空间望地球,望见了我的青海湖。而在它的四周,大山大地都成了几抹黑色的抽象写意。人呢?那么多宏伟的高楼呢?广阔的田野、黄河长城呢?一切都隐去了。只有环湖荒原那类似月球地貌的灰黄颜色的任意涂抹,成了生物繁衍地和活动场的浓缩,给我以地球如弹丸的宏观印象。在宇宙的显微镜下,人类不过是一团粘在一起的微生物么?宁宙的尺度从来不屑于衡量人的行程和人生历程,包括我们这次一千里环湖行。
是的,在宇宙面前,人类是孤独的。这孤独的环湖奔驰啊!但是,我相信,在我们进驻环湖的第三个春天,宇宙间所有生存着智慧生物的天体都接受到了那个来自地球的强大信息——残酷的人与荒原的吻别,竟使荒原咬了人一口,荒原因此而变得伟大和深刻了。
假如我是一只斜睨过先人围猎于环湖的苍鹰,我将老死在荒原兀立的峭壁上。我要是一条饱经沧桑的裸鲤呢?即使用了十年漫游大湖水域的时间,换来不到三斤的体重,我也愿意在冰凉咸涩的水中再浸泡三十年,等待被鱼网兜住后扑腾几下的那一刻。最可歆羡的当然是鹤鸟,年年出国去东南亚,而年年又飞归荒原,栖息在面积仅有零点八平方公里的湖中小岛上,给环湖的景致陡增一缕诗情、一抹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