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环湖崩溃 情和欲的悲歌(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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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环湖崩溃(7)

可我是人,而且是一个荒原的客人。我们就要离去了,魂魄却被一种感怀和忧伤挤兑给了荒原——新生的农田,尽管麦苗稀疏低矮但昭示着人类意志的农田;五只无声无息、无怨无恨地别离了人体的耳朵;迸射火焰的青春的精力和金色的时间;还有,我们的激情,和荒原一样博大,和大气一样无限扩张着的激情。而我们获取的是什么呢?拓荒者的骄傲,豪风一般威风凛凛的人生,还有,库库诺尔。

我们就要走了,进驻环湖的所有垦荒队员都要走了。回城去,那又是一种生活,嘈杂而充满诱惑。库库诺尔,也将和我们一起,经受那个杂色环境的磨砺。库库诺尔欢天喜地地看着我们准备行装,听着我们不时地对它进行城市生活的启蒙:

“别在马路上乱跑,会撞上汽车的。再说,你这模样,谁见了谁害怕。那儿没有草原,不要紧,我们会给你找到绿地的……”

我们还没拿定主意,是送它去动物园呢,还是让它去马戏团?但如果有更理想的条件,我们,尤其是我,会让它待在身边,会让它有更多的自由。库库诺尔嗷嗷地叫着,用手挠我的脊背。我抽身拉起它的手。

“我们就要离开荒原了,库库诺尔,你不想告别你的故乡么?”

小熊嗷嗷地叫着,我领它来到工棚外面。严峻的实实在在的大地,高远而空灵的大天,拔地而起的观潮山。库库诺尔和我一起仰头眺望远方。这远方渺无绿荫,也没有那种深邃博大的气氛——浑莽的山岗切断了我们的视线。

我带它往前走,等我们涉过拉秀河,爬上山岗时,垦荒队的队员们也跟了上来。不远处,环湖牧家——新的垦荒者已经在那里劳动了。曾几何时,他们还像古板而残酷的荒原,本能地拒绝着我们。人就是这样,总要被一种自己所信服的力量所驱使,才会心甘情愿地行动。政府要你开荒,你不干,你要听命于佛爷,好啊,那就让佛爷去说服。佛爷说:“环湖的牧人年年都得用大量的牲畜换青稞,就这样,还是不够吃,政府也是为了我们好啊,听政府的话,开荒就开荒吧,草场不够就少养一些羊,等于用它们换了青稞,青稞会长出来的,青稞会长出来的。”

到底没有务农的经验,这些开荒种田的游牧民的后代骑在马上,马后拖一把木犁,“咣咣当当”地转着圈子,不时从褡裢中一把把抓起麦粒,扬手撒向两旁。麦粒儿落到草丛中,美了那些啁瞅的百灵和麻雀,密密麻麻跟在拓荒者的后面,你撒一段,它啄一节。而马背上的人像个布施芸芸众生的现世活佛,慷慨而大度,连回头瞧一眼的举动都没有。真遗憾,我们要走了,不然我们可以教教他们如何开荒。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是去年大雪消融后,我们第二次进军荒原深处的战果——我们的新垦地。散漫的多层次的鹅黄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再高点,壮点,绿点。那种摇摇晃晃的沉思状,令人想见童稚学做爸爸时的滑稽模样。正值春日,它却已经有了秋天的哀愁。

其实,如果我当时清醒一点,就一定会发现,病病歪歪、先天不足的禾苗不过是在顾盼,想高天也许会恩赐几滴雨水,想清亮的拉秀河水会突然漫溢而来。然而,即使有了雨水,即使我们把河水引入田地,庄稼也依旧是苟延残喘罢了。这里比贡嘎那地方的气候还要恶劣,庄稼是不会成熟的,到不了颗粒饱满,一场秋霜,或一场八月雪,就会无情地打蔫它们向人类奉献粮食的无畏精神和儿童般痴迷的玩兴。

片片鹅黄中间,是一块块焦黄龟裂的无苗地,像是要故意气气我们似的喷吐出道道刺眼的光线。可我们有的是对土地的信心,如同我们倔强地不去怀疑我们自身一样。尤其是在土地还不能奉献,甚至比原来更糟的时候,我们更加确信:我们的整个精神都寄托在这里的贫瘠荒凉上。是啊,人怎么可以否定自己呢?历史和现实还没有教会我们。

父亲哭了,我们的眼里也都眶满了咸涩得和青海湖一样的水。看惯了环湖夏季的葱绿,我们见不得失去了植被的灰黄的土地,因为我们的双眼都已经被绿色浸泡透了。多少年以后,我回想起来,才隐隐感到我们流泪不仅是由于惜别荒原,我们有更加深沉而没有自觉到的伤感。我们就要走了,带着大荒原的馈赠——库库诺尔,远去。

回工棚的路上,人人都不说话。连库库诺尔也不再嗷嗷叫了,也不再顽皮地撕拽我们的衣服了。走下山岗,我再次绾起裤腿,拉着库库诺尔涉进拉秀河。就在大家跨上对岸穿鞋放裤腿时,父亲不小心赤脚踩到一颗黑芒草上。茎秆上的硬刺一下子在他右脚掌上划出了一道深壑,血往外直渗。

“疼吗?”我问。

“疼?什么叫疼?”父亲笑着坐下,就要穿鞋。

“可惜啊,白白流走了。”有人道。

父亲想想,朝库库诺尔一笑:“不如让库库诺尔舔了,给它补充点营养,好上路。”

谁也没有想起去阻拦,都好奇地看着父亲跷脚伸向被我拉过来的库库诺尔。库库诺尔犹豫了一下,像人们期望的那样伸出了舌头。它歪斜着头舔啊舔,血没了,脚掌上却湿漉漉粘满了唾液。这是它第一次尝到人血的滋味,似乎要格外回味一番。

父亲突然感到不对劲,猛地缩回脚,而库库诺尔却将头伸过去,一只前掌牢牢地将父亲的脚按住了。父亲一声惨叫。等我们反应过来,将库库诺尔推开时,父亲的脚上已经撕去了一大块皮。库库诺尔在一旁“咔吱咔吱”咀嚼着,那样得意自在,好像我们养活它,本来就是为了让它撕咬我们的皮肉。

我跳上去打它,这是第二次我对我的库库诺尔实行暴力,一点也不怜惜,似乎它生来就是被人仇恨的。父亲喝住了我,毕竟库库诺尔是我们养大的,是我们的朋友、孩子。我们架着父亲回到工棚,马上给他包扎。

生火做饭时,父亲觉得憋闷,我把他搀到工棚外的草地上坐下,望着库库诺尔从那边缓缓爬来。它爬几步,停一下,望望我们这边。

“它后悔了。”我说。

父亲道:“生灵嘛,到底是知恩的。”他放心了,那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我对库库诺尔的怨恨。

“库库诺尔,快过来!”我喊着,“你给我父亲赔罪。”

它好像听懂了,加快脚步,呼哧呼哧走来。这喘息我们过去很少听到过,我突然意识到库库诺尔长大了,和我一起长大了。但这并不影响它在我们眼里的地位,失去了天真和憨傻,它更会懂得去爱,如同我们对荒原的爱会与日俱增一样。我又朝它招招手,然后回身进了工棚。

男子汉在一起做饭,总是你推我让。我不会揪面片,那些人就让我和面。我记得,当时我已经把面粉摊在案板上了,似乎就要去水桶里舀水,突然被一种异样的倒地声拽到了工棚外面。

草地上,父亲仰身躺着一动不动。而库库诺尔,这只野性不改的瞎熊却伏在父亲身上,这次不是咬脚,而是胡乱撕扯衣服了。我惊得半晌不知所措,还是二百五机灵,操着一根扁担,跳过去朝熊头狠狠一击。瞎熊头一摆,忽地掉转了身子,气势汹汹地朝二百五逼来。他不敢跑掉,又不敢再打,大喊一声我的名字。

我明白了,似乎只有我这个给它喂过奶,给它拌过食,给它起过名,还搂它睡过觉的人,才会让它清醒过来。

我跳过去:“库库诺尔!”它不再动了。“库库诺尔!”我又听到了它那预示成熟的喘息,不禁涌出一股憎恶来,因为成熟似乎意味着用不着再爱。

它又开始迈步了,离我那么近,目光那样凶悍、诡异地瞪着我。我从二百五手中夺过扁担,朝它捅去,谁想,竟被它一掌打掉了。

“库库诺尔!是我!是我呀!库库诺尔!”

它似乎不懂这是什么呼唤,继续逼近着。它永远不懂了。我浑身冒汗,不由地朝后退去。这时有人递给我半盆面粉,我牢牢端住,瞪视着库库诺尔。等我意识到这只凶猛残忍的瞎熊就要扑过来时,我忽地将面粉泼了过去。它停住了,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这工夫我被大家拽进了工棚。工棚的木板门紧紧关上了,我浑身发抖,喊着父亲。

父亲已经不会答应了,瞎熊猝不及防的迎头一掌,竟使他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他死了,就这样死了。在我们告别荒原的时候,父亲,被我们挚爱过的荒原的主人击倒了,永远地击倒了。蓦然之间,我想起了那个黧黑的夜晚,我们乘着解放牌汽车进入荒原时“叭啦啦啦啦”的声音,我想起了母熊死在汽车轮胎下后我的感觉。荒原,荒原,你毕竟是不近人情的野原。而我们的拓荒,却伴随着一场人与熊的搏斗,悲哀地结束了。

父亲死了,我们就要走了。工棚外面,库库诺尔嗷嗷地叫着。它再也等不来我们的温存、我们亲昵的呼唤了。它嗷嗷地叫着,终于鼓起勇气,蹿出了人的怀抱,带着爱也带着恨,朝荒原深处远远地去了。荒原是它的摇篮,而我们呢?我们的摇篮呢?也是荒原么?

在埋葬父亲的那天,我向荒原,向荒原中的新坟跪拜磕头。我想,如果库库诺尔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怎么办呢?打死它,报仇雪恨?我仿佛听到它那嗷嗷的叫声了。我瞩望远方,迷惘的眼光是为库库诺尔送行呢,还是期望它出现呢?

洛桑骑马来了。他是从二十里外的春窝子赶来为我们送行的。当他听到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后,惊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扔掉牵马的缰绳,跪伏在坟头,嘴唇抖动着,用经声超度亡者的灵魂。之后,他站起来,告诉我们,怪不得他在半路上见到了一只死去的母狼,一定是库库诺尔首先抓到了狼崽,母狼为了救出孩子,凶猛地扑了过去,却被库库诺尔一掌扇死了。这就是说,库库诺尔又一次用行动表明,在脱离了人群之后,它是有能力生存下去的。

我用咬牙抿嘴的举动显露着我对荒原之王的憎恶,可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庆幸:消除了对它是否能活下去的担忧,我就可以加固我的仇恨,问心无愧地悼念我的亲人了。

洛桑就要回去,他说,他们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牧人没有过去那么自由了。他这个生产队长就更要起带头作用。再说,正是接羔大忙季节,他还得去指挥生产呢。

末了,他对我一个人说:“卓玛意勒要来送你们,我拦住了,我怕她哭,荒原人是见不得眼泪的。”

我怅怅地叹口气,马上意识到了洛桑话中的含义,我在心里说:“我比荒原人还要坚强,即使在父亲的坟头,我也没有掉泪。”

洛桑拍拍我的肩膀:“放心走吧,我知道你们汉人的习惯,每年春天,我会来这里添土烧纸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

但是,回城心切的垦荒队员们谁也不再提起开拔的日期了,大家都觉得有必要奉承我的意愿。是的,我不想离去,我害怕父亲孤单。

在欲走不忍的那几日,早出晚归,我每天都在荒原上游荡。我看到了什么?十年后,当我第二次来到环湖荒原时,我才澄清了当时那种异常模糊的印象——没有什么比荒原更能给人以博大的空间意识了。旷野无垠,遥远的地平线上,在一片荒原蜃景无声的鼓荡中,观潮山独自挺起,像上帝劈开两腿,仁慈而坚毅地鸟瞰苍茫大地。闪烁着第四纪全新世金刚光泽的锥状岩石在腿间出世了,以永恒的精神横亘于大气之上,喷出一道人类黎明的曙光。于是,在上帝面前骤然开出的几朵荒原精神花,瞬刻绽放,以女性的姿态舞蹈唱歌,凭借地球至高点的优势,将芬芳播向田野,遍布世界的石英岩块因此而软化成了人类的祖先。

就在这种创世的开端,父亲死了,他死在世界屋脊。这里是人类金庙的顶端,这里离天国最近,这里是上帝的故乡。他死得其所,死得光荣么?可我们呢?我们在上帝的故乡盘桓,我们也是一个个小上帝,我们是上帝的多象变体。我们来寻找万古不凋的人类第二源泉——荒原精神花。它在哪儿呢?是掩埋了,还是吹走了?而远方,只有蜃景,万里一道荒原蜃景。父亲就是在这种寻找中死去的。他没有找到,没有啊。

游荡中,我加快了脚步。有个时时陪伴着我的好心的垦荒队员拉住了我:

“别过去,你会走不到那里的。”

我掰开他的手:“你回去吧,我不会失踪的。”说罢,我唱着“请到荒原来寻访真理”那支歌,像骆驼一样呆头呆脑地朝观潮山走去。

然而,我首先看到的却是那只没有了凶残也没有了原始活力的大荒精灵——美丽的母狼。母狼死了。它用母性的献身改变了我对它的偏见。它残暴,那也是生存发展的需要啊。可敬的母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母狼,低伏着头颅,朝着落日的方向,用死而不僵的崇高的物质原理,永久地歌颂着皇天厚土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歌颂着生命在终结时对泯灭的义无反顾和荒原大神永恒的安详。

我蓦然想起我在密宗院看到的那些神像。神仙老爷们对生命永远保持着一种远程扫视的淡泊心态和倨傲神情,只有我,只有生命对生命的时候,才会向死尸鞠躬。

我蹲在母狼面前,轻轻抚摸那黄色的绒毛。我说不清,为什么我那茫然的眼光要去寻它的生命的蘖生。终于,我发现了几只比人类、比上帝还要自豪和超脱的活蹦乱跳的跳蚤。我用十二分的机敏和迅捷一个个捏起,左手握成一个空心拳,将它们放了进去。透过缝隙,我仔细端详它们那忘乎所以的奋力一跳,愣然凸突了眼睛:它们具有雄狮的勇猛,具有彗星闪光的弧线,在占领空间时又具有政治家的老练和哲学家的顽固。每一个跳蚤也是一颗天体,甚至比天体还要妄自尊大,还要肆行无忌。相比之下,我和我的人类要谦虚谨慎规矩老实得多了。但是,那种荒原教会我的对生灵的温柔情愫,强有力地压抑着我对跳蚤的妒忌。随着它们在手中的静卧不动,我也有了一种和平安适的心境。